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子找寻良久,仍是不见先生,败兴而回,心中是说不尽沮丧和懊恼。可上天自有好生之德,又岂会随意绝人之路?悻悻而归时,他隐约听到临街有人朗朗唱曰:“
大千世界,
光怪陆离,
神秘无尽。
登阡陌,
踏歌行,
曲指知天。
顺为凡,
逆则仙,
只在心中一念间。”
那汉子闻言心喜道:此言若非出自先生乎?于是循音转过街去,正好看见说书先生正站在丈许外,隐隐浅笑看着自己,先生问道:“兄台可是来寻贫道?”
那汉子喜曰:“正是。大厦有将倾之势,亦必有扶正之法。在下以为先生高才,特来寻先生以求教之。”
先生一笑,云此处地处闹市,非久谈之地,须一静雅处方可。那汉子于是就近寻一酒楼雅座,请先生坐定。二人先互通了姓名籍贯等,大汉称自己姓吴名开先,四十一岁,万全都司和平乡人,祖上曾为边将,家中有些田地产业;先生说自己姓李,三十六岁,福建南平人,好云游天下,以相面测字代写书信状纸以赚取川资,因挂一“布衣神相”招牌,世人便称其为李布衣,本名自己都忘却了,说罢哈哈大笑,吴开先亦同笑。
侍者上来问二人用何饭菜,吴说今有高人在此,请把你们家的招牌菜尽数上来吧!李布衣忙说且住,吴兄请自便,在下仅需半只烧鸡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壶酒足矣。吴不便违逆,只好暗中叮嘱侍者挑最精致最新鲜的上,又另点了几个菜作陪。
不多时酒饭上齐,吴只见李如风卷残云般鸡菜酒饭一时而尽,吴仍要再上,李摆手曰:“足矣,饮食过饱于人无益,请入正题。”
吴问曰:“即如先生堂上所言,大明外有强虏,内生凶年,国难已至,大厦将倾。吴某思之,黎民家境殷实者自可南迁,然举国之民又岂得尽迁乎?天下又有何地能容我万万百姓?吴某窃思之,先生既能预见灾祸,亦必有救国救民于水火之方,请先生不吝赐教之!”
李布衣捻须微笑,曰:“李某无有预见之能,只有推演之术。自我入相门第一天起,吾师便明告曰相术即推演,如见人生便知有人死,见月满便知有月亏,见冬而知有夏,见盛况便知有衰亡,此阴阳往复之常理也;至于预知未来之本事,则是芸芸众生对于不可尽知之又不可琢磨的大千世界的一种想要把握的欲念和向往而已。万物相生相克,变化何其复杂,非人力所能穷尽,自盘古开天便无人有预见之能,有之则为大言欺人也。至于国难,晋书有云‘足兵足食而天下安’,我游历天下,见国乏兵将,小民乏食,如此已有十年,趋势与汉末相仿,是已知天下将有大乱也;我又见建虏攻下抚顺,屠杀我边民万余,朝廷急于惩戒,然战兵不足,不得已全国调兵,至一年后兵饷仍不足,还有半途缺饷哗变者。大国面对小邦攻击而反击无力,动作迟缓,此即亡国之征兆也。其它毋庸多言,见一斑可窥全豹......另我观兄台隐有熊虎之相,兄台欲效岳武穆戚少保故事力挽狂澜于既倒乎?”
吴曰:“确实如先生所言。我欲弃文从武,外御强虏,内平贼寇,澄清宇内。先生以为如何?”
李布衣曰:“军阵之事,兄台若不亲身经历,就不知其难处。粮饷使其训练,器材兵器军械,传令行军阵法,天气敌情地形,都会对战斗结果造成影响,哪怕其中一项出现问题都可能致败身死。兄台又可知先有文景之治,才有卫霍之将。若处末世国力不继,无钱粮养兵练兵,纵为将者文韬武略,有生三头六臂,也难免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窘状。若凭血勇意气强为之,其善者莫过廉颇老死他乡,运不济者如马服子则沦为后世笑柄,兄台何苦为之?自建虏跳梁以来,多少名臣宿将均欲扶危救困,终不免饮恨沙场,或沦为阶下之囚,兄台何不引为前车之鉴乎?”
吴正色曰:“有宋文丞相有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我以为不尽人事,无以知天命,且天下危困,家国有难,吴某无法心安理得而逃之夭夭隔岸观火。先生必有济世良方,请务必明示之!”
李布衣闻言良久不语,又长叹一声曰:“边备灾荒民生吏治,此皆我朝病灶,其中辽东边事,实乃诸病之首。建虏锋芒正盛,萨尔浒辽沈两战耗尽大明所剩不多之国力,才使得形势岌岌可危。建虏所持无它,乃多年征战积下剽悍善战之八旗兵也,倘若大明有一劲旅可力挫八旗兵锋,正面硬扛金兵主力而不败,则辽东肩臂之患不至于危及头胸,事或尚有可为。”
吴又问何为劲旅,李布衣言:“单兵而言,能与金兵对战而不落下风;全军而言,甲扛得住金矢,军阵顶得住金兵步骑死冲猛冲,做得到则为强兵劲旅。”
吴不由得嘴角微扬,李见之曰:“兄台莫非以为此为易事乎?”
吴说:“建虏有善射之兵,大明亦可练之,此又有何妨?”
李答曰:“一张良弓一年方成,一名良弓手三年不成,马弓手则需更长时间磨练。建虏攻势甚急,大明当前是既无从容练兵之时,又无从容练兵之力。九边诸将中不乏将门世家,手不释卷读《纪效》《实纪》者亦大有人在,仍不免败亡,何也?建虏夕发朝至,流寇降而复叛,大兵两面作战,疲于奔命,精兵强将未成即又陷没散尽也。”
吴曰:“此即为先生所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乎?先生有何良策?”
李曰:“以骑射制骑射本是正道,但如今已非成化年间,今边事日渐急迫,财政又捉襟见肘,甚至有朝廷拿不出钱上大夫只好捐多年俸禄以助军饷之怪事,而今再练骑射无异于吃光种子以图一饱。现唯学泰西之法,以步制骑是正道。泰西长兵手三周可成,铳手三月可成,以此组成军阵与建虏打消耗战,建虏人少,日久必不可持,大明之军实应效法之。”
吴稍点头,又问泰西在何处?李解释说葱岭之西去万里,有一形胜之地,四洲汇聚,五海环绕,物饶民丰,各国虽面积不大但互通有无,交流频繁,故而文化昌盛、科技发达、经济繁荣,人皆孜孜进取,堪称天下翘楚。
吴问中土比之如何?李大笑曰泰西埃及国兴建五十丈高之石质巨塔时,中土既无国家又无文字,乃处于有巢氏燧人氏之蒙昧时代也;今中土士人间推崇备至之《几何原本》,战国时已于希腊国成书;今边军青睐之快枪三眼铳之类,两百年前已被泰西诸军淘汰也。依我愚见,我中土仅在秦汉时才之于差相仿佛,其余由古至今难望其项背也。
见吴黯然无语,李布衣又曰:“我中土实非中央之国,乃地偏南瞻部洲东隅,有大海群山高原大漠阻隔,周围像样文明仅有扶桑国身毒国两处,且不易来往,北方又为游牧铁骑反复滋生策源地,社会财富很大一部分要用到巩固北部边防上,否则文明易被打成废墟,后人又得重新开始。长期落后主要是地理劣势所致,故发展自是不如泰西四洲五海形胜之地。但目前不过一二百年差距,只要虚心学习,仍能赶上。就怕扛不住重压而崩塌,再由异族入主,而被打压羁绊多方阻之,那就三五百载难以翻身了。”
吴心神往之,又问如何能去,李布衣说:“中国人不知何去,泰西诸国已经来了,此也是彼强我弱之明证。兄台不必舍近求远,南方有澳门葡萄牙人,台湾尼德兰人,吕宋西班牙人,此皆泰西诸国人也,与中土日本贸易往来多年。兄台要学泰西军阵,直接由天津赴澳门是最便捷的途径。”
一席话让吴开先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直欲马上奔赴天津,李布衣又言:“泰西军制只是一条腿,兄台还要学会生财之道,能让士兵及其家属衣食无忧才是军队战斗力的根本,另一两人振作仍无济于事,用努力奋斗让其他人看到希望和光明,从而带动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救亡,我中华才可以浴火重生。”
吴闻言便以师礼拜谢之,李布衣却而不受,又曰:“兄台头顶隐有将帅之气,日后若真带兵,便如钢丝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无可挽回,请务必小心为上,上阵用兵时不可凭一时血勇将兵陷于死地,凡事留一条退路,若无退路则不可莽撞;以步制骑本是消耗战的打法,拼的是长力,所以不要有一劳永逸的想法而贸然毕全功于一役;贫道未曾带兵,但亦知打仗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中原若成包袱,就把包袱让敌人背上,任凭虎狼互掐,再退守东南,养兵积粮再伺机反攻,如此中原可复。只是这样做须有果决明断之主,宅心仁厚者不能为之。兄台千万记之,将来会有用处。”
吴顿首再拜,又取银相谢,李拱手道贫道在此遥祝兄台成大功,说罢飘然而去,仅余笑声萦绕梁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