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
微风巧推着漫漫黑空,街边马咽车阗,霓虹灯火幽幽闪烁。小吃摊上,前长后短的吆喝声,叫嚣声,赔笑声碎裂了孤寂的夜幕和尘埃。
黄包车一路向前,途经门庭若市的百乐门,行至愚园路路口转弯儿,几分钟后,摇摇晃晃地驻停在了沈莺晚所居住的石库门前。
沈莺晚欠了欠身,双脚刚平稳地落了地,还没来得及接过霍裴东手上扶着的行李,依稀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沈莺晚回身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梳着爱司头,身材丰腴的妇人,满脸急色,跌跌跄跄地撑着腰,小跑到自己跟前,声音糯格格的,上气不接下气:“哎哟……小姑娘……终于回来啦……”
“吴太太,您这是?”邻居吴太太,她的先生是沈父在《东方杂志》的同僚,财经版面的首席负责人。沈莺晚此刻看着她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暗忖不妙。
“大事伐好了呀!侬现在先伐要回去,拉爸爸昨天夜里被巡捕房的人带勒跑特了!”
沈莺晚一听,瞬时花容失色,顾不上旁的,立刻拔高了调门,匆遽地追问道:“吴太太,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是你父亲被举报在租界里私自刊印有碍于公共安全的报道,还从你家查抄走了一些文件。”
吴太太说完这句话,突然戛然而止,猫着身子环顾了一圈四周,轻轻扯了扯沈莺晚的胳膊,暗搓搓地拉着她避开路灯,移步到了某个隐晦的墙角处,紧接着凑近她耳边,仓促低语道:“明天,我和你吴叔就要带着孩子回江苏淮阴老家了。走之前,我家那位托我转告你,半个月前,有人给你父亲寄了一封匿名信,好像是检举北洋方面高层勾结外籍财团,营私舞弊,中饱私囊。想让你父亲协助查账,找到证据,再利用媒体进行曝光。你父亲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秘密调查此事。我家那位猜测,你父亲被捕可能与其相关。”
“都有谁知道这事?”沈莺晚耳蜗里嗡得一声,她眉头紧锁,睫毛抖动着,整颗心早已悬到了嗓子眼儿。
“除了我家那位和你父亲,还有就是他们杂志社的夏主编。但你父亲出于安全起见,从来都是独立行事。因而这件事的详细内幕,唯有你父亲自己晓得。”
“没有人替我父亲请律师或是帮衬着打探情况吗?”沈莺晚圆睁着眼,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自己内心之中最后一点点叫做“希望”的东西。
“哎哟小丫头,谁敢呀?你父亲出事以后,老夏连夜就坐船逃去了香港。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杂志社里人人自危,都生怕和你父亲扯上点什么关系,厝火积薪,朝不保夕。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求多福,我走了。”匆匆交代完这一切,吴太太拍了拍沈莺晚的肩膀,没再多做逗留,蹬着英式高跟鞋,随即转身就没入了弄堂口。
沈莺晚目视着吴太太顺着石板路远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霎那间,她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得仿佛被抽空了似的,整个脑袋沉重得,就像被人拴了铅一般。一时间,万千的思绪纷杂无章,唯有敛声息语,却是如鲠在喉。
沈父面对沈莺晚时,素来对工作上的事缄口不言。若真如吴太太所言,父亲的这一关恐怕是在劫难逃。
这时的沈莺晚,经历着如临深渊般的无助和绝望,她甚至从沈父平日的行迹中寻不到一丝征兆,根本不知该从何入手,只能一个人死死地将指甲抠入手心里的软肉,用疼痛刺激着大脑,硬生生地将眼角弥着的雾气逼了回去,迫使着自己平心定气。
“莺晚……”男人浑厚而又熟悉的声音忽而涌入耳畔。
沈莺晚僵着身子竭力往后让,视线里,光晕下模糊的叠影慢慢成像,她恍然望见霍裴东背对着街灯,提着她的行李箱,然后一步步地逆着光,推着原本殊途的两人,走向了同归之地。
男人挨着她站定后,俯身放下行李箱,伸手将沈莺晚紧攥着拳头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并顺势裹进了他那宽大的掌心,目光沉沉地端详着沈莺晚,几乎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蓦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片刻的岑寂:“莺晚,你信七哥吗?”
红砖青瓦,马头墙。然而那一刹,她殷殷的眸色深处能看到的,似乎……只有琼林玉树,翩然俊雅的他……
沈莺晚撇头扫了一眼弄堂口昏黄的街灯,颤着嘴角,强压下喉间一阵阵倒泛着的哽咽,重新对上了男人暗夜里越发深邃的眸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彼时是你先信了我,今日我自然也会信你……同样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告诉七哥,让七哥帮你……嗯?”悄无声息间,男人滚动着喉结,喑磁的音色之中微微附上了稍许让人难以抗拒的魅惑。
霍裴东怎会知道,当他站在她身后,唤出那一声“莺晚”的时候,沈莺晚便已然在他面前,卸下了自己的全副武装。在那仿若困兽犹斗般的岁月中,沈莺晚信奉着“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之己”的人生哲学,因为……“救赎”于她,总是望尘莫及。人间本如寄,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是霍裴东的出现,酿就了沈莺晚生命里唯一的春色。谁说凄凉耐不到春阑?一个女人的内心哪怕再厌离到了面目狰狞,还是依旧渴求着被世界温柔以待。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努力调节了下呼吸,渐渐开始恢复原本濒临丧失的思考能力,旋而火速地梳理了一遍方才得到的关键信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完整精炼地转述给了霍裴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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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侬:你
②伐:不
③“大事伐好了呀!侬现在先伐要回去,拉爸爸昨天夜里被巡捕房的人带勒跑特了!”---是上海方言,意思是:大事不好了,你现在先不要回家,你爸爸昨天夜里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