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颜子琪停止了哭闹,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她。炮声似乎停止了,遥远的西边只偶尔传来几声枪响。
陈斯年跨到床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又要偏过头却被他执意地扳了回来。
他瞧着她那双黯淡的眼眸沉痛道:“你就这样……就这样厌恶我么?连我们的望苹也不要了?”
她的目光掠过他望着帐子上的流苏穗子,不发一语。他身体僵硬地望着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方才的神情,仿佛一尊石像一般。她翻过身,任凭他在一旁坐着,床板下传来颤动的轻响,炮火仍在天那一边疯狂地燃烧。
她轻轻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许多影像,有些是昔日的往事,有些却是短暂的幻梦。半梦半醒间,她忽然觉得不安,于是猛地转过头来。陈斯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床边坐着的竟是颜子琪。
她想起适才颜子琪愤怒扭曲的脸,心中有片刻的惊慌,但转瞬就安定了下来。颜子琪沉沉地看着她,声如寒冰:“你不怕我么?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还想过要划花你的脸?”
如薇静静摇摇头:“你看现在外面战火连天,我们如今还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话,自然不是仇人。你心中的怨恨那样深,你没有害我之前我的确是害怕你的,可是现在不怕了。”
颜子琪愣了愣,低声问:“为什么要帮我?”
如薇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睫毛颤了颤,“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帮我离开陈府。”
第二天早上,大夫终于被请来了,由苏妈陪着,两人一进去房间,却看见如薇的被褥竟都浸了血,而如薇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地昏厥在床上。
大夫皱着眉头把过了脉,陈斯年随后赶到,却见那大夫连连摇头道:“大少奶奶已经流产了。”
陈斯年推开那大夫,紧紧揽住如薇道:“她昨晚虽身体不适,但还好好的尚未流产,怎么今天早上却流了这么多血!”
大夫摇头叹息道:“大少奶奶气息微弱,胎儿怕是昨天晚上就保不住了。”
陈斯年面如死灰地向后跌了几步,目光直直地看着如薇苍白的脸孔。她慢慢睁开眼睛,幽幽转醒,在瞧见陈斯年后仍旧倔强地偏过了头,一大滴眼泪猝然砸落在枕头上。陈斯年红着眼睛看着她鬓边的碎发,忽然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张姐擦了擦眼泪,小心地扶起如薇喂她喝药,哽咽着安慰道:“大少奶娘您别伤心,您还这么年轻,以后一定还会怀上孩子的。”
她摇摇头,喃喃道:“我只有这样做,他或许才能醒悟过来。可他心中必定会怨我,我们再也回不到最初了。可我宁愿如此,也不愿日后让别人说我孩子的父亲是个贪生怕死的汉奸。”
外边的长廊忽然响起杂沓的人声和脚步声,如薇望向窗外,吩咐张姐道:“你去瞧瞧外边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日本人已经攻进来了?”
张姐匆匆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面色焦急地回来禀告道:“不是日本人攻进来了,是老夫人听说……听说您的孩子没了,一下子晕过去了。”
如薇听了忙掀开被子,刚要下床,忽然心中一动,对张姐说道:“我身体不适,你快替我去老夫人房里瞧瞧。”
张姐忙应着去了,如薇在床上坐了片刻,便下床来包了了一些首饰和衣物。陈斯年送她的那盒胭脂和桃花赛璐璐的梳子静静躺在梳妆台上,她轻轻抚了抚那些物件,终究没有放进包裹里。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颜子琪果然轻悄悄地进来了,用一贯的讥笑腔调道:“我本来还担心办不成的,可谁知那老头子竟贪财到如此地步,日本兵都要打进来了,他却还为着那几个钱被我收买,看来真是天意如此。”说完,她将一身丫鬟衣服扔给如薇道:“你换上这件衣服赶紧走吧,现在所有人都在老夫人房里,不会有人发现的。”
如薇点点头,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可是还对斯年……”
颜子琪冷笑道:“你既然要走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如薇愣了愣,然后自嘲道:“是啊,我还问这些做什么呢?”
她飞快地套上丫鬟的衣裳,压低头快步向陈府偏门走去。曲曲折折的长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天边响起闷雷似的炮声,又像是一只怪兽的低吼。小花园里的三角梅和白海棠开得正好,几点粉夹杂在一片洁白中,幽香扑鼻。远处忽然飘来低沉哀怨的勋声,正是那一曲《忆故人》,如薇遥望着陈经年的别院,若有所思。
一路上果真没有遇到任何人,如薇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到偏门,打开了门栓。她用力闭了闭眼睛,正想拉开门跑出去,一条手臂忽然从身后紧紧揽住她的腰。她惊惧地转过头,触目的竟是陈斯年沉痛的目光和冷若冰霜的脸。
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又重新紧紧地揽住她,冷声道:“你讨厌我,我没有办法,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是你不要妄想离开陈府,我绝不允许。”
她冷冷笑着回视着他的目光:“我理解,人各有志,你想保命、守住陈家的荣华富贵,我却不想做汉奸的妻子。”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随即沉了面色道:“你随便怎么想吧,总之我不会让你出去。”说着,便一把抱起她,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带回了房间,又吩咐了张姐与下人时时刻刻看着她,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帐顶绯色流苏在微震中摇摇晃晃,耳边是闷雷般的轰炸声。
一连三天,炮火声都未停息过,逃往城区的士兵越来越多。如薇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陈斯年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她一直郁郁寡欢。倒是前线传来了一些好消息,日本兵原本要攻进来了,却听说星华义勇军在保卫战中几次打退日军的进攻、使日军损失惨重。
张姐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如薇十分开心,气色终于明亮了些。张姐便趁机端过一碗粥,劝道:“不如趁着开心,把这碗粥喝下去吧。大少奶奶,您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如薇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想了想,终于接过了粥碗,喝了一小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说?可否改变了主意?”
张姐为难地搓了搓手,如实回答道:“大少爷听了也没说什么,只不住地摇头。”
如薇一愣,放下了粥碗,冷冷道:“看来他真是拿定主意要给日本人当汉奸了。”
张姐犹豫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吐出心中块垒:“大少奶奶,就算大少爷真的做了汉奸,但他终究还是您的丈夫,你们之间的情分并没有变不是么?您何苦要这样折磨大少爷,也折磨您自己呢?”
如薇摇摇头,不再言语,只靠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陈斯年再没有回房间看过她,她也并不期盼着他来,她甚至害怕自己将一些东西看得越来越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原本是不相信这句话的,她一直觉得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因为灾难轻易分手呢?可是她如今明白了,她与他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不是彼此不再爱了,而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与他选择了不同的路。
这天下午,持续了好几天的炮火声忽然停了,如薇甚至重新听到了院子里的鸟叫,真真是恍如隔世。她心情稍稍转好了一些,想下床走走,于是朝着外屋喊道:“张姐——张姐?”
半天没人回应,她心中起了疑,下了床出了屋,竟没有人阻拦。她心中更加忐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加快脚步,忽然在长廊口看见两个丫鬟。她们两人小声地窃窃私语,面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如薇悄悄走过去,藏在柱子后面,听到那两个丫鬟模糊的说话声,但有几句话仍旧传入了她的耳朵:“就是颜大少爷呀……听说是被日本人装在麻袋里,用刺刀捅了几十下才死的……就是呀,太可怕了!二少奶奶刚刚都昏过去了……”
如薇捂住嘴巴不住地干呕,两个丫鬟发现了她,连忙惊慌地将她扶回了房间。她怕旁人看出了她流产的事情是假的,忙用被子罩住头,躲在被窝里咬着手背无声地哭着。张姐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劝慰着,那****了锦被贴在她的侧脸上,转瞬便变得冰凉粘腻。
过了好一阵,她终于掀开了被子,抱膝在床上坐了一会忽然对张姐说道:“你去请斯年过来吧,我有话想对同他说。”
张姐欣喜地连连点头,立刻小跑出去请人了。如薇失神地将头倚在床柱上,窗外是这一年的腊月里最后的一树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