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中央决定释放一批国民党的县级战犯。刘允应该在一九七五年得到释放，他却没有得到释放。一直到一九七九年，他才从监狱里出来。刘允对这件事并没有计较什么，相反，他对自己能在一九七九年出狱感到挺幸运的。一九七五年，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结束。如果他在那一年出狱，不仅他的亲人们不肯接纳他，也许连他的叔辈三哥也不会对他发慈悲的。没有多关押这几年，也许他永远也不会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相逢一事。
我觉得刘允的命运还是不好，如果他在丁国昌那里好好地呆着，老老实实地当他国民党少将师长。投诚接受改编以后，相信共产党也不会亏待了他。不要说他不会蹲监狱，甚至他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名份。他就是一个不安份的人，非要跑回老家来，象自投罗网的鸟，一头钻进了监狱里面。
我问刘允，历史上的许多敌伪人员的案子都在这个时期都得到了释放。当然算不上平反昭雪，好象只有你被关到了一九七九年。你当伪县长这一段汉奸的历史无法否定。但是，既然中央有政策，你应该到有关部门去申诉，从七五年到七九年这四年时间多付的刑期，政府应该给你更正过来。而且还应该为你做出相应的补偿。
刘允说，过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去追究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说，我当时真的只是与我的小学同学，小时候的同乡小伙们郭子信执气，我才说了那句要拉起人马与他打游击的狂话。其实那时全国除了台湾以外都解放了，祖国大地一片红，我能到哪里打游击呢？那时，我非要从北京离开，非要回到老家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找到佐佐木慧子和我的女儿。日本投降以后，这地方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百废待兴的局面，我到哪里去寻找她们母女。
我说，你找不到你的妻子和女儿，你应该再回到北京去。
我是自投罗网啊，我并不是他们抓到的。看到慧子和我的女儿一点音信也没有，看到我的家里让搞土地改革的人搞得乱七八糟，我哪里能离得开呀。后来，我听说在县政府掌大权的人就是郭子信，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可以整别的地主富农，你整谁我都没有意见，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们家过不去呢？难道我们乡里乡亲的有什么抱着对方的孩子下苦井的勾当了吗？没有，我和他是冤家对头，其实那都是孩子时代的争斗。我们两家什么冤仇也没有，从来都是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的非常好的邻居。可我不明白，郭子信为什么同我们家过不去。
我在替我的爷爷打着圆埸，我说，郭子信他虽然当了县长，但是，他哪里主宰一切。有些事情，不能完全怪他。
刘允说，我并不是怪他，那时候，只要他说一句公道话，就不会……
此时此刻，我也不想再隐瞒下去，我很郑重地问刘允，你知不知道郭子信是我的什么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刘允连想也没想，他直截了当地说，郭子信是你的爷爷。
我说，你既然知道郭子信是我的祖父，你为什么还在我的面前多次说到他呢？
刘允说，我只是公正客观地说他，没有贬过他，也没有赞美过他。
我问，你既然知道郭子信是我的爷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允说，我和你第一次接触，我就知道你是郭子信的后人。你很象你的爷爷，不仅长得象，连你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和他相象。你对我充满了好奇心，你也知道我的很多事情，我更坚信你是郭子信的后人。你是个好孩子，你比起我们那一代人要智慧多了。
我爷爷他可惜死得太早了。
刘允淡淡地一笑，好人死了，坏人却活着。
我说，老爷爷，你本来是在一九七五年可以得到释放的，是我爷爷他一直将你关押到一九七九年。我觉得你应该到有关部门申诉，你应该得到你失去的……
刘允摇了摇头，什么失去不失去，什么申诉不申诉，我在这个世界活了将近一个世纪，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当伪县长时，我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但那毕竟是为日本人做事，我再怎么做得好，也免不了头顶上汉奸这顶帽子。对此，我有罪，我认罪。可是，我在傅作义将军部下做事，我没向共产党开一枪。直至如今，我的心可昭日月。拨乱反正以后，我的同事，我的同学，也费尽心机找到我，让我也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诉，请求平反昭雪。我有我的原则，我甚至没有动一丝这样的念头。舍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是李白的诗，我也应对了两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撼高楼。据历史学家考证，李白不是汉族人。汉族人当中也不会出现李白这种性格的人。通过这么长时间与刘允老人的接触，我发现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性格也绝不是殖民地人的性格。他人虽然老了，性格也磨损得老花了，本性的东西却没有改变多少。
刘允说，我也知道，我的性格不好，三十年的改造，好象并没有改变我多少本性的东西。到了耄耋之年，我不可能有什么奢望。海岛上的空气怡人，风景如画，民风纯朴，没有现代文明的污染，这里的人对我们又这样好，我愿意和我的女儿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余生。刘慧和我想的一样，她更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尤其是陈立世出现在我们生活当中，他同刘慧的爱情，更加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色彩。
那时候，海岛上用电只能用柴油机发电，到了晚上，海岛上的人看过电视，到了九点钟，柴油机就不再发电，家家户户不想点点灯熬油，都早早地躺下睡觉了。我和慧儿也不例外，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自从刘慧与陈立世悄悄地恋爱了以后，只要我睡下了，慧儿她就悄悄地爬起身来，披上衣服，踮着脚，走出屋子，到外面与陈立世幽会去了。他们天天晚上都要约会，不是在海滩上，就是海水里漂着的小船上。慧儿什么时间回到家里，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段时间，是慧儿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有时问起她，是不是晚上又出去了？是和陈立世在一起吗？
刘慧她的脸红了，她害羞地笑了，她笑得那么真诚，笑得那么幸福。她的一生，只有在这人生接近晚年的中年，才得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她象个孩子一样在我的面前撒娇，爸，你别问了，我天天夜里不是睡在你的身边吗？
我能感受得到女儿的幸福，当年，我和她的妈妈佐佐木慧子不也是这样吗，我们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也要在一起，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有表达不尽的感情。我们拥抱啊，接吻啊，甚至偷偷地做爱。人的一生，什么最美好？不是穿戴吃喝，不是玩耍嬉戏。人生最美好的就是爱情，人的一生，应该有一次深刻的爱，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我的女儿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爱，她的爱情到来得太迟了，她应该尽情地享受属于她迟到的爱情。我不仅没有对我女儿有任何的限制和规范，我甚至鼓励她大胆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
享受爱情人生的人们充满了青春气息，我发现陈立世也好象变得年轻了许多。他说话办事浑身上下一包劲头，一天到晚上脸盘上总是洒满了灿烂的阳光。就连阴天蔽日时，他脸上的阳光也不知是哪颗太阳照耀的。
有一次，我问陈立世，你和慧儿什么时候结婚呢？
陈立世回答，我倒是想早一点结婚成家，可刘慧她不同意。她有她的理论，她的理论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所以，我们多恋爱，恋爱的时间愈长愈好。这样，我们总能得到爱情的幸福，而不是家庭的幸福。
看到慧儿这样幸福，我的心也醉了，就象喝了一杯美酒，那种欢喜之情不知如何表述才好。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有的是劲头，都不知往哪儿用才好。再加上我的身前身后全是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孩子，我觉得我也快要变成一个老小孩了……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凝重了，他说话的节奏也明显地放得缓慢了。他说，郭平啊，你记住，一个人总倒霉，总是不走运，其实光明就在前头等待着他。如果一个总是走运，总好象天底的好事都是属于他的，所有的人都在为他铺垫道路，那么，一些坏透了顶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想问他后来发生的事情，但我没有问，应该说的，他会说出来的。
刘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我的那位叔辈三哥，那个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接纳我的那个人，他死了……
我说，他的死，与你和你女儿的突然离去有着必然的联系。在这个问题上，你和你的兄弟应该有一个坦诚的交流。你想想，一个与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突然离他而去，不管你的理由有多么的充分，不仅是他接受不了，连旁观者也接受不了。
这件事，在我们刘氏家族也激荡起了不小的风波，亲戚们当然同情刘勇，而把我给骂得一纹线也不值。我就是浑身上下长了一百张嘴，我也说不清，我拐跑的，不是本家兄弟的小老婆，而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知道，我就是如实说了，他们也未必会相信我的话。
如果你的刘勇三哥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也许不会被人误解得这么深。
这话，我三哥他也不好说出口来。怎么说？没有办法说。
后来你做了什么补偿了吗？
我还能做什么补偿，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我三哥刘勇的坟墓前，我跪在他的面前，给他磕头，一边磕头我一边说。说什么，我把慧儿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又说了一遍。我也相信，如果刘勇三哥知道慧儿有我的血统，他绝对不会娶她为妻的。这件事，刘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而是让人感到抑郁，感到困惑，感到不知所措。那天，我跪在三哥刘勇的坟墓前面，我跟他说，三哥，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痛恨我和慧儿，才早早地与世长辞了。我相信，在你的心里，也有不好受的感觉。人生，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无法说明白的。除了你和还有慧儿我们三个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幸运的是你和慧儿没有怀孕，没有生孩子。这不是天意吗？如果慧儿怀上了你的孩子，或者说把孩子生在了这个世界上，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后果……三哥，你安息吧，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内容，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包括我们的亲人们。因为你的死，他们都会纷纷地指责我。指责就指责吧，谁让我没有给我的族人，我的后人们带来荣耀，反倒给他们带来的都是政治上的负面影响，都是一次次的人生灾难。三哥，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你那儿，去和你做伴。你是好人，如果你不是好人，你就不会有收留慧儿的机会。你不是好人，你就不会收留我这个从监狱里刚刚释放出来的罪犯。三哥，我活着不能报答你，等我死了以后，到阴曹地府去侍候你吧……
我在刘勇坟墓前的这一番表白，好象并没能使我解脱，并没有让我的心情轻松起来。过了没有多久，也就半年时间，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女儿刘慧，她患上了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血癌……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进入了休渔期以后，陈立世和刘慧商量好了，他们要出去旅游。到南方去，到那些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一是旅游，二是也顺便向人家先进的地区学习学习。一举两得，即游山玩水了，也学回来先进经验。这一男一女一路同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在旅途当中完成他们的婚事。
记得走的前一天晚上，慧儿她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东西。她从来也没有旅游过，连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她也没能走出去过。因为她一直当着幼儿园的厨师，一直负责孩子们的营养。别人能走得开，她无法走开。五十多岁的人，头一次走出家门旅游，她象个孩子盼望着过节一样兴奋。她也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她兴奋成什么样子，几乎一夜没有合上眼睛。她一会儿跟我说这，一会儿又跟我说那。闹得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索性陪着她说，让她高兴。
说北京，我在北京呆过。说上海，我也去过上海。别的地方没去过，河南河北我也走遍了。我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了，可我那时几乎没有旅游的概念。受慧儿的感染，我想，等放了寒暑假，我也走出海岛，也要出去旅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