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远方太远,
远到已不能回头是岸,
而你说远方再远,
也远不过一株沉香一抹烟。
---程安
挑灯夜渐深,静安寺以东英租界内,松竹蔽天的隅角处,坐落着一栋英式古典乡村风格的别墅建筑,二层砖木结构,上立尖顶塔楼。
别苑内置着小花园,园中辟了一个人工湖,巧用江南园林的借景设计,亭台榭舫,宛转其间,由一条长龙状的九曲木拱廊桥将其与洋楼相连,古树葱茏,藤萝蔓挂。整座府邸被矮墙包裹,府邸外墙的一块铭牌上,刻着清晰的三个大字:霍公馆。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媚光。”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独自瞧。”
二楼尽头的文房内,月色朦胧,灯影交织。大理石桌案书匣旁的老铜制塔香宝鼎炉内,栈香燎化,尾韵浸染,甘凉醇厚。
黑唱片被手摇留声机的唱针压在底下,缓缓转动着。咿咿呀呀的小磨调,伴着胡笳长笛声在静谧的空气中萦绕荡漾,倾诉着朝政不修下,悲欢离合的凄凉。那是金陵侗五爷最新灌录的《桃花扇》昆曲名段。
十点,客厅里的鎏金落地钟响。霍舒妍接过下人刚煮好的红豆圆子羹,慢慢上了二楼。
“笃笃”两下,她扣指试探着敲了敲文房紧闭着的房门。半晌后,红木门被拧动后拉开,门前,男人半搭着门把手,不说话地看着她,刚更完衣,松松垮垮地挂着一件束腰睡袍,透着一股子雅痞,眸光倨傲而又沉敛。他,就是霍家七爷--霍裴东。
“七哥,吃夜宵。”霍舒妍规规矩矩地将温热的莲花青瓷碗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点头接过,抬眸对上了女孩游离的目光,一副神不在焉,若有心事的模样:“怎么?还有事?”
霍舒妍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搅着手指,吞吞吐吐道:“七哥,报纸上说……”
还未等她说完,男人便拧着眉出声打断:“这些事,你不必担心。你只需顾好自己。”
女孩不情愿地撇了撇嘴,硬硬地嗯了一声,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听见男人脱口问了一句,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对了,沈小姐明天?”
“七哥放心,我亲自去接她。”
男人面色如常,语气依旧不显波澜:“明天聚会,有她在你身边,你便有了借口拒绝那些不怀好意的搭讪,可以免去很多的麻烦,明白吗?”
“老狐狸……”霍舒妍表面应和着,内心却暗自腹诽道。最后回房前,偶然间又听见男人下楼吩咐管事德叔,让厨房明日宴会多备一道红豆圆子羹,作为甜点。只以为他是尝过后觉得口味尚可,也就没再多想。
翌日,夜色阑珊,华灯初上。觥筹交错间,霍公馆内的爵士圆舞曲伴随着起坐喧哗声,此涨彼伏。众宾推杯换盏,相舞甚欢。
客厅临窗的红木布沙发上,坐着一个肌如凝脂的白衣女子,她的手正抵着下巴,周身像是被抽去了光线,凝睨着窗外不远处小花园内,那零星而又长明的灯火。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与这个纸醉金迷夜晚的格格不入。
“莺晚,我找你好久了,一不留神,你怎么躲这儿了?”沈莺晚回眸看了一眼捏着蓝缎滚边裙摆,从明厅提着碎步而来的霍舒妍,淡淡地笑了笑,环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不去跳舞?”
霍舒妍长叹了一声息,呶了呶嘴道:“今天来的宾客横跨了军、政、商三界,七哥不愿让我与这些人有过多的交集。”
沈莺晚反应敏锐,回味了下话语背后的隐义,便明白了这场聚会的所蕴藏着的特殊意图。同时恍然大悟,想必霍七爷特意邀请自己作陪,便是为此。
霍舒妍放下手里拽着的裙摆,说话间揽着沈莺晚站起身:“七哥说,屋内嚣闹,你可能不习惯,让我陪你去花坞走走。”
夜半时分,画眉归巢,枝头啼啭。八角亭下的一泓清泉,倒影着波光。
沈莺晚被霍舒妍拉着,漫无目的地在园囿里游走。“舒妍,遇到什么事了吗?”霍舒妍性格耿直欢脱,喜怒皆形于色。她素日里对夏日丛木四周肆虐的蚊虫颇为厌烦,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围着花坞走了好几圈。
“莺晚,我方才无意间听见一位与七哥交好的军界要员,提醒七哥说,监督署已开始暗中介入,调查华商银行公会账目,甚至有意恫吓各大股东。你说,我七哥会不会……”
“不会!”沈莺晚轻叹了一声息,挽过她的胳膊,低声安抚她:“七爷如今虽腹背受敌,但他向来行事谨慎,谋定深远。既然出了手,不会不留有底牌。舒妍,你是七爷的小妹,最该信他,信他能临机应变,化险为夷。”
霍舒妍城府不深,听了沈莺晚这话,忽而宽慰了不少,疑虑瞬间被搁置到了一旁,还添了份心思揶揄身边的女子:“还说你不了解七哥,我看昂,你比我这个小妹懂多了。”
她又耸了耸肩,对沈莺晚肢体表现出的愠怒,假装视而不见,重新生龙活虎道:“莺晚,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你爱吃糯米类的甜食,今日宴会恰好有一道红豆圆子羹,我去给你端来。”
话音刚落,一瞬间再见她时,已经跑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