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风显得挺惊异,什么时间?
我说,这两天,哪天都行。
刘风说,家里就是他的大车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就成了什么?连个三陪小姐也不如。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怎么样?也怨自己,当初别嫁给这样的出傻力的人,如今也用不着跟着他操这样的心。你能不能跟大姐说说,你找林丰惠,到底想谈些什么?
我可一点别的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就想多了解些社情,民情。象林丰惠这样的名人,我也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刘姐,你千万不要误会。
就在这天晚上,三十里堡镇发生了起凶杀案。死者是一个包工头,杀人的犯罪嫌疑人是个打工的。他已经逃之夭夭,公安局已经发出了通辑令。看到通报以后,我的心情挺沉重的。如果这个打工的工人为了抢夺钱财,他罪该万死。如果仅仅是为了讨要回自己的工资,这个包工头罪该万死。一些包工头找小姐花天酒地的时候一掷千金,眉头连皱也不皱。而要付给工人们那点可怜的工钱,他们简直卑鄙下流得无法形容。其实我这人身上的人情气味太浓,不太适合做法官。假如我哪一天成了能够主宰乾坤的大法官,说不定我真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也可能大赦几个杀富济贫的杀人犯……
时间已经挺晚了,没想到林丰惠会在这个时候到法庭来。他戴着墨镜,惊怵怵,神秘兮兮的样子,象个间谍。大太阳地里,戴付墨镜挺合适。在晚上,在灯光下面,戴着墨镜让看他的人感觉不舒服。
我也没客气,林埸长,林书记,你不会把眼镜摘下来吗?你戴着墨镜与人对话,你不觉得对人不尊重吗?
林丰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把眼镜摘了下来。他说,我已经习惯了,就差睡觉没戴着墨镜了。听说法官大人找我,我学习最高指示不过夜,于是,就到你这儿来了。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吧。
守着真人我也不说假话,客套话。我刚到三十里堡不久,国营农场的职工就到我们法庭来过。他们的言辞有些过于激奋,矛头直指着你。我们小法庭,管个打离婚的,审理个欠债这还的还行。对于你这样的名人,我们是相当看重的。法院除了伸张正义而外,还有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的任务。所以我们对你是很慎重的。你的爱人刘风也是我们的同事,我们也要对她负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农场的情况?
在没说话之前,林丰惠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话真的让我一时半会的不知怎么说才好。也许你不知道,刚解放那会儿,我们国营农场是从日本人手里接管过来的一块地产,叫野力稻业株式会社。日本人在三十里堡已经经营了四十多年,有果树,有裟,有良种马,有良种牛,还有良种猪。这块资产到了我们手里以后,就给了它一个崭新的名称,市第二国营农场。那时候,能成为一名国营农场的职工是多少人的美好理想啊。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跟我说,你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当个国营农场的职工就行啦。我就是在国营农场子弟学校读书,毕业以后,就进入了国营农场当了一名农场工人。在解放以后的那几十年里,国营农场的职工上令人羡慕的。我们农场职工找对象都比别的单位小伙子优越,大姑娘首先看上的是我们。就是在全国人民都饿肚子的年代,我们农场职工家家户户都能养一头猪。有一块小块园地,能种菜,能种粮食。农场还分给职工鸡养,我们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能吃上鸡蛋。
那你们不是搞特殊化?
不是特殊化,而是我们对国营农场对国家的贡献太大了。也许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国家往国外出口的苹果,都要打上三十里堡的字样。如果不是三十进而堡的苹果,外国人也不肯进口。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引进来的品种,就是国光,就是红玉,是日本人当年培育出来的品种。当年的一些领袖也到我们三十里堡来过,有的领导人还挥毫给我们题过词。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时,许多地方,许多东西都是在虚夸,而我们三十里堡国营农场没有,我们有一棵苹果树王,它一年能结出五千斤苹果。南泥湾三五九旅旅长出身的王震同成还给我们亲自题过词。
这么大的荣誉你们应该保持才对,我来到三十里堡以后,我所听到的,只是农场职工集体上访上告。本来应该到纪律检查部门去告,他们已经告到我这里来了。既然告到了我这里,我就不能不坐视不管。当然,我不会听风就是雨,所以,我把你请来,想听你说说情况。林丰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要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老实的老百姓,如果不是把他们逼得急了眼,他们是不会上访上告的。你好好地跟我说说,这么好的一个国营农场是怎样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真是一言难尽啊……如果我能想到我今天会成为一个罪人,全农场职工眼里的罪人,我早就应该离开农场。凭我的能力和水平,我就不仅仅是在三十里堡这块地盘上的人物,我是全县,也可能是全市响当当的人物。正是因为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农场情结,才使我下不了决心,一直舍不下农场。怎么样,我得到的是什么?一身的罪名,一身的骂名。刚才 你说我为什么黑灯瞎火地也要戴着一付墨镜,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的职工同志们何止是上访,上告,有的人,甚至联系黑社会要干掉我。你说说看,现在的干群关系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这不是仇人又是什么?我林丰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切齿痛恨的事情?我不就是奉了上级的精神,做了一些改革的举动吗?难道我就不想着让大把大把的票子揣进我们国营农场职工的口袋里?难道我就不想让我们国营农场的职工家家住上小别墅,家家都有小汽车。可是,谁能改变历史的潮流,谁能改变社会发展的规律?你说说,我的大法官,现在,什么问题是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是不是还是农民问题。中央三令五申,要提高农民的收入。社会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农民问题已经引起了重视。
人民公社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我们国营农场,不就是人民公社的翻版吗?城市里的国营的集体的工业企业纷纷垮掉了,倒闭了,工厂破产,工人下岗。我们国营农场到底怎么办?我们农场的职工到底何去何从?他们是工人,还是农民?我只能说,我们都是种地的工人。比农民优越的,我们有退休金,我们有医疗费,国家要给我们盖房子,国家要保证我们的子女入学读书。要我把话说透了,所谓的国营农场,就是把农民集中起来的大锅饭。农民们包产到了户,可我们能象农民们那样吗?咱们偌大一个城市,只有两个国营农场,根本引不起上层领导的重视。他们甚至下过这样的指示,不要你把国营农场发扬光大,只要你能把农场逐步地消失,这就是你的成绩。开始我还错误地领会, 这是领导与我开玩笑。好端端的一个国营农场怎么就要让它消失呢?
作为一个企业的领导者,你对国营农场的发展前景,没有你的设想吗?
我当然有我的想法,在我之前的许多领导者也都有他们的想法。改革开放的这些年,我们也引进了许多最先进的品种,比方说苹果,从前是一种几十年不变的国光苹果,现在改成了日本的富士,北斗一些高级品种。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改变,还是没有办法拯救农场的命运。它不是一天天地好起来,而是眼看着一天天地衰退下去。职工痛心,我更是痛心。我多次找过县政府的领导,县里的体制改革,下岗工人让他们也抓耳挠腮的,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一个小小的农场。
我说,难道县政府对国营农场的何去何从,没有一个指导意见吗?
其实县政府的意见很明确,他们看得也很准确,农场不能再这样维持下去了,时代发展到今天,国有企业都在纷纷改制,一个以农业种植为主的企业还在捧着所谓的铁饭碗朝着国家要饭吃。因为我们职工集体上访,县里专门为国营农场召开了一次会议研究农场的问题。许多县领导的意见一致,市里把国营农场下放给我们县里,其实就是甩包袱。这个包袱县里也背不起,干脆,咱们也下放,下放给三十里堡镇代管。这个所谓的国营农场的发展趋势,最理想的效果就是自行消亡。这也是改革开放的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
县里就没想着怎样挽救一下国营农场?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县里想得比我们要远见。我引用这样一个比喻,不知合适不合适。国营农场就好比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药物,什么治疗方法对他来说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巨大的疼痛,病人每天都量的吗啡之类的镇痛药。可是,病人的儿女一片好心,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来维持着病人的生命。在病人生命最后的那几十天里,病人已经处于一种弥留状态。儿女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的能量,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农场就象那个癌症病人,我们就象守在他身边的儿女。
林丰惠的话引起了我对死亡的思考,不治之症的病人应该有选择自己结束生命的权力,他应当死得有尊严,而不是熬到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
林丰惠说,真要熬到生命最后一息的时候,神仙也没有办法拯救他的生命。我就不是一个生着铁石心肠的人,我如果生着铁石心肠,也许国营农场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们的农场职工也不会象今天这个样子。前不久,我为国营农场的命运设计了一套远景规划。仅仅迈出了第一步,得到的回报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能跟我说说你的远景规划吗?
这也是我耗费了一番心思想出来的,到退休年龄的,和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职工,让他们回到家里,享受;国家的退休金。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愿意回到家里。因为与城市里的职工不同,他们都有一块属于个人的小块园地,他们回到家里以后可以种地。参加工作年限短的职工,逼着他们离开农场,自己谋取生路。农场可以给予一些补贴,但最后是要断奶的。有许多年轻人他们早就不愿意在农场里呆了,他们向往着那个很精彩的外面世界。这个政策一颁发以后,很多年轻职工纷纷离开了农场,自己找生路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厉练,有的还真在城里做出了一些名堂。有的运气和能力不行的,他们亏了赔了,什么样的结局都有。最让我难办的就是这些老又不老,少又不少的那批人,他们对农场有感情,他们也很难转变自己多年形成的观念,死活也要在农场这个母亲的怀里咂奶。你知道我们农场一共有多少职工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
我告诉你,在我实施这个规划之前,一共有四千多农场职工。退休一千,自谋出路一千多,还剩下两千多。就是这两千多的职工一直在上访,在告状。我对他们一点点办法也没有,我也让他们消耗得精疲力竭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说,本来想请你吃饭,你来的太晚了,我请你出去吃宵夜。走吧,三十里堡小镇虽然不大,也是个花花世界。一宿到天亮,都有吃喝玩乐的地方。
林丰惠说,行,你请客,我掏钱。
走出宿舍,在夜色中,我发现林丰惠又把墨镜戴上了。在黑夜里,有人戴着墨镜在你的身边,让你真会感到不舒服。我本想说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有一句话,我是不能不说的,你怎么能想到报案?你这真是聪明人做糊涂事。
林丰惠说,当时我让这个老东西给我气糊涂了。我如果拿出了一千万,这不明摆着,我就是一个贪官污吏吗。他这是故意来调理我,才使出了这样一个招术。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刘允老爷子如果一下子死在了派出所,这个责任谁来负?
林丰惠卟嗤笑了一下,他说,从前总是听人说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咱没见过老不死的。这回,我可真的见过了老不死的。你放心,他才不会出事,更不会死。
你恨刘允?
我把他给小看了。有人告诉我,职工们找到了刘允,请他给写状子打官司。我并没有在意,一个那么大岁数的老人,他能把我给怎么样。看起来是小看他了,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顺沟爬。
我开玩笑地说,我如果是你,我手里有两千万的话,我肯定会拿出一千万来,分给职工,把这事件平息下去。
林丰惠问,郭庭长,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手里真象外面传闻的那样,我手里有好几千万?
我这不是打比方吗?假如,假如懂吗?
林丰惠说,我手里如果真的有两千万,我会把两千万全部拿出来的,全部送给需要钱的人。我也不愿意背着这样的骂名,我最看不上的人,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弱智的人.一个人的一生能花掉多少钱?他肯定花不掉成百上千万元.既然花不掉那么多的钱,为什么伸手要那么多的钱……
难道钱多了还会蛰手吗?
气大伤身,食大伤心.无论什么事,都要有一个度,越过了这个度,那就意味着你必须要随过度而引来的后果.
但愿林丰惠说的不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