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走夫贩卒叫卖声四处迭起,位于向东拔生有家歇脚的思啸面馆,无论是晨昏茶时还是夤夜宵禁,面馆都是敞着四面大门,挂着泛旧的招牌一往如新,主事家里未曾打过烊,供的是西耀司子民的日常三餐。
一辆绿底旋纹的马车款款停落街边,身着华服的人撩开帘子,视野所及是香味扑面而来的面馆。
面馆外,一袭粗麻,留着垂马髻的姑娘挽起袖子,在冰凉刺骨的冷风中卖力干活,她软如柔荑的小手轻轻涤荡着泛起波纹的水面,搭着汗巾的肩膀一抹脸上浸染的汗滴。里面的人随意抽出几根木箸,从内屋端出两碗面来,笑着唤她的名字。
“阿凰,阿凰,面馆固然重要,但你也要顾及顾念自己的温饱呀!”此人头上扎着粗麻扶额,边把热腾腾的面放下,就朝慕惊凰走过来了。
在旁躬身的周公公,目测这位是那位姑娘的萱堂。看自家主子痴痴地远望着,不敢惊扰有情人,直直向对面走去。慕惊凰把抹布挂在竹篙上,正准备净手用膳,却见一人拿着白色拂尘径自走来。
“主仆的,可否来碗臊子面?”到底还是周不疑讲情理,慕惊凰见孙娘子正要去东厨忙活,于是说道:“姨娘莫要费心了,这种小事还是让晚辈来吧!”孙娘子缓缓坐下。
东厨升起一缕袅袅炊烟,慕惊凰煮面的身影若隐若现,孙娘子也不怕外人笑话,似是叹息般对忙活的慕惊凰说道:“阿凰,今年你正值年华,就没想过未来的前程吗?”
慕惊凰手一抖,差点把自个烫着,似乎只执着于一件事:“姨娘,你知道的,我不想早早地嫁人生子,顷刻就要春闱了,我想去皇宫里试试。”
孙娘子无可奈何地惋惜道:“这般怎地是好,姨娘知道你打小爱读圣贤书,也想像个男子有所作为,成就一番事业,可皇宫风云突变,可不比当今街巷,要是一不小心掉进泥淖,被那荒诞无稽的皇帝老儿盯上怎么办?”周公公刚想骂孙娘子不知礼数,才想起这是在宫外,话到唇边又咽下了。
慕惊凰做完了一碗面,必先歇火。待她端着大杯的瓷碗出来时,周公公笑容相应,往桌案扔了几个西耀币,算是对这事做个了结。马车里的人脸色阴沉的很,倚在窗牖静声不语。周不疑把面端到他面前,平静的跪下。“陛下,奴未经允许私侯未来的娘娘,请您责罚。”伏沥大人有大量,不跟奴才一般计较。端起面细细地咀嚼了起来,还没几筷子就吃完了。伏沥吃完东西心情大好,没等周公公掏出帕子替他插嘴,他就已经抹到那身紫荆华胜的衣袍上了。周不疑颇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心满意足地揩去满嘴的油,笑了笑:“算了,启程回宫!”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皇城前进着,周不疑驱车鞭打着马,有句多嘴,但他实在耐不住好奇,便问:“陛下,刚才我听见那位姑娘说,要来皇宫做官儿,孙大娘子怕招惹您的圣威,见样子是不太想让姑娘去……”
伏沥细细打量着周不疑,看他心虚的很,也知道原话并不是这样,所以道:“周公公,欺君可是大罪。”
周不疑抹了抹额前的虚汗,干巴巴地笑了笑:“陛下,奴听孙大娘子说您荒诞无稽,含有老不正经的意味在,但据奴所知皇上向来勤政爱民,不必与那市侩女子算几得失,皇上您……听了可莫要生气。”
伏沥完全信赖周不疑,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他可以忍一时,他倒是笑得纯真自然:“那朕倒是想看看,这样一个女子能在前朝翻起什么波浪。”
既回宫提笔起草一份檄文,经新授门下省过问,拓本立即生效,由中书省下放于民,张贴在四合的城墙根边上。
周不疑宣旨:“伏皇有令:春闱已到,朕特亟大赦天下,若有意者,可到城东西子楼报名参与,无论老少妇幼,残弱孤独,皆可应试。开城布公,以正视听。”檄文一出,铺天盖地的告示肆意纷飞,所谓挨着脚边,都看不到里面的内容,街坊四邻都说上位的老皇帝疯了,竟敢让女子参加笔试,慕惊凰反而觉得这是场好机会,按照西耀司惯例,女子向来不可参与朝议,可是这次皇帝却大发慈悲,将女子破格入闱,莫不是想女人想疯了,都把算盘打到这个份上了?
城中的百姓流言纷飞,各处不堪的乡音传入伏沥耳畔,这个气盛一时的年轻人,耳朵里都不知道起了多少茧子。
木槿宫外,正红朱漆大门顶端高悬桢楠匾额,上面遒劲有力地题着三个大字。青玉铺就的地面闪耀着内敛的光泽,金樽内一缕袅袅紫烟笼罩在上空,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龙神腾云驾雾,正欲飞仙。檐角未经雕琢的角落遍布青苔,特有的古朴气息扑面而来,满墙绿油油的爬山虎成了历史的最好见证。
门前栽种着遮天蔽日的刺槐树,正逢枝干抽芽的时候,干燥的晚风习习拂面,坐在石墩前品茶赏月好不合适。
尚无靡靡之音闭塞圣听,轻和婉转的珠帘之下,一扇屏风挡住了来路。九尺宽的沉香软塌架有薄纱一拢,叠着厚重的金丝罗衾。且不论屋内如何精致端庄,也不论其人如何养尊处优,但凡休息的地方,周公公准备得一定万物具备,安静是前提,干净位居第二。
透风的窗棂用木条支开,红案堆砌的册子整齐有致地摆放着,一盏煤油灯点燃后,泛黄的灯光瞬间照得屋子通明透亮,小小的火舌在风中摇曳生姿,折射在捧书研读的少年认真的脸上,周公公从后门溜入,是特地来反馈今日一事的。
伏沥清楚是熟人进来,目不转睛地专注于手中的《诗集传》,头也不抬:“她有没有来?”
周不疑不用猜都知陛下口中的她是指谁。故而清了清嗓,慰藉道:“陛下大可不必担忧,慕姑娘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伏沥的手微微一颤,内心翻起巨浪,先不说这个周不疑罔自揣度圣意,就是辅导他这么些年,周不疑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连暗恋慕家小女七年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伏沥抬眸眼底是一片阴翳。
“朕倒是不担心阿凰名落孙山,到时候殿试时又该如何,难道朕要当着天下学子的面表露心意吗?”
周不疑捂嘴轻笑,也不给解决方案,伏沥冲他眨着深邃如墨的眼睛,忽然冒出了一个鬼点子。
因风掠过的书卷,透着整齐一律的繁体字,阅至《国风·王风·采葛》,此时,窗外红须朱砂的花瓣摇摇飘落于桌案,唤回少年千丝万缕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