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静静望着坐在桌对面的陈斯年,心就像是一只被滚水灌满的汤婆子,最初翻滚沸腾着,可渐渐的就冷了、只剩下残存的温柔与难言的惆怅。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有千万的不甘,他们之间不应是隔了三年,应该是三十年,否则她自己都觉得此时的辛酸与沧桑都是虚假而短暂易逝的。
如薇的目光落在陈斯年虎口的茧子上。陈斯年的手指慢慢转着茶杯,偷偷抬起眼睛飞快地望了一眼如薇、然后又默默垂眸看着杯子里的漂浮的茶叶。十年踪迹十年心,彼此的心境早已不同,这样奇迹般的重逢中,似乎谁也无法先开口。
陈斯年嘴唇动了动,外头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来,一队结亲队伍吹吹打打地从门前经过。媒人在前,后面一队人提着红灯笼引着花轿,现在花轿少了,于是看在路人眼里就格外引人注目。旁桌的茶客一人抓着一把瓜子、探着头瞧着那红呢花轿,碎嘴道:“张家儿子到底是吃过洋墨水的、思想也开放,刚带着张寡妇从外国回来就张罗着替她将与严老头的婚事给办了,还般得这般红红火火的。”“早就该办了的,街坊邻里早知道了,就他俩守着节妇义夫的空帽子、不能吃不能喝的……”
如薇远远瞧着那红呢轿顶上的描金漆凤饰与印着大囍字的轿帘,她也曾坐过那样的花轿,在里面晃晃悠悠的,却是女子几十年华的岁月悠悠中最幸福、最重要的时刻。乐手在外头吹着“催妆”、“初妆”、“盛装”的曲子,她坐在轿子里偷偷看着轿子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身影,鼻端飘来一层层码在描金漆盒子里桃花方糕的甜香……
陈斯年见如薇一直神思恍惚地望着那红轿子,心中亦阵阵泛着疼,像是小时候被父亲打手板,那疼是不是汹涌而至的、却是一波波地浸上来、然后蚀骨一般地疼。一旁的茶客瞧着他们一人是穿着体面的小姐、一人却是又穷又臭的猪仔,闲聊喝茶之余总拿眼睛偷瞟着。如薇心中却十分淡定,这几年早就被人用各种眼光看尽了,习惯成自然,早就习以为常了。陈斯年却如芒刺在背,在相逢之初的震惊喜悦慢慢清醒后,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陈斯年了……
茶已喝尽了,陈斯年抿了抿裂了口子的嘴唇,小声道:“你没有与他去日本么?”
如薇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怎么你很希望我与他去日本么?”
陈斯年看着如薇愤怒的神情一时哑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如薇努力克制着眼中的酸涩、冷笑着看着陈斯年惶恐结巴的样子,那个男人泛着酒气的尸体压在身上灭顶的压迫感清晰如昨,还有无数男子轻薄的调笑、那些日本太太打量讽刺的眼神、每个戴着面具般的铅华、独自熬过的漫漫长夜,还有……还有她的望苹……
她轻轻笑道:“你瞧见了,我吃穿不愁,过得很好呀。但是你不应该去日本升官发财了么?怎么会在码头做猪仔呢?”
旁桌的几个人闻声转过头来打量着他们,陈斯年压低声音道:“如薇,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处吧,我……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
如薇看着他此刻能懦弱胆小的样子,心中凉透,端起茶杯将残茶泼在地上,偏过头淡淡道:“既然茶已经喝完了,那你就请便吧,我们三年前就已经是陌路人,如今更没有什么话好说。”然后便转身上了楼。
陈斯年坐在原处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茶水,原来战火硝烟消散过后,挡在他们面前的,还有那座烂柯山。逝情如流水,覆水难收,怕是人生百态中最最纠结难堪的错过。掌柜的嫌恶地揣着汗衫袖子踱步过来,“行了,喝完了就快走吧,别妨碍我做生意!”
陈斯年站起身,痴然地望着二楼,忽然想起她那面反光的镜子、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还有茶座间满地的瓜子皮。一旁的茶客瞧了他一眼,低声与同伴诟病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低头瞧着地上那汪水洼中自己的影子,那男人满脸的泥垢、头发不修边幅地垂在额前、胡子拉碴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嘲讽声中默默地垂头走了出去。外头日头很足,他眯着眼睛仰头望了望天空,然后慢慢往码头的方向走着。街对面有一家水果摊,堆满了橙灿灿的橘子,他忽然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吃过橘子了,眼前却忽地出现她那间小小的秘书室中的那张橘红呢子沙发,阳光照上去时每一处细腻的呢绒都落着彩色的微光。她总会羞怯地拿着打好的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便认真仔细地看了、像模像样地如对待其他员工那般点评一番,然后便笑着将她放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亲吻……
他望着那小金山一般的橘子,老板娘瞅着他怪可怜的,就招招手,递给他一个橘子道:“天热,吃一个吧!”他连连道谢接过了,用手心捂着那橘子,与老板娘闲聊了几句。似乎战争过后,人们之间彼此多了一些怜悯与慈悲,哪怕是短暂的、却仍能相互抚慰伤痕。可偏偏与那个人、偏偏与亲如骨血的爱人,要落得相见争如不见的下场,世间除了他不知可还有旁人?
他继续往码头走,手心中微凉的橘子已经被捂得发热了,他小心翼翼将那橘子皮剥了、掰了一瓣果肉放在嘴里,牙齿轻轻一咬、那果汁便“噗哧”流在口腔中,那样酸,只有一点点甜,却是久违了的味道。
林慧荃靠在墙壁上、从狭小的巷子口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越发快速地“咚咚”跳着。铭冬仰起小脸、用手扯了扯林慧荃的衣襟,奶声问:“妈妈,我们不是去见如薇姨姨么?”
林慧荃低下头、紧紧盯着铭冬的脸,心神久久不能平复,她拉过铭冬的手、快步走出了巷弄。
如薇背靠着门板,泪痕早已干了,脸仿佛浸在水里然后被狠狠拧过似的,紧巴巴地泛着酸疼,眼珠也似要裂开似的。隔壁间住进了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这时候又传来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她心中隐隐抽痛,那对夫妻不停哄着,可哭声却断断续续的一直不曾停息。那样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是会难过成这般的呢?哭得仿佛天地都要塌陷了一般,可能是有伤心的事情吧,只是她那么小,不能说、只会哭,可旁人仍旧不懂。
她直听得心惊肉跳的,唯一的想法就是收拾东西赶紧从这里搬走,于是就匆匆忙忙地胡乱将东西塞进藤箱,一刻都等不及似的。等东西都收拾完了,她才忽然想起这里是她与玉翠和林慧荃唯一的联系,若走了,或许又要与她们失散了。于是她又将藤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零零乱乱地堆了一床。她俯下身,拾起那串金扣牌、将它紧紧贴在心口,眼泪又倏地滑落下来。
曾经想着,若是他还活着,还能同她见上一面,都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了,有什么是她还不能原谅的呢?可是真的见了面,她才发现现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自己的心亦是她所不能控制的。再见面,她早已不怪他叛国求荣了,那些国家大事,她终于看清,对于他们这般命如蝼蚁的小人物不过飘渺如浮云、终究无法做主。可是她恨、见了面后才越发浓烈的恨,他当年是有怎样的狠心,才会将她当做交易的筹码、赠与野田玉树、忍心让她在风月场中浮沉!也是了,家国对他来说都能背叛,更何况是她一个小女子呢?他们之间所谓的山盟****,也不过是他弹指间一粒浮尘罢了。
她在心中暗暗打算着,等见过了林慧荃与玉翠,她便回上海、去那间孤儿院追寻望苹的下落。若是望苹能回到她身边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若她不愿意离开养父母、她也会竭尽全力将自己所有拥有的都给她、守护她一生。她下定了决心,心里也终于有了寄托与企盼,仿佛茫茫大雾中亮起了一盏明灯,只要朝着那点亮光走就什么也不会畏惧了。
隔壁那孩子在父母的连声安抚哄劝中,终于不再哭闹了。她看着手中的金扣牌,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恨与心疼,她的望苹那么小就不在她身边,当她的望苹像这般撕心裂肺地大哭时,可有人耐心哄着?是否被人嫌恶地丢在一旁置之不理?她的养父母对她好不好?她是否也曾想念过妈妈?
她想着想着,越发坐不住了,心仿佛被放在油锅中煎着。心中忽然轰然一响,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心中闪过一个令她窒息的念头。她当年又是何其的狠心……竟忍心将刚出生的亲生骨肉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