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收拾一下!”玉翠慌里慌张、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一只手按着胸口顺着气道:“陈少爷来接你了,现在就在楼下等着呢!”
她听了便急匆匆地往下跑,嘴角噙不住笑意,跑着跑着,脚下一空,倏地从楼梯跌了下去——
如薇猛地惊醒,摸了摸自己满是虚汗的额头,在黑暗中环视了一圈。愣了愣,才想起房间还是从前的那一间,可这里却已不是当初的永福茶楼了。她重新躺下去,鼻端是南洋特有的布料微微潮湿的霉味,她翻来覆去,天光却越来越亮,她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是黎明前的光景了。
一直在床上躺到天光大亮,后脑枕得发木发酸,如薇这才皱着眉不适地支撑着坐起来,身子一歪,左耳上的一只珍珠坠子便咕噜噜地沿着床缝滚了下去。她将手指伸到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探了探,指尖更碰到那珍珠的凉滑,坠子被她的之间一碰却又咕噜噜地掉下去了。这下子便再也够不到了,无奈,她只好奋力将那木床挪开,每次只能挪动一点,等那缝隙能容下一人了,她早已累得满身大汗,倒也稍稍畅快了些。
如薇呼了一口气,弯下身蹲在那墙与缝隙间寻找失落的珍珠耳坠,狭小的角落中光线很暗,她找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最后还是跪在地板上探手从床底下摸出来的。膝盖被铬得生疼,她刚要爬起来,目光忽然扫过墙缝中的一处反光,在地板与墙壁交界的细小空间里、藏在一层灰尘中。她愣了愣,眯着眼睛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那个小东西扣了出来。是一根针。
眼前便浮现出那泛着幽幽紫光的缎子,那时候她刚红,老鸨便将她的吃穿用度全换了新的好的。那一匹紫缎子本是给她做帘账的,垂滑柔顺、触手生凉,那是她当时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了。自然是爱不释手的,可是想着他穿的破洞的汗衫,便一下扯了下来挥刀改成了一件长衫……一针针、一线线,便是她在不安与恐惧中最大的希望与寄托。
这根针会是她那个时候遗落的么?
如薇捏着针,静静地出神。好一阵子,胸口越来越憋闷,于是也不敢再想了,她便草草将那枚针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匆匆下了楼。
掌柜的一边拨算盘一边同一个中年男人讲话,似乎是为了提高租金的事情在讨价还价。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百废初兴,还有一些英国大兵三三两两地路过。日本人走了,英国人又重新回来了。
如薇正坐在门口的小桌上静静看着人来人往,一个英国大兵忽然走了进来,用中文向如薇说道:“你好,可以给我们一壶茶么?”
掌柜的连忙小跑过来,一遍殷勤地招待英国大兵一边忙不迭地向如薇赔罪,那大兵知道自己错把如薇当成了老板娘也十分不好意思、连连向她道歉。如薇淡淡笑着摆摆手,大兵向她憨厚地笑了笑、然后便复又走出茶馆,再进来时,身后又跟了一个孩子与妇人。小男孩长得极可爱,深眼窝、高鼻子,大概是因为妈妈是华人爸爸是英国人的缘故、这么小就生得很俊俏。如薇听着那小男孩用英文嘟哝着与那大兵玩耍,忽然很想念铭冬。她也是快要三十岁的女人了,没有孩子在身边嬉笑玩耍,难免会膝下寂寞。
她淡淡笑看着那小男孩,孩子的母亲忽然转过头朝她望过来,如薇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忽地愣住了。那妇人也看着她愣住了,两人相互对视着,那妇人的嘴唇颤抖着、几步跑过来紧紧抱住如薇,哽咽道:“竟然还能在这遇见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如薇眼中也噙满了泪水,紧紧攥着妇人的手臂道:“玉翠!竟然是你!一别三年,你过得可好?”
那英国大兵在一旁听着似也明白她们是故人重逢,于是抱起小男孩走过来拍了拍玉翠的肩膀、静静看着如薇笑了笑,玉翠擦干脸上的泪水、幸福满足地笑道:“我过得很好。”
久别重逢,两人坐在如薇房间的床上握着手话起家常。原来当年她跟随一个逃兵去了英国,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嫁与了他、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玉翠听了如薇这几年的经历,只长长叹了口气,听说如薇与梅晶在上海重逢时,笑着摇摇头说:“记得姑妈曾经就说她是天生的风尘命,她自己还不相信,如今倒真的应了。”
见了玉翠,如薇才忽然想起原来那个老鸨名唤“钱妈”,生得黑黑壮壮、总爱戴一头珠翠。玉翠这次跟随丈夫回星加坡,一直在找寻钱妈的下落,却一直没有音讯。如薇安慰道:“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大暴雨过后、总得等水退了,那些丢了的东西才能慢慢重新露出来。”她说完,两人便一齐沉默起来,过了半晌,彼此抬眸相视、同命相怜地淡淡苦笑。
如薇道:“我昨个才梦见你,今天就真同你相见了,可见我们彼此是有心灵感应的。”
玉翠便笑,“梦见我什么?是不是又梦见从前在同福茶楼时我欺负你的事情了?”
如薇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小气,是梦见——”话说了一半,她将另一半咽了下去,玉翠瞧着她的神色,也不再追问,于是就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闲聊了几句,玉翠便起身告辞,嘴里虽说着来日方长,可两人眼里却都是不舍,仿佛此刻一松手、彼此就又在人海中不见了似的。
玉翠的丈夫孩子还在下边等着,他们在星加坡的一家宾馆住着,玉翠邀如薇过去挤一挤,如薇笑笑推辞了。如薇一直将他们一家子送到门口,玉翠的英文已是十分流利的了、叫小宝贝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望着他们幸福的一家子远去,如薇心里替玉翠高兴,又在门口望了一阵、然后独个抱着肩膀朝楼梯口走去。
“掌柜的,能给杯茶喝么?”
如薇提起旗袍下摆走上楼梯、瞄了一眼柜台,掌柜的不在,大概又有人将她认错了。她默不作声地慢慢走上台阶,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自嘲的笑了笑、继续朝二楼走着。身后忽然没了动静,她忽然觉得全身汗毛直立、仿若雷击,然后不敢置信地转过了身。
她盯着站在门口呆立的猪仔,一时间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可无形中却似有一张网将她兜头罩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寒战地发抖。日头从东面转到了西面,阳光落在他满是泥垢的脸上,唯那一双眸子熠熠如琥珀。
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飞快地转身跑向二楼。
“如薇?”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男声,利箭一般将她钉在原地,她这才信了,竟然真的是他!她却再动弹不得,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腿肚也在不停地打颤。远处传来轮船进港的鸣笛声,翁然一声,又一声,她的心被那声音一下下撞击着、飞快地跳动。曾听夜瑶说声音也可取命,她原是不信的,今天可终于信了,如今她全身的力气仿若都被那声音吸走了,脚一歪、便软绵绵地抓着楼梯栏杆差一点跌坐下去。
她没有勇气回头,感觉自己仿若在梦中一般,动一动便要惊醒、便要再从楼梯上跌下去、便又是漫漫长夜。或许,刚刚见到玉翠也是在梦境中吧,等一下她便会醒了……
千万个想法正在脑子里不停狠狠相互撞击,身后忽然传来掌柜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个臭猪仔,快滚出去!不要脏了我的地方!快出去快出去!”然后像是一转身瞧见了如薇,又着急地殷勤道:“哟,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这猪仔吓着了?我这就赶他走!”
那个可勾魂取命的声音却一直沉默,她心中忽然一阵灭顶的绞痛,想着他脸上的污泥与那一刹那眼中复杂的眼神,若能掏出心来看一看,恐怕早就已成了粉末了。掌柜见那猪仔一直呆立在门口,便一把抄起门边的扫把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下去,那猪仔这才惊醒了一般,下意识地眯着眼睛微微偏过头、却仍固执地站在原地。
她忘记了旁的,只知道满心的疼,猛地转过身来,喝住掌柜的,看着掌柜的满是不解疑惑的脸,顿了顿道:“就让他……进来喝杯茶吧,我来付茶钱。”
他仍愣愣的站在原地,一直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她,掌柜的瞪了他一眼、骂道:“怎么着,还得把您老抬进来呀?”
轮船的汽笛声从远处的海港传过来,大片的阳光从窗棱间照在满是水渍的长木桌上,宛若六年前初遇的场景。掌柜的见他仍是傻傻地站在门口,没好气地在他身后猛推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扑进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般深深垂下头、“嗬”的一声咧开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