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
传闻千叶昔未有,只从左紫名初驱。
---欧阳修
从北京龙桥车站搭坐戌时的列车回上海,约摸着有一整日的车程。
列车到达月台时,刚刚过了破晓。春申浦江畔,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伴着似血的朝曦,拨动着这座城市的人间烟火。
站口外,霍公馆派来的私家车已然恭候多时。
沈莺晚接过身后杜龄二人手上的行李,与他们婉谢礼别后,将霍裴东送至车前。一辆黄包车恰巧从他们身边经过,她随手揽下车,正准备打声招呼后告辞,却被一旁的霍裴东抬臂拦了下来。
“七哥……”沈莺晚耸着眉,不解地转眼看他。
霍裴东没应声,直接绕过车尾,迂回至后车座的另一侧,扣下了车门把手,示意让她上车。
沈莺晚连日未眠,又是长途跋涉,确实困怠交加,因而便也不再推诿,将手里的行李递给了后备箱前的司机,在男人直勾勾的瞩目下,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上了车。
“七爷,是先送沈小姐吗?”
“不,直接回霍公馆。”
“七爷,你……”沈莺晚倏地微微瞪大了瞳孔,不明就里地望向了身边神色冷淡,闭目养神着的男人。
霍裴东默了几秒,随后掀开黑眸,视线聚焦在小姑娘泛黑的眼圈上,弯了弯嘴角,正经之中半掺着玩笑:“莺晚,人与人之间,有的是君子之交;有的是莫逆之交;而你和我的这种情分,则通常被俗称为生死之交。所以……再与我装不熟,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况且,你确定,你能顶着这样的状态回家?”
听见这话的沈莺晚瞬时语塞,她其实并非有意客套,“疏远”对于沈莺晚而言,已经成为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行为惯性。被男人戳中心思的那一霎,虽有些惶恐,但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得不接受他们关系转变的事实。
更为关键的是,沈莺晚尽管尚未照过镜子,却也不难料想自己现在这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她明白,倘若就这样回了家,不小心被父亲撞见,怕是躲不了一场盘问。
霍裴东瞅着她低头绞着手指的小动作,亏弱地笑着,牵了牵嘴角:“去公馆休息一下,安心睡一觉,待整理妥帖了,再回去也不迟。”
沈莺晚抿着唇,心里默默呢喃:业已出门了那么久,自是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于是也不再挣扎,垂眸表示了默允。
半小时后,银色的劳斯莱斯缓缓驶入府邸。沈莺晚跨出车门时,只见男人对着管事简单吩咐了几句。
顷刻后,屋内径直走出了一位年轻的住家女帮佣,毕恭毕敬地接过自己的那个皮包手提箱,然后引着她沿着梯阶,迈进了三楼半圆形楼梯口左拐正数第一间的客房。
“沈小姐安心休憩,有什么需要尽管摇床边的挂铃,差遣我便是。七爷托我转告您,他的主卧就紧靠在您房间右侧,如若您找他有事,可以直接去那儿寻他。”言罢,佣工旋而转身退出了客房,临走前,轻手轻脚地替沈莺晚合上了房门。
沈莺晚大致扫视了一圈客房内的陈设,一整套的红椿阴沉木花纹家具,简约又不失大方,被拉上的墨绿色御绣窗帘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屋外刺眼的光线。
她早已眼重欲睡,了了地更完衣后,便随即昏昏沉沉地上了屏床。沈莺晚抱着熏了紫檀香的薄毯,极淡的香脂味慢慢入鼻,在四周霓紗床幔的罩敝下,这段日子以来,长期绷着的神经渐渐变得舒缓。很快,沈莺晚陷入了熟睡……
一觉长眠,沈莺晚再度醒来时,已过了下午四时。意识到天色近晚,她简洁地梳理了下妆容,挽了个清爽的发髻,提着行李箱,速即下了楼。
当走到楼梯玄关口的那一刹,一楼客厅老柚木沙发椅上,两腿交叠,正背对自己坐着的霍裴东或是听见了身后落地的脚步声,按在额心的指腹轻轻抚了抚眉梢,紧接着搁下了手里举着的报纸,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静静地勾着嘴角看向她,像是在问她:起了?
沈莺晚无声地点了点头。
“先过来用些点心吧,一会儿开饭。”
话音方落,沈莺晚楞怔的视线随着男人目光暗指的方向,注意到了红酸枝根雕茶几上,那个显眼的花边西点盒。
沈莺晚认得,这个白色小方盒是特卡琴科西餐厅奶油拿破仑独有的外卖包装。
她爱吃甜食,对这款酥点更是神往已久。此时,心心念念的美肴摆在自己面前,沈莺晚胸口抑制不住地一阵悸动,但她骨子里自幼仰承着克己复礼,严于律己的礼化庭训,因而……心下仍然生出了几分犹豫。
霍裴东仿佛看出了小姑娘眸底的纠结,一声嗟叹。
他微微抽了抽嘴角,探过身,手肘抵着茶几的烤漆桌面,干脆利落地挑开了包装盒上的红丝绒带子,说话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些许刚睡醒后的沙哑:“舒妍走了,不过只是留下来陪我这个孤家寡人用顿晚餐而已,你大可以不必表现得那么齿剑如归。更何况,这次的事,本是我仰仗你,全当给我个机会,谢你。”
落霞乍续,一色琉璃。光波漏过窗棂,晕染在了男人宽厚的肩背上。
沈莺晚谛视着鹄立在眼前的这个男人,随着气色的恢复,先前的病态俨然销声匿迹。然而,她却隐隐地在那一道粼粼的光圈中,依稀察觉到了一丝如孤鹜般……高处不胜寒的苍凉。
关于霍裴东绝非良善可托之人的外界传闻,她从来都只觉得是道听途说。何孤行之茕茕兮,孑不群而介立。霍裴东,这个足以有能力在金融业翻云覆雨的男人……其实,就这样……在红尘风烟里,踽踽独行了许多年。
那一幕像是扎进了沈莺晚的心底,她放弃了挣扎,微微舔了舔唇瓣,全力尝试着放开踯躅,悠悠趋步靠近。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很多年后,沈莺晚适才明白,那年那日那一时,她跨出的每一步,成全的,不仅仅是江山明月两相知,更筑就了两人的此生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