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肯主动见他了,她一直是那样倔强的人,她决定了一件事后想法便不会再改变。于是他心中一直很忐忑,像小时候用手心捧着父亲的勋章,那样珍惜而小心,觉得这宝贝理应是属于他的、但却又并非是他真的所能拥有。
他走进房间时她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头发,一旁的香炉里青烟袅袅,这画面那样的熟悉,从前的每一个****夜夜他都能真实地身处于这样的画面中,可如今,却忽然害怕是一场海市蜃楼。他想大步走过去拥住她,如今星华义勇军也已溃败,时间不多了,而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有机会能拥抱她。可是她偏偏是最美的那个梦,若是她不肯,他贸然地伸出手去触碰,得到的只会是无限惆怅的泡影。
她看见他来了,便轻轻放下了那把桃花赛璐璐梳子,在镜子里静静地瞧着他。他有些不忍回应她的目光,他们的孩子没有了,那是她怀的第一个孩子,她小巧的两个眉头轻轻地蹙着,仿佛受了他极大的委屈似的。他终究再也忍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在她的头顶柔声说:“怎么起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她点了点头,竟温驯地将额头轻轻倚在他的身边,他心中大喜,忙不迭地说:“就快要过年了,等明年吧,明年冬天,我带你去北平看雪好不好?我答应过你的。”
她刚要开口,外边忽然传来遥远的轰炸声,两人都缄了口,一时间只剩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的手重新抚上她的头发,安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会没事的,想来野田玉树是不会伤害你的。”这终究是他们两个人心头的倒刺,于是他说了这一句后就立刻换了话题,抚着她的脸颊问道:“饿了没有?我叫人下点面给你吃吧?”
她点点头,他便像怕来不及似的忙喊了张姐来,张姐瞧着他们两人和好如初的样子笑嘻嘻地搓着手,将在外看守的两个丫鬟支开,一起下面去了。
陈斯年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支着头细细地瞧着她,眸子中带着笑意。“你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了么?”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原本满是柔情的面庞顿时紧张起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刚要开口解释却被她打断了。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脸侧,小声道:“颜少爷的死讯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管你那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都只想你好好活着。”
他听了,目光中顿时像撒了一把碎星子,有柔和的光潋滟地闪动着,仿佛是她第一次来星加坡的那一晚在他肩上仰望的星空。他俯下身,在她的眼睛上轻轻一吻,又轻车熟路地流连到她的唇瓣上,轻柔地吮吸。这是他的习惯,每每他想要示弱讨好的时候,便会如此耐着性子温柔婉转地亲吻她。
这一次她竟然小心却主动地回应他的亲吻!他欣喜若狂,正在****欲罢不能的时候她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想了起来,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柔声道:“你先养好身体,等过了这个新年吧,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也叫望苹。”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飘渺茫然,他想着她大概还为失去的那个孩子难过,他将她揽在胸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嘴角不可抑制地挂着痛楚却欣喜的笑意。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身后的人开始发出熟睡的轻鼾,她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将她揽在她肩膀上的额手臂轻轻移开。她正踮着脚去收拾东西,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她一惊,手中的金牌扣“咚”一声掉在地毯上。她回头去看,他却正面带笑意睡得正甜,俊朗的眉眼像西湖的长桥那般舒展着,而向来多情的薄唇正微微勾起。
她咬了咬牙,俯身捡起那金排扣,走到一半,她又折了回来,轻轻将那香炉里的安息香熄灭了。那楠木的小窗,贝母小茶几,还有绯红的帐子,她曾与他一同在个房间中渡过无数恩爱柔情的日夜,而如今,往日早飞远。
如薇出了房间便快步往偏门的方向走去,张姐和看守的两名丫鬟去了厨房,陈府的下人们早就所剩无几,而仅剩的几个如今也没了心思像往日那样用心侍奉。她这一路虽然心惊胆战,却并没有人发现。眼见偏门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快要蹦出喉咙,出了这扇门,或许她此生都再也回不来了。
如薇停下脚步,转身环顾着陈府,却忽地看见偏门一侧的芭蕉树间有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倏地闪动。她心中一惊,那道灰白色身影已经走了出来。陈经年打量着如薇的装扮和行李,并未惊讶、面容仍像往日那般毫无表情。只是此时他的目光忽然有微光一动,却竟是那般无限凄凉沧桑的,仿佛是一幅蒙了尘的古画,画中的荷叶沾了露水终于鲜活了起来、却在见到阳光的下一刻转瞬枯萎凋零。陈经年闪身让开了路,忽然小声地对如薇说道:“大嫂,对不起。
如薇有些诧异,她抬头瞧着陈经年低垂的目光,轻声说道:“保重。”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闪身走出了偏门。
她低着头沉住气快步地走着,灰白的院墙里又响起了那哀怨低沉的勋声,她看着延绵覆盖在灰墙上的常青藤,忽然觉得哀戚。就这样离开了,曾经她与他费劲千辛万苦才结为连理,又历尽千山才被陈老夫人接受。若是没有打仗该多好,那样她便不会承认他与她果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算知道了,却仍能相守一辈子。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咬咬牙,快步穿过加东路,陈府大宅在身后越来越远,仿若昨日再不可追溯。
自开战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陈府大门,外边的世界竟已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街道上鲜有行人往来,而大大小小的商行也早就关了门,偶尔得见的只有三三两两恍若鬼魅的逃兵。
如薇快步朝乔宝田与玉翠和冬子的住处走去,她正思忖着将来的打算,前面的街角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她掩着嘴将惊呼堵在喉咙中,急忙在一间房舍旁的杂货堆中躲藏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英国士兵拎着一袋面踉跄着走过,另一只手中的枪还冒着青烟。
等那个英国逃兵走了许久如薇才小心地从杂货堆中走出来,她紧紧抓着包裹,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方的转角走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捂着胸口仰面躺在地上,他的双目圆睁,而鲜血仍汩汩地从他的指缝间冒出。如薇用力掩住嘴,身体不住地颤抖,她偏过脸不敢去看那老翁狰狞的脸,埋着头快步走过街角。
走到玉翠的住处时已经快傍晚了,玉翠见到如薇时十分惊讶,上下打量着她的打扮。如薇抓起一张床单替玉翠收拾着行李,边转头焦急道:“我爹和冬哥呢?快叫他们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得搬走。”
玉翠拉住她的手,焦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这兵荒马乱的,我们要搬到哪里去?”
如薇没有抬头看玉翠,手上顿了顿,然后便又继续收拾着行李,低声道:“陈斯年做了日本人的汉奸,我从陈府逃了出来,他一定很快就找到这里的,我们得立刻就走。”
玉翠诧异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为难地拉住如薇的衣袖,紧紧皱着眉吞吞吐吐。如薇见她这个样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缓缓环视了一圈,问道:“我爹呢?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玉翠低下头,咬咬牙道:“你爹怕是又和那群赌鬼躲在哪里赌去了,他本来已经不赌了,没先到前一阵子又被勾去了。这几天冬子一直在四处找他,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如薇,我对不住你,没能照顾好伯父。”
如薇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边,含着眼泪痛恨道:“他的好赌已经闯了多少祸,现在日本人都要打进来了,他竟还去和人聚赌么!罢了,不去管他了,他总要因为赌丢了性命才会觉悟!”
玉翠坐到如薇身边,抱住她急切道:“你可不要说这样的气话!等冬哥回来,我们先搬走,然后再一起去找你爹。”
如薇回过神,缓缓伸出手回抱住玉翠,喃喃道:“没想到这般命牵一线的关头,我竟是与你和冬哥相依为命,或许这就是缘分。”
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他与陈斯年成婚时在上头礼时所穿的那件白衣,蔡老曾经说过,在百年过后,只要穿着那件白衣下葬,那么他们在阴间便能相会。她走时没有来得及带走那件白衣,或许她和他的缘分,就这样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