01
秀仙时常坐在寨子里的槐树下讲述她的故事，她讲到了她死去的前夫，还有在沱巴河一带德高望重的爷爷。但是她的听众一天天地减少，后来只剩下那几颗无言的槐树了。他们是在听到她多次重复有一个儿子在桂城而离开的。人们不信她除了身边的儿女还有一个私生子，更不会相信她的儿子现在是桂城里的一个什么官儿。那个当年的老光棍站出来证实她说的是谎言，他这样告诉那些离开槐树下听仙秀讲故事的人们：秀仙在嫁给他之前根本没有生育，甚至还是个黄花闺女；她的前夫天生不能做男女之事。他们越发认为老光棍讲得有道理，依秀仙的能耐她无法生出一个在桂城当官的儿子。秀仙改嫁到寨子里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们对二十年前的事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寨子里的老人虽然也爱回忆往事，可是他们的联想能力和判断能力是十分有限的，何况他们对她二十年前的那段生活知之甚少。现在秀仙除了讲故事，她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能耐。所以她只有讲故事。
有一天秀仙逮住两个取笑她的人，说，你们不信，就跟我到我前夫那个寨子去。对方说，我们相信，我们看到你桂城那个儿子现在坐在小车上，他的司机正往寨子里开，他要接你到桂城去。秀仙说，你们全都在嫉妒我，你们的儿子都是些窝囊废，你们祖祖辈辈只能呆在这个穷乡僻壤，坐不上小车，吃不上海鲜。真是活该。但过了两天那两个人突然来了兴致，说要跟秀仙到她前夫那个寨子去，要让事实来揭穿她的谎言。那天秀仙显得特别兴奋，她换上最好的衣服，把脸洗得一尘不染。
寨子里的人大都不认识秀仙了，可是秀仙却认得他们。秀仙说，我是秀仙。他们说，你怎么是秀仙？你确实是秀仙，都二十多年了，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秀仙了。秀仙说，请你们告诉我身边这两个人，二十多年前我和别的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现在在桂城做官。他们说，现在我们想起来了。不错，二十年前，你身边有一个孩子，可他不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舍得丢下孩子独自一人嫁给那个老光棍？秀仙说，你们的记忆是一堆牛粪，那就是我的儿子，二十年前没有谁丢失过孩子，他是我亲自生下的。他们笑着散开了。
02
随秀仙而去的那两人站在她的左右，她俩用手指着天异口同声地说，秀仙你还有什么话说？秀仙瘫坐在地上，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现在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我还有什么话说？！
秀仙又一次来到沱巴。她走近了阳光下的爷爷。爷爷自知老了，以不变应万变，也没有选择逃离，因为无论爷爷使出多大的力气都会被秀仙追上的。爷爷紧闭上眼睛，不回答秀仙的任何问题。秀仙说，我不想打扰我们的儿子，但只要你出示一个证明，证实我有一个儿子在桂城当官，我就马上离开。我保证不去找他的麻烦，也不说出那个儿子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你德高望重，你就是金口玉言，只要你说话了，他们就会信服。爷爷做了一人手势，这个手势在沱巴河流域就是告诉对方你不要脸的意思。
两天以后我在桂城的一个小饭馆里接待了秀仙，我说世上根本没有你们的儿子，我们不相信爷爷会和你生一个儿子，爷爷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他不会再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躲在你的寨子里好好过日子。秀仙表示出很大的失望。送她上车时我掏尽身上所有的银子，塞进她的口袋里，大约有七八百吧。秀仙说，你可能是盘家最好的人了，比你爷爷强一百倍。我说，不许你说我爷爷的坏话，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秀仙声势动众地出寨子却悄然回来，她没有见到儿子，尽管意外地获得了七八百元钱，她也无法让别人相信她城里有一个儿子。桂城那么大，她城市知识那么缺乏，怎么能找到儿子？秀仙出现在寨子口时，她的目光避开所有人，径直往家走去。到了家，她对儿子们说，记住，桂城有你们的兄长，将来你们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了他你们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达成林提着水果去见岳父母，岳父在门口挡住达成林的去路，说，我暂时不欢迎你，请你写好了检讨再进来。达成林说，我又错了吗，爸？岳父说，我不是你爸，你才是我爸，明人不做暗事，你做了暗事，算什么明人？
岳父说的是达成林偷偷买单的事。这事儿通过万的沐的口早已在万家上下流传了。他们一致对达成林这种自作聪明的举止感到反感和厌恶。万的沐在成功的路上终于迈出了有力的一步。
你们都知道，那个偷偷买单的人是我，达成林面壁思过三天三夜还是没找到症结所在。对他而言这是个找不到思路的谜语。
达成林带着痛苦离开家走向大街，他需要对人倾诉。在阳光下他嗅到了一股潮湿而发霉的气味，他相信这不是街道和大地发出的，霉味来自他的内心。当他见到笑脸而过的人流时，他没有憎恨任何人。他在阳光下暴晒了一个小时，脑袋像雨后蘑菇长大。
他想起了我。
03
他说想见我，我心想我们是到了直接接触的时候了。我去到他定下的那家小茶庄。他说，你是个好人，我要不客气地向你倾诉我心中的郁闷，请你原谅。我说，听人倾诉也是生活的一种，你尽管说吧。
他呷了一口桂花茶。他说，万的沐正在与我闹离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是个本分的男人，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也有一定的才华，她却不爱我了。现在我每做一件事都得不到她的支持，甚至还会被她一家误解。我说，你们闹了多久了？我是明知故问，如果我不是明知故问我的确找不到什么话来应付他。到目前为止，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没想到他的情敌是我，他有一定信任感的人竟是他的情敌。
我说，在婚姻问题上女人永远比男人坚决，她们一旦决定了男人是无法劝阻的。对于你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婚姻的春天还会到来，离异将带给你们双方快乐。你都35岁了，我才27岁，你更比我明世理。我刚才说的是多余的话，从现在开始我把自己当作你倾诉的对象，你放开说吧，把心中所有的痛苦全倒出来，让它们飘向四面八方让太阳晒干。
达成林不是个罗嗦的人，他说过了的话绝不会再说；他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不多久他的痛苦就被他用精练的话语概括了。接下来我们目光交错静静地喝茶，或者玩弄手指或敲打桌缘。我们的沉默直到我的呼机响起。
《沱巴河诗抄》书稿已过了责任编辑索索和他的主任关，现在躺在终审室里。这是本无关紧要的书，所以得不到出版社领导的重视。索索作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没能使领导动心。领导以案头书稿太多搪塞索索。前面我也许说过索索是个为朋友为女人两肋插刀的人，他把出版《沱巴河诗抄》当作自己的事，绞尽脑汁为它找出路。后来他认为有必要换一种思考方法，像《风情沱巴河》一样拉赞助。
我便与罗巧雪索索踏上回老家的路，去做我不情愿做的事。这天时雨时晴，国道两边青山如美人湿润的睫毛，给人许多想像和激动。行走几十公里后，我看到索索把关照车厢的后视镜调转方向，使那面镜子成为摆设。索索知道我和索索在车内会做出一些恋人间很可能做出的事，所以他想眼不见为净。所以你无法不佩服索索，感激索索。
罗巧雪躺在我怀里，两只细长的腿搁到车壁上，这样她便可以完全地放开身子。她喃喃地对我说，我皮肤的弹性万的沐是不可比的，我的青春万的沐是不可比的，我具备了她所具有的和她已失去的优点，你说你为什么还是要喜欢她，无端地毫不负责任地塞给我一个对手？我说，爱是一种感觉，爱上了就不要去找什么理由。在万的沐眼里你不也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吗？罗巧雪把我的脸扳到她的脸上，她说，你知道我们第一次恋爱的时候我最想干什么吗？我想了想，说不知道。她说，我就是想这样躺在你怀里扳住你的头，舌头挤占你嘴巴的空间。但那时我的这个愿望总也得不到实现。现在终于实现了，可是我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抓不住百分之百的幸福。她说完后，我们间出现了十几秒钟的沉默。我感到一颗冰凉的水珠在脸上滚动。罗巧雪松开双手，我的头便像橡皮筋弹了回去。她说，你被我的话打动了。我说，没有。她说，你骗人，你脸上的泪珠就是证明。我说，那是你的眼泪，你哭了，你不知不觉地哭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发现我的脸湿了一大片，也许我真的流了泪。
前方塞车。索索回过头来，说为爱流泪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当初我和老婆热恋时眼泪流得还要多，可后来的事实告诉我，爱的眼泪不会保持久远，它会被岁月风吹干，连痕迹都留不下来。索索这小子在把车开得稳稳当当的同时，还在听我们谈情说爱。
罗巧雪说，一个连爱的眼泪都没有的爱情根本不叫爱情。爱的眼泪恰恰是调解夫妻矛盾的良方。
索索发出一声冷笑。
04
车抵达县政府招待所时，那个上次接待我们的副县长已在那儿等候了。我们双方握了手，寒暄一番。显然索索早跟他们打过招呼。这次没有上次顺利，对于当地政府而言，《沱巴河诗抄》对开发旅游没有直接的宣传作用，而且它对开发旅游有帮助的内容，《风情沱巴》已全包括了。这个副县长话虽婉转，但也很坚决。索索说，现在是个讲究文化旅游的新旅游时代，没有文化底蕴的旅游只能获得一时的经济效益，而文化底蕴深厚的景点能够长期地吸引旅客，有文化有内涵的游客不仅想了解民俗民情，更想探究带来这些民俗民情的深层次的文化背景。而诗歌最能反映一个民族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和最深的文化。索索当场背诵了几首《沱巴河诗抄》上面的诗，我们看到副县长举起的酒杯一直没放下，注意力随着索索赋诗的韵律和意境跳动。
副县长说，出这么一本书要多少钱？索索说，三五千元。书出来后可以摆在各景点向游客出售，我想这么些优秀的民间诗歌一定会引起游客极大的举趣的。副县长已经被说服了，但他毕竟是副县长，显得老练和沉着，他说，这事儿要从长计议。索索说，这本书能带来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希望能得到县政府的大力支持。副县长说，既然能带来经济效益，出版社为什么还犹豫？索索说，我不是社长总编，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我们把一个有效益的项目放到了县政府面前，如果不及时抓住那就太可惜了。
副县长说下午把这事向更高领导汇报，并开个会研究。我和罗巧雪商量让索索留下来谈判，我们则回沱巴去。索索听了很不高兴，说这是谁的书？我不要你们直接与他们谈判，你们难道连陪陪我也做不到吗？
我们要了两间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离开罗巧雪去房里陪同索索。我们分别躺在标准间里的床上，"写"成两个"太"字。索索说，其实你和罗巧雪留下什么也帮不了，可我对你俩非常的嫉妒，你身边有两个死心塌地地爱你的女人，而我一个也没有。我爱过一些女人，试图想以付出来得到将来的付出，可是她们除了无休止的索取从来就不付出。你说什么爱是一种感觉，错！爱应该是付出后的回报。
索索肯在女人身上花功夫，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索索虽好色，但他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与其他的好色之徒有着本质的不同。
罗巧雪在外轻轻地敲门，索索说，去吧，嫉妒归嫉妒，我还是很为你自豪的。
我开启门锁，伸出半个头，对罗巧雪说，你有事？她说，有事。我说有什么事？她说，想你。我说，我就在你隔壁，可以不想的。她说，只要我没躺在你怀里我就会思念。
索索说，去吧，别把整个屋子都搞得酸酸的。
罗巧雪就势把我拉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