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果然去了城里读初中，临走前，张若还送给欧浅浅一条自己编的红色手链。欧浅浅谢了张若，心里不由有些惆怅。都说城里的老师和教学条件比霞阳村强许多，但是，去城里上学这事，欧浅浅跟霞阳村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是想都不敢想的。
还有一件事让欧浅浅有些不开心，五年级升到初一，说是打乱重新分班，其实基本是原来的五一、五二班变成了初一（1）和初一（2）班。分班的榜单上，她跟李晓楠依旧被分在了不同的班，而且连续两天了，校园里都没有看到李晓楠的身影。
欧浅浅心里焦急，却又无从打听。张小芳、梁盼盼都已经辍学了，梁盼盼的爸爸早年在工地劳动，被一块突然掉下来的土石方砸断了腿，从此干不了重活。梁盼盼的妈妈是肺结核，常年看病吃药，家里这种情况，哪里还能再供得起梁盼盼继续读书？再说，家里那几亩地也急需一个劳动力。张小芳的情况则又不一样。张小芳爹妈都很健壮，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姐弟三人都一直上学读书，对于那时的张家是不现实的，而且也会让村里人笑话！大家会笑话老张两口子过日子没计划，不知道什么是根，什么是稍！谁家会让个丫头片子没完没了地念书？
校园里没有了这两人，也就没人主动来跟欧浅浅念叨班上的即时动态。惆怅、焦急的同时，欧浅浅又觉得自己还比较幸运，幸亏欧家就她这一个女儿，虽说父亲也是身体不好，但她不用担心辍学。只是，想到自己的女儿身，欧浅浅不由地有些愤慨：女的怎么了？伟人都说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一定能做到！她欧浅浅长大了，一定要像男人那样活得扬眉吐气！
一个星期之后，欧浅浅才听到一些李晓楠的事情。
那天放学后吃了晚饭，欧浅浅就在屋里灯下写作业。初秋的夜晚还是有些燥热，妈妈给欧浅浅把钉着纱窗的前后窗户都打开，又给窗台下熏上艾草，给蚊子的入侵设置一道屏障。然后，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到门口乘凉聊天了。
欧浅浅虽然没有出去，但她能想象到门外的情景。月影下的老枣树枝叶婆娑，在地上倒映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状，邻居们聚成一个圈，男人们有坐凳子上抽烟的，烟头暗红色的火光一明一灭，不抽烟的就那样干坐着看月亮、听人聊或者跟人聊；女人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有活儿，有的织毛衣，就那样不用眼睛看，一边嘴里说着话，一边手上飞快地穿针引线；有的则端一个簸箕，坐在那儿剥豆子；还有人在就着月光纳鞋底子。
欧浅浅写着作业，耳边不时传来门外人们的说笑声。忽然，一个名字钻进欧浅浅的耳朵，是双英婶婶在说李向阳什么什么的，欧浅浅不由竖起了耳朵。
“人比人气死了，鸡比鸭子淹死了，咱们还为孩子上学发愁呢，人家李向阳家的二闺女都要上班了呢！”是双英婶婶的声音。
“上班？不可能吧？那么小，用童工不是违法吗？”一个男人提出了疑问。
“违什么法？听说他们给李晓楠多报了两岁……”
“多报两岁也还小吧？”
“小什么小！李晓楠去了也不干活，就收收报纸、接个电话，反正人家是有工资的人了！”
“嗬嗬，这么小就能挣上工资，李向阳还真是有本事！”
“那还用说！李向阳是高级工程师，听李向东老婆说，这事还是领导主动给李向阳办的呢！不然的话，李向阳就只能不去工地、在家照顾闺女了！”
欧浅浅无心写作业，停下了手中的笔。她听着外面人们的闲聊，感觉整个人被电流击中一样，有点麻木。这么多天，她多么渴望知道李晓楠的消息，今天终于听到了，却是李晓楠不会再回学校了！
那个曾经的好朋友，好姐妹，那个聪明温柔美丽、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从此以后就要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上班了！然后再过几年，她也许就结婚、嫁人、生孩子，过着一份属于她的日子！她们曾经的“祸福共担”的誓言，似乎都随轻风飘散得渺无影踪！她不再需要她的友情，也不再需要她的陪伴，她要有大人们羡慕的全新的日子，而她们两个，竟然来不及当面说声再见……
虽然对李晓楠能早早去上班，大人们话里话外全是羡慕，但在欧浅浅的心里，这件事却是那样地令人不舒服！她不相信，一个本该读中学的女孩去上班会是一种幸福。就像一株幼苗被移栽到森林里，森林的铺天盖地会霸占所有阳光，会掠走大部分的呼吸，那可怜的幼苗会幸福快乐吗？森林本不是幼苗的天地，就跟上班本不是李晓楠这个岁数的孩子该做的事一样。
可现在她就这样要走进那大森林了。她娇小的身躯，就要被抛进茫茫人海里，她不再是那个小女孩李晓楠，她不再是那个初中生李晓楠，她要面对许多大人，然后她自己也像大人一样，去从事大人才能从事的工作，去不得不听那些只有大人才能听的玩笑话、甚至粗话……然后，附和着大人们，跟他们一样地哈哈大笑……
欧浅浅感觉心口一阵一阵地疼，是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那种疼。
欧浅浅不明白，李晓楠为什么会同意这种安排。换做她，是绝不会就这样妥协的！她更想不明白，李晓楠为什么就不跟她说一声呢？或许，是自己给晓楠写的那封信让她伤心了吧？欧浅浅呀欧浅浅，你怎么就那么怂呢？别人不让你跟晓楠玩，你就真的不敢找晓楠了？还说什么明着暗着的话，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什么义薄云天、情深似海，你不过是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罢了！
欧浅浅胡乱把作业写完，早早就躺床上了。欧妈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欧浅浅的屋子已经关了灯，不由有些奇怪。欧妈妈轻手轻脚走进女儿的房间，轻声说道：“咦，真的睡着了？”浅浅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欧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欧浅浅听：“哎，听说晓楠不上学了，要在成都上班。那么小的孩子，别人羡慕，我可不羡慕！我们浅浅要上大学呢！”
欧浅浅有些不耐烦地说：“妈，您别说话了!我要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