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时三十分,霍公馆准点开餐。
沈莺晚跟着霍裴东跨入一楼餐厅时,拼接式红酸枝西餐桌上,已然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雪花蟹斗,桂花糯米枣,松鼠鳜鱼,冬茸凤脂海皇羹,八宝鸭、蟹粉豆腐……还有一道---极具姑苏地方特色的碧螺虾仁。
由于姑苏西山特产碧螺春,故而当地百姓就以茶叶入馔,以碧螺春的清甜茶汁作为调味,搭配河虾仁翻炒烹调,做成了这道碧螺虾仁。它,鲜香中带着绿茶幽醇的回甘,素来是沈莺晚最为钟爱的家乡菜。
她离乡多年,看到这道菜时,沈莺晚不免心头一热。这些细枝末节看似沧海一粟,却处处都彰显着安排之人的煞费苦心。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佳肴美馔,在那颠沛流离的生活里,将苦痛化为了忻悦,足以扣人心弦,聊以慰藉。
沈莺晚正失着神,霍裴东已上前一步替她拉开了主位右手边的座椅。她迎着男人如炬的目光,坐到了他身边。
“怎么了?菜色不合口味?”霍裴东见沈莺晚迟迟不下筷,余光却时不时地落在他脸上,便有意地开口问了一句。
沈莺晚怔愕了半秒,旋而连忙摇了摇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自己方才的出神,于是随意捡了个饰辞:“我就是……我原以为七哥习惯吃的是西餐。”
霍裴东淡淡地笑了笑,挑起公筷夹了个虾仁放到她碗里:“在美利坚待了四年,相比西方人的刀叉,我更喜欢老祖宗的木筷。”
自咸丰十年起,面对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洋务派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救国主张,举国自上而下都刮起了师夷之风。从器物层面到生活习俗,争相效法西方国家。
可是……他们渐渐忘了,某些方面,中国人想学西方人其实并不繁难;而真正难的,是中国人学做中国人。
霍裴东,这个留洋归国的博士,却比很多村生泊长的中国人都更像个中国人。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吧,莺晚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莺晚刚往嘴里送了口海皇羹,听到男人的发问时,也没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准备去商务印书馆试试德文编译工作。”
霍裴东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认同:“日耳曼民族历史悠久,在文学、艺术和哲学领域造就了不少大师级人物,但国内目前对于德语著作的重译考辨尚少。你若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说不定日后也能有一番开天辟地的成就。”
两句话说完,沈莺晚迟迟没吭声,霍裴东一抬头,发现小姑娘掌心里攥着汤勺,温顺得像只玉兔,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裴东心里合计着,她可能是不愿听自己说教,正想着转移话题,忽而听见她说:“七哥,你还是第一个听完我的想法,选择了理解,而不是对着我长吁短叹的……”
“哦?那旁人如何说?”霍裴东居然少见地对此也略有些好奇。
沈莺晚将汤勺无声地搁到碗边,拿过膝上的餐巾拭了拭嘴角:“有两类说法,一者,劝我趁着年轻,还有些资本,早些寻个好人家,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另一者,认为文字编译如同纸上谈兵,不如躬行救国。”
霍裴东勾眉笑了笑,小啜了口盅杯里的桂花酿,觉得口感不错,又移过沈莺晚餐碟前的空杯,替小姑娘斟满:“这些毫无道理的‘爱国绑架’,你不必在意。这些年,‘金融误国,实业兴邦’的言论,我也听过不少。我们,只需守好自己内心的秩序和规则。至于嫁人……”霍裴东倏然微微一顿,将桌角的八宝鸭换到沈莺晚的手边,接着道:“你又何需心急?择夫之事,还是谨慎为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整整过了一个时辰,方才食髓知味地结束了这顿晚餐。
庭院深深,月色如洗。霍裴东没有如往常一样安排司机,而是自己披上了西装外套,提过车钥匙,准备开车送沈莺晚回家。
这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沈莺晚见状,转眼又想到了什么,匆忙对着男人摆了摆手,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焦切:“七哥,你喝了酒,开车不安全。我自己回去就好。”
霍裴东向车门走去的步子瞬间停了停,沉默了半晌,将手穿进了西装裤袋,似笑非笑着看她:“也对。既然如此,那就坐黄包车送你。”说着,便吩咐管事去门口揽辆黄包车候着。
沈莺晚知道,以霍裴东根深蒂固的绅士风度,他是绝不可能任由自己一个人坐车离开的,因而也就不再推脱,亦步亦趋地紧随着男人走出公馆,然后与他一块儿坐上了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