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
次日下午十二时,华商银行公会北京办事处收到霍裴东亲笔信函后的第四个小时。
北京东四牌楼东的“鸡爪儿胡同”,路北,第一个四合院的外院南房内,即使冷纱糊窗,依旧闷热似蒸笼。
镂雕精美的大红木转椅上,端坐着一位且看已年过五十的中年男子。他,一袭灰色长袍加身,外扣着一件对襟窄袖的丝麻马褂,下颚处长着一簇浓密的络腮胡。他,便是北洋监督署署长李阳。
“叮铃铃----”梨木四方书桌前侧,搁着的三部手摇电话,已经接二连三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阳手执着纳凉的芭蕉扇,眯着眼仰靠在椅背,面色凝肃,置若罔闻。直到一刻钟后,桌角边缘的第四部电话铃响起时,他倏然睁开了眼,放下扇子,倾过身子,不假思索地拎起了话筒。
电话那端,随即响起了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语气严穆峻厉,还杂夹着明显的湖北黄陂口音。
“李署长!我交给你的差事,你就是这样给我办的?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吴鼎昌、钱新之、陈光甫、李铭、贝祖诒、叶琢堂、胡孟嘉、胡笔江、徐新六等十二人联名奏谏,非要问我讨个说法。他们,可全都是金融界的泰斗和元老啊。还有那个一心想让我下野的段老虎,甚至直接把责询电话打到了我宅邸。你现在准备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对不起,黎大总统……我……”
“我不要听你的解释。警告你,立刻给我把在医院的人都撤了!”语落,听筒那端的人便重重地挂了电话。
北京午后申时的阳光斑驳陆离,枝影婆娑,车内透过玻璃的逆光坠在沈莺晚的脸廓,勾勒出了一道金色的弧线。
病起恹恹,布满褶皱的西服随意地挂在男人的臂腕上。男人斜着身子半躺在汽车沙发座椅上,那个昔日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霍七爷,而今一副倦态中,俨然略显着几分羸弱。
他凝神紧紧地望着躲在车座另一侧的小姑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她一路小跑着,闯进他病房时的那一幕:
她站在他病榻前,轻启朱唇,嫣然的笑容浅挂在嘴角,低声对着他唤道:“七哥,我来接你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恬谧精朗的眉眼中,看到了那种不加修饰的惬怀和自信。
然而,才过去没多久,这小姑娘就又把自己藏进了龟壳。
霍裴东无奈地垂眸笑了笑,佯装咳嗽了一声,偏目揶揄道:“莺晚,你坐得离我这样远,是怕我?”
“啊?”沈莺晚愣了一愣,慢慢回过神,习惯性地低下头,并起腿,无声地往男人的方向移了移。
“莺晚,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比如……究竟发生了什么?”霍裴东素来寡言,可如今遇到了比他更能沉默的沈莺晚,也只能认命地自己找些话题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七哥若是方便说,我是想知道的。”
沈莺晚其实并非不好奇,5月底时若是被困,尚可理解,或是由于“停兑令”的缘故。可如今是6月,袁世凯月初就已交权病逝,那。。。又是因为什么?
她心里有诸多的疑问,只是她不确定有些话能不能问,该不该问。既是男人先开了口,她自然愿意听。
霍裴东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小姑娘,怎么总是活得战战兢兢的?让她说一句“想要”竟是如此的困难。
他心底不禁又叹了口气,凝睇着她道:“以后在我面前,不必那么拘谨。”
“那你说。”
“他们,想要钱。”霍裴东疲顿地闭上眼,一手压着双眸,说起这话时的声音也较之前冷了几分,同时又伸手比了个数字,“二百万两……白银……”
“筹饷?”
男人轻哼了一声,睁开眼,转眸看她,语气里满是笃定:“莺晚,你信不信,这所谓的“军饷”,最终一分一毫都进不了那些士卒的口袋。”
沈莺晚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她清楚,假借筹饷而从中谋利,是某些权位者司空见惯的敛财手段。可霍裴东在政商两界游走多年,为人处世向来圆滑,为何偏偏这次触及了他们的逆鳞。。。
男人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困惑,他冷笑了声,将一直握在手里把玩着石楠烟斗往兜里一扔:“公会会员和大储户的钱他们要不起,也不敢要。他们打的啊……是储蓄银行里那些散户的主意。”
沈莺晚心下一颤,按耐不住地疾声道:“那可都是国民的储蓄金昂……老百姓压箱底的救命钱!”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霍裴东微微欠身,凑近半厘,对上了沈莺晚的视线,然后操着他那一口流利纯正的美式音腔,慢慢轻吐出了一句洋文:
“The/background/of/the/era/is/so/sad。”
(这个时代的底色……是悲凉……)
沈莺晚鼓嘴沉吟了片晌,又重新抬起头转向他,道:“但对七哥而言,这又何尝不是最好的时代?”
霍裴东听到这话,正摸索着下巴的手突然顿了顿,嘴角边旋而溢出了抹狡黠的笑意:“莺晚说得对……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拿一手好牌,而是在于该如何打好这一手坏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