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谁说江南多浪子?
英雄若神授,大材济时危。
众人皆道霍家七爷生性凉薄,形如浮冰,绝非良善可托之人……
唯有她自始至终都明白:“饮冰者,热血难凉,方能暖了山河……”
一场浮世一场梦。国事衰微之际,风声鹤唳,天道易改,人心无常。他也不曾料到,不经意间的回眸一顾,尽成全了此生归途。
江山明月两相知,死生共归,情深同寿……
-----楔子
民国初年,因连年战乱,北洋方面国库空虚,除舍增税、借债及发行纸币三项之外,已无他术。由于准备金严重不足,故而在全国范围内大面积滥发纸币,造成物价飞涨,通货膨胀。
为应付眼前的财政困境,1916年5月12日,北洋方面正式下达“停兑令”,命令中国、交通两银行不准对外兑现纸币,应付款项不可付现,一时间举国哗然。
1916年的上海,车水马龙,繁华初现,租界林立,每一天都上演着银行家凤凰涅槃的金融奇迹。镜中花,水中月,看似水波不兴的背后,早已是波涛暗涌,风云诡谲。
“号外号外,北洋方面下令停兑,华商银行公会会长霍裴东通电全国,即日起华商银行公会旗下所有银行商号拒绝停兑,纸币照常兑现,存款照常支付。”
五月中旬,那个阳光满盈的下午,上海圣约翰大学校园里刚响过下课铃,一个个统一身着白色齐膝旗袍装,挎着素色书包的女大学生,正脚踩着黝亮的黑色圆头皮鞋,接二连三地绕过廊侧的爱奥尼克式柱,从一栋古典主义风格的教学楼内缓缓向外走出。
“你们看今天上午的报纸了吗?霍家七爷霍裴东居然敢公开向北洋方面施压,这算是金融界的宣战?北洋方面这次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拜托,那可是霍七爷,出生望族,身份显贵。看起来温文尔雅,丰神俊秀,谨度循礼,二十二岁便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金融系博士学位。可他回国仅仅五年,就已经坐上了华商银行公会的头把交椅,又岂是善类。”
“是啊,外界可都传他生性凉薄,冷若冰霜,手腕铁血,商场上杀伐无由。唉?你们说,他位高权重,却至今也尚未婚配,是不是因为根本就无人敢给他做媒?”
“…………”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渐渐散去,自始至终仿佛也无人注意到跟在人群末尾的那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位长得明媚,瓜子脸丹凤眼,很少有人知道,她即是沪上名门霍家,那位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与霍家七爷一母所出的九小姐,霍舒妍。
霍家四代为官,且俱担任要职。霍老爷子生前共有六房姨太太,九个子女。霍裴东十岁丧母,那一年,霍舒妍仅仅三岁。偌大的霍氏家族,如同虎狼之地,兄妹二人只能彼此相依为命。因而,霍裴东素来疼爱这个小妹。
“这些人好歹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跟市井之徒一样,喜欢在背后对别人妄加揣度。”霍舒妍此刻听见自己一直以来颇为敬爱的兄长被人如此大作篇章,自然心中有诸多的不乐意。她蹙了蹙眉,左右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世界终于又恢复了安宁,方才放下了戒备,轻轻戳了戳身边正被她挽着的,那个身材娇小苗条的女孩,一脸的不满。
那女孩显然正值妙龄,端庄俊秀,脸上虽然未施粉黛,但也难掩眉眼间的白净柔美。漆黑垂直的长发平铺在肩头,胸前还抱着一本德语原版小说。
女孩第一时间没接口,偏过头,目光静静地落在霍舒妍的身上,又听见她自顾自地说:“莺晚,你觉得我七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莺晚……
宣统二年,有姑苏百年文化世家之称的沈氏一族,随着沈老夫人的去世,轰然倾塌。五兄弟各自分家,另立门户。
沈归在家排行老三,二十二岁时,妻子意外病逝,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女儿。光绪二十六年,沈归独自离家,出国求学。《东方杂志》的主编曾是他留英时的异系同窗。五年前,在他的推介下,沈归辞去了先前在广州科克斯·理德洋行的襄理差事,入职成为副主编,移居上海。
时逢沈门破败,沈归万不得已下,决定将留守姑苏的十五岁女儿接至身边抚养。
而霍舒妍口中一直唤着的“莺晚”,正是沈家三爷沈归的独女,沈莺晚。
沈莺晚自幼丧母,寄养在祖母膝下,父亲沈归也非沈门嫡子,故而沈莺晚并不受宠。为了生存,不惹人厌烦,她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甚至亲手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性情沉稳内敛。
上海定居后的第三年,在父亲好友的帮衬下,十七岁的她顺利以高分考入了圣约翰大学德语系,或许是因为她与这位霍家九小姐拥有着相似的人生境遇,两人一见如故,成为了闺中密友。
说起霍裴东,其实她也仅在霍舒妍的生日聚会上见过寥寥三次。
印象里的这个男人,身材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左胸配着白色口袋巾,内搭着灰色的深V领马甲;手里总盘着一个石楠烟斗,只是从未见他抽过;旅美多年,初见时,屋内的留声机里却循环播放着南昆版的《桃花扇》,像是情有独钟。性子虽为疏冷,但待人接物低调,且不失礼节,让人捉摸不透,更不知该从何琢磨。
霍舒妍久久也没等到沈莺晚的回应,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声唤她:“莺晚,你怎么不回答我?”
沈莺晚回过神,凝目看着霍舒妍,微微勾了勾嘴角:“舒妍,我和七爷并不熟络,说什么也都是妄评。”
“不熟?”霍舒妍半眯起眼瞧她,语气中若有似无地藏着抹讥诮,“你确定?之前没告诉你,你手里的这本书就是七哥找朋友从德国带来的---《Unterm/Rad》,黑塞1906年最新出版的《在轮下》国内可没有。上次你从我家离开后,他还在我面前夸你聪慧通透?对了,我今天出门前,七哥特意嘱托我邀请你参加后天在霍家举办的舞会晚宴。”
“啊?”沈莺晚怔了几秒,有些发愣,她不曾记得在霍家七爷面前显露过什么。
“对啊,我记忆中,七哥对闲事素来是不上心的,对他人如此直接的夸赞更是极少。”
言语间,她们已穿过了蝉鸣长吟,浓密成荫的梧桐林,走到了校门口。为了不引人注目,霍裴东派了一辆福特“T”型轿车,负责接送霍舒妍上下学。
停靠的位置虽不显眼,但霍舒妍一眼便能看见。她拉着沈莺晚在车前站定,松开了挽着沈莺晚的手,搭上她的肩,颔首故作正色道:“莺晚,后天下午四点,我准时来你家接你,别忘昂。”
说完,便直接挥着手,跳上了轿车的后车座,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沈莺晚一点拒绝的时间。
黄昏将至,翠枝缠结着斜影,映得沈莺晚的身子泛起了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