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来,我在六岁时被定为当朝圣子,是统领天下大巫的天选之人。我生而上通于天,下达于地,可预知天下之祸事,也可谋天下之福址。
但是,教中的老巫欺我年幼无知,十年来胁迫我为他们谋取私利。致使这十年来天灾不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历来圣子都需要在十六岁时,从众多优秀的女学徒中,选出四名作为自己的贴身侍读。可是我很清楚,现在学院里学习的女学徒,大部分都是老巫们通过种种关系放进去的自己亲信,一旦她们成为我的侍读,指不定会在什么地方被他们下了绊子。
我气冲冲地在花园里乱走着。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身边都是他们的人,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会在经过一轮一轮的反驳之后化为泡影。
而现在,需要选的东梅、西兰、北竹、南菊中,三人已经定下,只剩下一个北竹,是我唯一可以争取的名额。这一个人,我一定不能在学院的学徒里面选。
这时花园外面传来人们的吵嚷声。
“快放开我们!我们要求见圣子大人!”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圣子大人是你们这等贱民想见就见的吗?”
“可是我们提交了求见的请愿书,决定见不见我们的应该是圣子大人自己,而不是你们。难道你们觉得自己可以代替圣子大人吗?”
“混账!”
听到他们说到“请愿书”时,我心内的火气就被勾了上来。从小到大,我何曾见过这个东西?
我回头看着几个从早上开始就在我身边唠唠叨叨的人问:“外面是怎么回事?什么请愿书?”
“这……小的们也不知道啊。您还是问问几位老巫大人吧。”
我命令他们:“把外面那几个人叫进来!”
“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啊?您这样做,小的们是要挨板子的。”
“要挨多少板子?”
“这……少说也得二十大板。”
“三十大板!如果你们现在不照我的意思去做,我现在就给你们三十大板!”我见他们还想犹豫,相互交头接耳地又在想办法转移我的注意,我就果断加码道,“四十大板!”
“可是……”
“六十大板!”
“哎哟!这不要了小的的命嘛!大人您别急,小的们这就去叫人。”
我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他们派出人来到外面将那些人喊了过来。
风吹过,花木摇动间,我见到一群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被一队侍卫押了过来。居中那人见到我时,眼中闪过一抹灵动的光。
那一双明眸,如春天的微波,灿烂地摇曳着一片碎阳。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双眼。
我恍恍惚惚地向他走了过去,问他:“你可愿成为我的侍读?”
这一件事被闹得很大,在众多老巫的一再反对之下,终究惊动了大帝。大帝了解了情况之后,同意了我的决定。而本应该坚持教内事务不由帝权干涉的众老巫们,此刻却默了口。
于是,那一个被我选中的人,从今日起改名为北竹,成功地成为了我的侍读,也是成为了我反抗老巫的一个重要胜利。
这件事本来是值得庆贺的,但是那天晚上我转念一想,大帝一直有意将我扶持起来,这件事不仅我自己知道,老巫们也知道。会不会今天的巧合,是老巫们利用这一点设的一个局?他们真正的亲信其实不在学院的学徒里,被押送的那一群少年才是他们的亲信?
这个想法让我心底发冷,连带着我对北竹的态度也冷了下来。
为了我的安全起见,自从选了侍读后,他们便要在晚上与我同屋而眠。对他们每一人都没有好感的我,将他们通通赶到了屋外守夜。
如此五日后,最“德高望重”的老巫,我们教的大长老来到了我这里,对我说:“听说你的四个侍读夜里都在门外站着守望夜?”
“大长老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且不说之前没有过让侍读站岗的先例,依老头子我看来,大人您选的那个男娃倒是可以在屋外站站,其余三个女娃,就让她们到屋里睡嘛。”
这个北竹还真是特殊,竟然有幸得到了大长老的特殊对待。我心道,你是想凭借这种把戏削弱我对北竹的防范吗?
我不客气地回道:“侍读的事,大长老就不用操心了。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
那天晚上我依然命他们在门外值守,而且晚上还故意起了几次夜,每一次都要把他们都给喊醒。期间他们倒是唯唯喏喏听话得很,就连那个北竹,做起事来竟也很是认真细致。
不过身为一个没在学院里上过学的“乡野村夫”,事情做得这么细致不觉得不合常理吗?
许是北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做得太专业,第二天的时候,房间装出一个“门外汉”的身份,没头没脑地说到了我脸上。
早上在我洗脸时,他打着哈欠道:“大人,晚上能不能让我们到里面去睡啊?在外面睡谁受得了?”
我指着另外三个侍读冷冷地道:“她们三个女子都受得了,怎么你还受不了了?”
“她们那是不好说出口,你看她们的都熬出黑……”
我心内来了火气,厉声向三个女侍读问道:“你们不敢开口吗?”
三女顿时一阵慌乱,忙跪下来辩解道:“不敢不敢!不是不是!我们没觉得不舒服,我们很适应,很习惯这样。对!能守在大人房外让我们觉得很知足,很幸福!从没有任何不适!”
我冷冷地向北竹看去,“你听见了吗?她们觉得很幸福。”
“你这!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样?”我将毛巾甩到了盆里,溅出来的水吓得几个女侍读一阵颤抖。
“你这么凶她们,她们肯定不敢说她们不敢啊!亏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有一个好圣子,将我们的希望也押到了你身上。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娇横!”
“你们?”我向他走过去,一步步将他向后面逼,“你们是谁?”
“我们?”他退到了墙上,脸上发红,有些窘迫道,“我们能是谁?就是城里的百姓啊!”
我单手抱住他的头,耻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居然代表起城里的百姓来了!”
“不是!你怎么这样啊?我们白天还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晚上外面也有侍卫值守,怎么想睡个觉还不让呢?我以前虽然混得不怎么样,可能两三天才能吃上一顿饱饭,喝的水也是河里混着牛羊尿的生水,可是还从来没有人让我们不能睡觉过!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过分了吗?”
“我过分?”我猛地揪起他的领子大声喝道,“我过分我从小被你们监视着!我过分我哪怕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吃的什么饭上了几次厕所都上报给你们!难道我就睡过踏实觉吗?你们都难道觉得我这个圣子当得很舒服吗?!”
“我……”他被我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安慰道,“你别这么生气嘛。我们这不是商量对策嘛。不值当的……”
“够了!你想商量对策是吧?你想到屋里睡是吧?好,我成全你。从今天开始,你们四个人全部到屋里来睡。而且我还特批,北竹,可以睡到我床边的地面上来!”
我将他往墙上猛地一摔就快步走出了屋子。出门时我的心里非常乱。
我怎么对他说了这些话?
我怎么把被监视的话也说出来了?
这几句话传到那几个老巫那里,长时间以来的伪装就又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这个该死的北竹,他这是出的什么路数?
奇怪的是,北竹并没有因为我对他发了一通火而怯场,反而看起来又开朗了许多。比前面两天都要开朗,和第一天成为我侍读时一样开朗。
他难道,不知道恐惧,不知道生气吗?
这天晚上,我让他睡在自己下铺后,大大方方地面朝着他的方向打坐归一。
那几个老巫不是想监视我吗?看吧!总有一天我达到天人之境,到时任何的世俗权利都将不会成为我的阻碍!
这一夜,我的心一直没有静下来。在我放弃了打坐睁开眼时,却看到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真是过分!
太过分了!
我躺到床上,刻意把每一个动作放到最大,想着把他给吵起来。可是外屋的几个女侍读都醒来问我吩咐了,他居然还在安稳地睡着。
“不用了!睡吧!”我大声回了她们,躺在床上半天才睡着。
以后的两天,夜夜北竹落了枕就睡。睡得特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也渐渐被他磨得没了脾气,自顾自地打起了坐。
没想到的是,我这一个决定竟然再次扯动了几个老巫的神经,他们找到我对我说,听说北竹睡觉太死,有什么吩咐会听不到,建议我换个人守在我床边,或者几个人轮流值守。
我自然没有给老巫好脸色看。一些大的决策我目前做不了主,难道平时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
但是这次老巫的话让我重新审视了北竹的身份。老巫很显然不希望北竹守在我身边,或者说,他们想安排到我身边的人并不是北竹。而我这几天观北竹的言行,也的确与他人不同。
别人的眼睛、耳朵、神经,时时刻刻放到我身上,生怕将我一个生活细节给漏了过去。而北竹不同,他对圣殿里的景象很好奇,只要没叫住他,他的眼睛就会四处寻景去了。还有时候,我叫他还要叫上第三遍他才能回过神来。
这细细碎碎的迹象都在向我表明,他那天私闯圣殿,好像完全只是巧合。
真的,是这样吗?
我还是对他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