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答儿!你怎么样?!……咳!咳!”
母亲面如金纸,却丝毫顾不上自己,连忙掏出手帕来给儿子擦拭嘴角的血迹。
“没关系……娘……不要紧的……休息一会儿就好……”
少年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勉强对母亲挤出了一个笑容。
“答儿……你这孩子……”
看着黄豆大的汗珠从儿子额头上滚下来,母亲的眼泪又忍不住直往下掉。
“孩儿刚刚留意了一下,这两个家伙,恐怕不是正常人,所以没有顾忌,直接杀了他们。”
少年缓了一缓,元气稍稍恢复,怕母亲担心,连忙岔开话题。
“咳……不是正常人?那么……”
母亲顺着儿子的指引望去,果然,这两个山贼被手刃之后,喷了一地的血。这汩汩的血泊,竟然颜色黑得吓人。
“这些人用了邪术,已经开始化妖了。”
“啊?妖……”
母亲想了想,倒是曾经听儿子提过,这世上倒是有种邪术,是活人将兽血摄入体内,用功法与自身血脉融为一体,久而久之,便化作妖。妖类力量速度都强于常人,因此时常有人被力量蛊惑,修炼邪法作妖。
“只是……是谁教这些山野里的山贼修炼妖法的呢……真是奇了。”
应该不是普通山贼。
听得母亲疑问,少年像是略有所思,心里琢磨起来。注意力转移之后,伤口也渐渐地不疼了。可是想了一想,少年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直接伸出手去,在两具尸体的身上搜起来。
搜了半天,除了搜出些干粮和银两,几包粉末,还有两块黑不溜秋的腰牌。迎着光望去,上面隐隐约约刻的是两个罗刹鬼头。
腰牌是身份识别的标志,这两个家伙,估计是什么邪门帮派的走卒罢了。只不过死在这山中,神不知鬼不知,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找上门来算账。
少年想了想,把这些东西通通包起来揣进了怀里。转头对母亲道:
“我看,只不过是这两个山贼跟什么邪门道人,学了些妖术外道,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这山里蹊跷得很,不如趁早离开。万一又有这些怪人山贼呢?”母亲忧心忡忡地道。
“嗯。娘,我们走罢。”
少年吸了口气,虽然腹部还是隐隐作痛,但还可以忍耐,便伸手去拾箩筐,要背母亲上路。
“我听之前镇子上的脚夫说,这山上有一座寺庙。咳……你受了伤,不能急着赶路,不如到寺庙里面先歇过今晚。”
母亲知道儿子伤还没好,不忍让他再背着自己赶路操劳,便劝他去寺庙。
“应该是离这里不远。这一点路,你扶着我,我自己能走上去。”
少年想了一想,凭自己的体力,今夜的确无法背着母亲走出山区。而山间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山贼,还是保险起见,于是欣然应允。
过了大半个时辰,母子二人果然见到了半山腰有一处山寺。寺庙不大,不过几间平房,有些破旧,但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却也聊胜于无。
少年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小和尚。
“这么晚了,施主有什么事吗?”
小和尚脸色有些黝黑,脸庞瘦削,说话也无精打采的。不知道是态度不好,还是在这山间挨饿久了,营养不良造成的。
“小师傅打扰了,我叫徐答,这是我母亲蔡氏。天色晚了,我们赶不动路,想求小师傅收留,在贵寺歇个脚。”
徐答自小虽然家境并不是太好,但父母自小教育甚严,因此待人接物都极为谦恭有礼。本来就是求人家,现在更加要说得客客气气。
“啊,歇脚啊。你们进来吧。”
小和尚也没什么防备心,很干脆地把门打开了,放徐答和母亲进来。
“多谢了。”
徐答向着小和尚拱手作了一揖,便赶紧把蔡氏扶了进来。
进了寺门,是一处不大的前庭,里面便是佛堂。佛堂里面供奉着一尊菩萨像。这菩萨一手持杖,一手持莲,坐下骑着一只似狮似犬的怪兽——这便是地藏王菩萨了。
“你们在这门厅里暂且歇着,我去泡些茶来。”
小和尚倒也挺有礼貌,拖过两张破破烂烂的蒲团,先请徐答和蔡氏坐下,这才起身离开,前往偏房去办事。
徐答缓了一缓,这才有精神仔细打量起室内的环境来。
由于寺庙太小,门厅里放了一尊地藏王菩萨的漆像,便再也没有其他佛像可放了。只是胡乱挂了写经文幡布,幡布上混杂着汉语和前朝帝师百思钵的经文,墨迹都已经褪得快认不出来了。菩萨像前放了张案板,供人烧香,案板前是蒲团,其他物事便再也没有了。
屋顶上还有几个破洞,正对的地上放了个盆,还有些草席,用来防水用。
真是个破败的庙啊,徐答这样想。
“请喝茶。”
那小和尚依然是没精打采地端上了茶水。茶杯里面漂浮着屈指可数的细瘦茶叶,简直和白开水没什么区别。
这庙也真是穷啊,徐答心中暗自叹道,连茶叶都没几根了。
“啊,多谢。”
“谢谢了。”
徐答和蔡氏向小和尚道谢,便拿起杯子喝起茶来。
“这水……有点凉啊……”徐答喝了一口,发现水有些凉。分明就是水缸里打出来的凉水,这样的水也能泡茶?
“是嘛……可是我不觉得呀……”小和尚没有看他,却自己也喝了一口茶水,无精打采地叹道,“……正常的温度呀?……唉,可能是我太累了,连茶水冷暖都尝不出了。让你们喝凉水了,对不起。”
“……答儿,小师傅平日想必已经够忙的了,你是客人,怎么能如此无礼呢?”
蔡氏见状,性格温厚的她便批评起儿子来。虽然她也觉得这根本就是凉水,但也许是小和尚太累了,已经忘记烧热水这件事,便礼节性地喝了一大口茶,向小和尚笑了笑。
“咳……小师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了岔开话题,蔡氏和小和尚拉起了家常。
“贫僧法号智空。”
“我们从濠州来。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我很小就在庙里了。”小和尚目光呆滞,望向窗外。
“这寺里应该不止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不知道。他出门化缘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嘛。可怜的孩子,这荒郊野岭的,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蔡氏毕竟是做母亲的,见这小和尚比徐答还要年幼两岁,在这山寺之中挨饿受冻,孤苦一人,怜悯之心不免泛滥,眼眶有些湿润,跟他掏心谈话起来。
而坐在一旁的徐答,这时候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毕竟刚才腹部吃了那络腮胡一记重拳,本就估计有点出血,这时候被冰冷的茶水灌入肠胃一激,便再也坚持不住,开始疼痛起来。
“小……师傅……请问茅房在哪……我……那个啥……”
徐答憋红了脸,挤出来几个字,想借口上茅厕,去那里缓一缓,免得让母亲瞧见担心。
那小和尚听到他要去茅房,原本无精打采的脸居然紧绷起来。他眉头皱了皱,随即便伸出右手,指了指东边一处草棚:
“在那里。快去快回,其他地方不准走动,我还没收拾呢。”
“哦哦,好的。”
徐答如获大赦,一溜烟跑到了茅房后面。也顾不上臭气熏天的味道,靠着土墙只顾调整呼吸,好靠年轻的体质,自己加速腹部的恢复。
徐答蹲了半天也没见什么阿堵物出来,估计还是出血造成的肚子疼。不过为了不让老娘操心,还是最好再蹲一会儿,缓过劲儿来再说。
外伤么,包扎包扎也就算了。可这内伤真是要命,虽是轻伤,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徐答才逐渐缓过来。
这时,一只杂毛的癞皮老狗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由于从小在农家长大,徐答对于癞皮狗这种动物倒是不陌生。但这只癞皮狗有些不一样,让徐答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它的身上,竟沾得到处都是血啊!
癞皮狗的身上不仅全是血,腿也断了一条,像是被什么野兽咬断的一样。此时正可怜巴巴地坐在原地,连喘气也没什么力气了,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一样。
徐答站了起来,向它走了过去,发现这条癞皮狗是从破庙后面,西边的柴房那里绕过来的——地上沾着血水的爪子印,明确地揭示了这一点。
柴房?有血?难道个和尚庙,还能杀猪宰牛开荤不成?
一个巨大的疑惑浮现在脑海里,徐答便再也按捺不住,朝着柴房走了过去。
柴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但是由于临近傍晚,又被其他几间遮去了阳光,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哪儿有蜡烛呢?……”
徐答摸着后脑勺,他倒是怀里有火折子,可是他舍不得用,这玩意也不贵,但家境从来不宽裕的徐答,总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有……有人吗……”
柴房深处的黑暗里,突然有人的话语传来,吓了徐答一跳。
“有没有人在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
徐答不敢再心疼火折子了,立马掏出来点亮走进柴房。
这一进去,差点没把他眼睛珠子惊出来:
只见柴房的地上,鲜血流得满地都是!有些地方都结成了黏糊糊的一片,和不知道是什么粘液混合在一起,粘成了一片,别提有多恶心了。要不是初春还很寒冷,气温压制了气味的扩散,恐怕这股腥臭气,早已招来了成千上万的苍蝇。
柴房的地上,是一具人的骨架,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一样,肉没啃得干净,还有些许血肉残留在上面。而发出声音的那个人,正坐在柴堆的旁边,奄奄一息。哦不,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人,那是被活生生咬去了四肢的一个人棍!
“喂!你不要紧吧?!”
徐答顾不得满地血浆,赶紧冲到那人身旁。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头顶没有一根头发,也是一个和尚。只不过这和尚的满身都是血污,被咬断的四肢创口处,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真的是别提有多瘆人了。
一见徐答来到身边,那和尚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颤抖着声音,勉强从喉咙里面挤出一句话来: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和尚在这样的境遇下,恐怕早已经疼得不想活了,这会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怎么回事?是野兽吗?遇到熊了?”徐答悚然,把他扶起来,给他灌了一口水。
那和尚喝了水精神好些,却只是摇头,泪水从脸上和着血污,滚了下来:
“师弟……师弟他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师父被他吃了,他看我年轻能熬,就把我咬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幅模样!要留着慢慢吃!……求求你杀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啊……”
那和尚像是回光返照,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时候却激动起来,嚎啕大哭,令人动容。
“师弟?……你是说……”
徐答听他此言,心里不是滋味,但脊背后面更是忍不住一阵发凉。
这山上的小破庙里,能有几个和尚?
难道?
“你这人好没教养。都叫你不要到处乱跑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这时,一阵阴风刮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徐答的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