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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头羊

杭锦淖尔一只领头羊从盐场起步,

寻觅碧草青青和开满鲜花的原野。

1

在新世纪之后,库布其的治沙大军中又增添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企业。精准地说,是企业已在经历了一番治沙的磨励之后,汲取了教训,累积了经验,尤其转变了观念,超越了“人沙对立”的固有思想,意识到给沙漠披上绿装并非治沙的结局,使绿色能够长久地延续下去才是根本。著名的沙产业由此应运而生,在习近平提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和谐发展观的引领下,本土各大中型企业得以屡屡挥出重拳,令治沙行动卓效立见。

参与了库布其沙漠生态革命的企业多不胜数,投身于家乡建设的企业家亦灿若繁星,各放异彩。其中最闪亮也最耀眼的那个,已被公认为亿利资源集团董事长王文彪。

对王文彪来说,永远难以忘记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他远赴内罗毕,去领取全球环保领域最高荣誉的“地球卫士奖”之时,回首望见的母亲的身影。他看见业已80多岁的母亲,用手遮住花白的眉梢,遥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在母亲身后,是屹立于河套北边的阴山支脉乌拉山参差不齐的黛色。冬日的晴空中,一只鹰排云而上,融入碧霄。

内罗毕,非洲最时尚的城市之一,联合国在非洲的总部。

2017年12月5日10时,由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主办的第三届联合国环境大会在这里隆重开幕,“地球卫士奖”颁奖仪式是会议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中国亿利资源集团董事长王文彪,在此收获了他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奖项——“地球卫士奖”。

“地球卫士奖”,即原“全球500佳”,创立于2004年,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颁发的国际奖项,每年一次,旨在表彰对环境保护及促进提高环境质量做出特殊贡献的组织和个人。

王文彪何以获此殊荣?

联合国副秘书长兼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埃里克·索尔海姆在“颁奖词”中说:“两个多月前,我抱着质疑的想法踏入库布其沙漠,不完全相信文字图像中这里所发生的治沙奇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我站在一处高高的沙丘上向四周瞭望时,无边无际的绿色让我激动地落泪了。看到库布其的治沙成效很好,倍受鼓舞,中国经验值得在全球进行推广。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我从这场治理沙漠的实践中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这并不是王文彪首次得到国际认可。

201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的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大会上,王文彪荣获了“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奖”。2013年,在纳米比亚温得和克召开的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第十一次缔约方大会上,王文彪荣获了联合国首届“全球治沙领导者奖”。

站在内罗毕的联合国讲坛上,王文彪向世界承诺:“治理沙漠是我终生的事业,只要世界上还有沙漠,我的治沙马拉松不会停止,我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作为永远的价值追求,从库布其出发走向‘一带一路’,走向世界,努力让沙漠越来越少,绿洲越来越多,幸福越来越多。”

一个在库布其沙漠土生土长的“沙漠汉子”,究竟做了些什么,方如此无愧于这片源远流长的悲壮又美丽的故土?

在“中国梦”的感召下,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王文彪与和他一样怀揣建设美好家园梦想的企业家,携手共度了漫漫30年治沙之旅。如何理解“库布其模式”背后的文化基因与精神密码,一代代治沙人曾经以怎样的努力创建了治沙的丰功伟绩,走过了再现库布其沙漠的春归之旅?

2

从库布其到内罗毕,不止是上万公里的空间距离,更是30度春秋的治沙之旅。

王文彪治沙,始自1988年,源起盐海子。

“海子”在鄂尔多斯的语境里,意指“水泡子”,杭锦旗的“盐海子”,也就成了“盐水泡子”的代称。新中国成立后,杭锦旗政府在盐海子组建了国营盐场,晒盐产硝,成了杭锦旗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然而后来,盐海子就呈现了连续多年的亏损状况,各种方法想尽,颓势依然难逆。面对此情此景,杭锦旗委也推出了一个果敢的改革方案——将盐海子承包出去,计划在一批锐意革新的有志者当中,选拔出一位最优秀的人才,担当盐海子的新任厂长,扶大厦于将倾,带盐海子走出困境。很快,盐海子厂长的公开竞选拉开了大幕。

众领导束衣整冠,翘首以待。

令人失望的是,并没什么人有兴趣来迎接这个挑战。

或许人人都已深知那盐海子不过就是个大坑,谁跳谁遭秧。

门庭冷落中,时任杭锦旗办公室副主任秘书的王文彪,找旗长主动请缨来了。

“说心里话,你为什么要去?”

“就是想实实在在做点事,没准能干一番大事。”

“难道在旗政府里就不能干大事了吗?你可是有前途的苗子。”

“我想到生产一线做实业,也尝试一下经商的滋味。”

“盐海子可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是个老大难企业,积重难返,你小子有本事能让它起死回生?还是不要一时冲动了,再回去好好想想。”

“我已经想好了,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

王文彪确实想好了。

作为杭锦旗工业系统的一个大厂,盐海子一直是王文彪负责对接的一个单位,对其情况较为熟悉。在他看来,这厂子之所以一厥不振,根缘就在于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制约。他敏锐地觉察到经营管理的不善、企业目标的缺失等,都会导致人心的涣散,效益自然无法产生。那么当体制变了,让生产和每个人的利益严密挂钩,最大限度地调动出职工群众的积极性,就不愁盐海子趟不出泥潭。何况国家眼下已创造出了这么好的大环境,多适合创业啊,只要认干肯干,没有焕发不出生机的道理。

王文彪要下海的消息,首先在杭锦旗政府所在地的锡尼传扬开了。

“锡尼”是蒙古语的音译,为“新镇”之意。活跃在中国历史上的匈奴即始兴于此,发展到秦汉之际,第一代匈奴单于冒顿,已在此建立起强大的草原帝国,囊括了黄河河套及阴山南北的广袤地区。1972年,考古学家曾在锡尼以东的阿鲁柴登,发现了两座匈奴大贵族的茔墓,出土了一顶1.3千克的金冠,为匈奴单于参加盛大典礼时所戴,全国仅此一件。锡尼以西的霍洛柴登古城,也是汉代西部地区的重要城池之一,曾发现了大型建筑、铸钱、炼铁、铸造兵器、窑址等多处遗址,分布有古墓葬千座以上。

在这块文脉厚重的土地上休养生息了若干年的锡尼人,绝大多数都没看好王文彪的改弦更张,一时间感叹惋惜得闹闹吵吵。核心就是那盐海子累计负债500万元,现已到了倒闭边缘,近些日子一些职工甚至都打算卷铺盖走人另谋生路去了,他王文彪竟想扔了铁饭碗去接那烫手山萸,到底是一介书生啊!嘴狠点的,还会再加一句: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随后,消息散布到了王文彪的老家,位于库布其沙漠边缘的杭锦淖尔。

乡亲们大惊:那娃儿啊,是不是犯了啥错误啊?

接着也是叹惋:年轻人哪,犯了错误好好教育就成呗,哪能把娃儿发配到盐海子去呀?

再然后,窃窃私语就开始了。

王文彪的父亲王富贵,觉得自己的脊背从没这么不敢挺直过。母亲的心里也像揣进了一只蒙古兔,她盼着儿子回来,又怕他回来。

可他还是回来了,当真回来了,还脱掉了西装革履。

“娃儿啊,咱祖辈就出你这么一个国家干部,为啥又要瞎折腾?”

“我想带头致富,也当个‘万元户’,好让你二老和奶奶享享福!”

“咱家是从穷日子过来的,也过惯了,不求你大富大贵,你快给我回去好好上班!”

面对父母的反对,王文彪有过犹豫,因为孝顺孝顺,顺是其一。然而对前程的憧憬,对未来的自信,还是使他紧紧握住了母亲的双手:“就让我历练历练去吧,我还年轻,大不了重头再来!”

望着儿子期待又坚定的眼神,母亲叹了口气,摩挲着他的手掌,轻轻点了点头:“前头的路是黑的,你稳着点走哇。”

泪眼辞别父母,在乡亲们繁复的神色中,王文彪奔向了大漠深处的盐海子。

谁也不曾想到,王文彪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已经从这里开始了。

3

库布其沙漠的腹地,有一个名叫“哈拉芒奈”的湖,此湖就是“盐海子”,也叫“盐湖”,面积有18平方公里。

早在汉代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从这湖里取盐了,只需将湖水引至近畔,待仲夏南风一起,一天一夜的功夫,水气蒸发尽净,地表就显现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粒子,“其色如玉”。接下来的历朝历代,也都拿盐海子当作一块宝,毕竟盐是百味之王,万众黎民缺之不可。

建国后的1951年,杭锦旗委在此开办了盐场,职工有60多人,都是人工体力劳动,加之设备简陋,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被视为手工小作坊。尽管这样,却仍承担着供应内蒙古中西部地区几十万人吃盐的重任。也正因如此,盐海子的颓势尤令旗领导深以为患,对王文彪的临危受命也寄予了相当殷切的期望。

多年以后,王文彪回想起上任那天仍有点兴奋,说那“也算很洋气哩,是杭锦旗少有的一辆212吉普车来接我赴任的”。

那一天的太阳早早就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了,没有云啊,刚一露头就普照了四方。阴山山脉的大青山呈现着黛灰色,似乎也较往日温和了许多。黄河一线宛如丝带,在沙漠边缘飘啊飘。吉普车从库布其沙漠南缘的杭锦旗政府大院出发,向大漠深处的盐海子急驶而去。

车上坐着4个人。年长一些的是旗长,旁边是年仅28岁的王文彪。旗长执意亲自相送,他知道等待这个年轻人的不是安逸的办公室,而是难以想象的残酷战场。他好像担心这个年轻人一时吃不消。

“我耳朵里传进一些风言风语啊,说你不出三个月,就得哭着喊着地要回来。”

“那恐怕不会的。”

“当年哪,我也像你一样年轻气盛,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可有打算了?”

“到那儿看看再说。反正,出水才看两腿泥。”

车窗外的阳光,一草一木,都那么鲜亮,柔和。就连平日里熟视无睹的沙子,都闪烁着无垠的光泽。那一路,王文彪一直都兴奋着。或者说,他有意由着兴奋无限度地蔓延,好压抑住心底里不时冒出的惴惴。

一阵骤风吹来,卷起的沙粒打上车身,噼噼叭叭一通作响,这标志着车子已驶入了沙漠,也意味着不再有路了,且有捂车的可能。车速明显地慢下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位工友也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掌,随时准备着下车取出后备箱里的铁锹,去刨沙子。所幸,这样的事情不曾发生。不过,这段直线距离不过40公里的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3个多小时。

在沙梁间分布着的内陆小湖俗称海子。此刻,盐海子徐徐映入王文彪眼底。盐海子的侧畔就坐落着盐场,一大群职工已拥聚在大门前,跷脚探头的,正准备着迎接他们的新任厂长。

王文彪不由地绽开了笑容,急着快些抵达,好伸出自己热切的双手,去握紧那一双双温暖的大手,从此拧成一股绳,使出冲天劲,一举把盐场搞活了,把盐海子闹热火!他甚至也像那位工友似的,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掌。然而,吉普车却骤然停了下来,它到底悟在了沙子里,恰恰在离盐场不足500百米的地方,恰恰在众人翘首以待的此时此刻!

这是王文彪生平第一次被沙子给戴了个妥妥当当的“眼罩”。

也是王文彪生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沙子的冷酷。

他觉得自己瞬间就恨怨上了沙子。

盐场大门前的职工纷纷跑过来,却已彼此都没有心情握手了,全顾着刨沙、掀车,再把那不争气的轮胎从沙窝子里拔出来。热呼的寒喧,亲密的簇拥,全成了泡影。

待众人到底进到盐场大院,拍拍身上的沙尘,开始了第一轮的相互打量,王文彪便不可救药地在众多老职工的眼里摸索出了失望,那一双双眼睛显然都在疑虑,还有猜测:弄这么个小年青过来,能成啥气候?连沙子都不服,给了他个下马威!瞅着吧,不出三天他就得被沙粒子打回家去!兆头不对!

会议室里,当旗长向众人正式介绍过王文彪,响起来的也只是稀稀落落的掌声。悄悄瞄着这个小年青尚嫌稚嫩的脸,似乎所有人都正在心底里暗叹:唉,盐海子算是没救喽!咱们空欢喜一场!

或许旗长也觉出了尴尬,临别时善意地给王文彪打气:“放手干吧,档案和待遇都保留在旗里,不成的话,你三年承包期满后就再回来。”

王文彪咧嘴苦笑笑,泪水却难以遏制地朦胧了双眼。

那一天,是1988年5月8日。

时年29岁的王文彪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一天将会成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以后漫长的创业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地提及并回忆起这个日子的许多细节。某个日子的重要与否,当时自己不知道,或许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意识到那个看似平常的日子却如此重要,竟然成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个转折点。

4

5月的北方大地,已经春意盎然,同一季节的库布其沙漠腹地,却还难见一丝绿意。

王文彪坐在破烂的办公室里,向左看是一头毛驴,向右看还是一头毛驴。踱出办公室,见几个工人正在不远处打扑克,还喝着啤酒,新任厂长的出现,并不曾使他们停止高声大气的呼喝,或者还得说,那吵声竟闹得更欢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排简易的办公室,十室九空。

再走到盐海子边上,见了两个塌陷的盐池,未见一丝整顿的迹痕。

传说中的盐海子,蒙着厚厚的一层沙子,生锈的生产设备也快被沙子埋掉了。由于多年来只管生产,不管治理,甚至破坏环境,盐场已被沙漠完全包围,而且还在不断被沙漠吞噬。一遇到大风沙天气,设备就停摆,生产就无法继续,好不容易生产出来的产品也都被沙土淹埋。盐场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鼎沸的人声,只有随风飞扬的沙尘和枯草。

王文彪在盐场转了一圈,直觉到形势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得多。王文彪甚至有些懊悔了,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有可能会葬送掉自己一生的美好前程。他所面对的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盐海子,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画,他拥有这片生生不息的大地的生命,会给自己输送骨骼的营养和精神的资源与动力。

陪在旁边的同事介绍,咱这里可以说是一张白纸,甚至是一个负数。盐场现实的问题是“四无三缺”,即无路、无电、无水、无通讯,缺人才、缺技术、缺资金。特别是人员思想不统一,企业缺乏潜在的发展后劲。工业企业没有电,就像人没有血液一样可怕。只有一台柴油机发电,供附近的居民和工人照明,每天晚上一小时。大家都盼着盐场来客人,一旦有客人来要招待,需要用电,盐场就会延长发电时间,大伙儿就能多见一会儿亮光。

盐场生产作业很传统也很艰苦,几乎每天都在沙尘暴中做工。如果说王文彪从小伴着吹来的沙子长大,现在则是天天和沙漠滚爬在一起。他重新过上比小时候还难以忍受的恶劣生活,风肆意地刮起沙子,打在脸上像针扎,留下微小的血点。从早到晚,整天睁不开眼睛,连张嘴呼吸都是一件困难的事。

沙漠的恶劣环境,不仅让盐场每年亏损500万元,而且因绕路增加的运费就高达1500多万元,紧紧卡住了盐场的脖子。生产设备也被埋了一半,盐海子18平方公里的盐湖被黄沙覆盖。

盐场的人们大多也已心灰意冷,对于新来的厂长,有人破罐破摔,有人冷眼旁观。其实大伙已在心里达成共识,这个盐场很快会变成沙漠的一部分,至于王文彪这个毛头小子,则可能是盐海子开发以来最后一任可怜而悲壮的厂长。小子吔,那就瞧好吧!

王文彪厂长意识到,此时的盐场已经疲惫之极,甚至奄奄一息,在刚刚起步的市场激烈竞争中没有一点还手之力,简直是不堪一击,一股风吹过来也会倒地毙命。

在那个难耐的没有月光和星星的夜晚,王文彪心事浩茫,在工作日志上庄重地写下《孟子·告子下》中的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鄂尔多斯草原上的牧羊老人知道,何谓领头羊,它一定是羊群中体格最健壮、跑得最快、听力最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维最为敏锐的一只羊。领头羊,它必须身先士卒,路上有陷阱它会第一个掉下去,前面有岔路它会凭经验作选择,因为它是最危险的,因而它是最有威望的。它的领导作用主要是靠规矩,如果方向错了,它会带领羊群转向,或抵达水草丰美的目的地,或回归牧场的圈舍。

王文彪就像杭锦淖尔沙漠边缘草地上长大的一只羊,一只要当领头羊的羊,便从库布其沙漠腹地的盐海子迈开步子,去寻觅碧草青青和开满鲜花的原野。

此时,谁也没有预料到,王文彪这只盐海子的领头羊,日后竟然成长为库布其沙漠以至全球荒漠化治理行业的领军者。

5

新官上任三把火,王文彪厂长的第一把火会怎么烧,盐场职工都在眼巴巴地看着。

有位老同志前来请示:“王厂长,你看这第一步工作做什么?”

“治沙!”王厂长脱口而出。

这位老同志惊呆了:“治沙?你疯了?库布其沙漠这么大,就凭我们这百八十号人,沙没治了,反过来沙倒把我们给治了。”

王厂长说:“我想好了,挑一些责任心强、素质相对较高的职工,啥也别干,就种树!”

老同志摊开双手:“你说得容易,可钱从哪儿来?”

王厂长说:“咱盐场每卖一吨盐,就拿出5元钱。咱们一年四季在整个盐湖周围的沙漠边上种树种草,改变盐场的生存环境。”

王文彪斩钉截铁,决定从职工中选出27人组成林工队,专职清理沙子和种树。他交代给林工队的任务只有四个字:保住盐场!

为了盐场不被风沙吞噬,王文彪和这27位员工与沙子较上了劲。因为风沙太大,沙子清理了又来,来了就再清理,坚持在盐海子周边种植杨树。在他看来,不制服沙漠,沙漠就会吃掉我们。被沙漠吃掉是死,与沙漠抗争也是死。既然怎么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他的治沙决定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大家都觉得他是不务正业。人们搞金融或者是做实业,赚钱的很多,都不知道治沙究竟要干什么。

他执拗地说:“我是这个厂子的一把手,我说了算!”

就像领头羊,知道摸索着往哪条道上走,羊群才能啃到青草,不至于饿死。

大伙面面相觑,没有谁能拦挡住这条吃着沙伴饭长大的温文尔雅又异常彪悍的汉子。沙子比较好清理,难的是种树种草,更难的是得种活。没有钱买树苗,他抵押自己的摩托车,借来一点启动资金,后来又从卖出的每吨盐中抽出5块钱,用来植树种草。条件恶劣,过程艰辛,买苗、挖坑、种苗、挑水、浇水,风里来沙里去。却是没有雨,被烤得发烫的沙漠,使草种上去当天就枯萎,树栽下去也是隔几日就成了柴,要不就是被风吹倒了,有时还会被附近牧民的羊连根刨起。大家边种边灰心,王文彪就边种边鼓劲,边想办法。他和员工们此前也没有经验,柳树死了,他们就种杨树。在背风坡种不活,大家就换迎风坡种。种了10棵,只活了1棵,活了1棵也是胜利。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提高树苗存活率,一切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地摸索试验。他还发动植树比赛,看谁种得多、种得活,奖杯则是空啤酒瓶。

他经常说:“任何事情如果不去做,永远是零。不能好高骛远,只要能凭着一双手种活一棵树,沙漠就多一点绿。”

他们一边生产,一边植树,花了8年时间,在盐场周围种了两万多棵树,护住了盐湖。

盐海子的第一位大学生杜美厚,在这时候被王文彪厂长所器重,委以重任,分管林工队。

杜美厚乃1963年生人,小的时候,知道父亲的父亲是从陕西府谷到鄂尔多斯的。老家陕北府谷一带,地形地貌就是那种丘陵地带,没有可用于耕种的土地,不能种庄稼,只能在山坡上放点羊。包括陕北神木、山西保德黄河边这一带就向北逃荒。爷爷奶奶也一起逃荒过来,年龄也比较大了,靠父亲养活着。父亲弟兄姊妹4个,有3个妹妹。

陕北那个时候向北逃荒,杜美厚的爷爷一直逃到了杭锦旗盐海子,靠捞盐生活。当时有一个地方国营盐场,盐海子也就基本上到了库布其沙漠的边缘。

杜美厚的父亲是1958年来到盐场当工人的,把家安在盐场附近的沙窝子里,算是定居下来了。杜美厚就是在盐场出生长大的,在那个地方连续不间断地过了36个春节,36岁之前也一直没有走出沙漠。除了上学,上高中和大学,从内蒙古工业大学毕业,然后又回到盐海子工作。因为是盐场送上的大学,1986年回到厂里当工人,日后做技术员。这个技术主要是把液态的盐水通过自然蒸发变成固态的盐。另外,是把液态的芒硝水变成固态的硝。芒硝跟盐原来是融合在一起的,得把它们分解开来,做成食用盐或工业用盐,基本上都是食用盐,氯化钠含量在94%—96%之间。

过去吃青盐块儿,后来是精制盐,以前陕北府谷神木一带吃的盐,基本上都是来自于这个盐场子。过去盐很粗糙,有些就跟渣滓一样。从大池子里捞出来以后,基本上就卖颗盐,另外一部分做硫化钠。自己厂子也没有加工,最后变成化工原材料。把芒硝卖到化工厂钠。硫化钠是干什么用的?硫化钠也叫硫化碱,它是做皮革用的。

杜美厚经历了盐场的改制,大部分时间从事技术开发,另外还做过一些企业管理工作,搞过化肥厂,主要还是守在盐场。效益不是很好,沙漠没有治理,盐湖在下风向,经常受到沙漠的侵扰,是一种沙进人退的感觉。

王文彪承包盐场之后,先成立了七八个人的林工队,陆续增加到十几人,又增加到二三十人,一直发展到后来,种树的队伍逐渐壮大起来。开始要捞盐还要防风沙,种树保护盐湖,治理沙漠,不然的话这个盐湖就要被沙子埋掉。后来王文彪决定从每吨盐的收益中拿出5块钱来种树,完全是为了遏制风沙吞噬企业盐场,保住百十个职工兄弟们的饭碗。

他不担心盐的销量,即便盐场再破败,也是周边几十万内蒙古人食盐的唯一来源。但他想做得更好,于是请来专家深度研发盐海子里的产品,同时更新设备和技术,凭着产销湖盐、芒硝矿、原碱,盐场不但当年扭亏为盈,还赚了120万元。盐场超额完成承包指标,令杭锦旗领导和盐场职员们对他刮目相看。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国开始的“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号召亿万人们向沙漠进军,造林治沙,应对干旱、风沙和水土流失带来的生存危机。80年代中期,土地严重荒漠化的鄂尔多斯也试图通过市场化手段推动生态建设,允许单位和个人到农村牧区承包“五荒”土地,搞开发性建设,后来更是明确要求立草为业,科学养畜,发展商品经济,走畜牧业的路子。

国家行为的这一大规模的造林治沙背景,王文彪心知肚明。在库布其沙漠还没有明显效应的时候,他不唱高调,也不是一开始觉悟就很高,在他看来,涉足种树治沙这件事,完全是他所处的现实环境所逼迫的。在依靠种树庇护已经被判了死缓的盐场的自觉行动中,他通过实践悟出了生态价值的意义。

就这样,一个烂摊子的老大难盐场,被王文彪厂长从无情的沙漠手里夺了回来,企业扭亏为盈,走出了困境。在事实面前,众人服了,王文彪也找到了平生第一次从商的感觉。

此时,王文彪也不会想到,他这一脚踏进盐海子的商海,就再也没有回头。由5块钱治沙发迹,成为王文彪走马上任后颁布的第一项命令,也成为他日后摘取“地球卫士”桂冠掏到的第一桶金。

没有咸味的盐,就像没有骨气和血性的汉子。王文彪统领下的盐场,生产的是咸味十足的盐,是白花花的晶莹透亮的盐,是滋养生民骨头和血液中的钙质必不可少的矿物质,是大地为人类生存提供的调味品,而不是凭借命运践踏的失掉了咸味的无用之物。

1995年,在改革的风潮中,名不见经传的杭锦旗盐场脱胎换骨,转身改制为亿利集团公司。亿利人,在王文彪的率领下,从此踏上了艰辛而充满希望的创业之路,开始描绘浩瀚的库布其沙漠生态治理模式的草图。

在晨光初露的库布其沙漠里,这一只领头羊自信地走在前头,身后是一群随之汇入的庞大而壮观的羊群。

他们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前边的路有什么风和日丽或狂风暴雨在等待着他们?

6

改革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给沉寂的大地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已憋闷了许久的人们猝不及防地苏醒过来,抖擞精神,起身去寻找抵达新生活的路标。久旱逢甘霖般地鄂尔多斯高原,也渐渐地活泼起来了。

此时,在库布其沙漠腹地的盐海子,却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灾。

沙漠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一片干渴的世界。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一连数年不会下雨,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400年来只下了一场雨,被称为世界的旱极。然而,沙漠地区不仅有下雨现象,而且一些地方甚至会降下令人吃惊的暴雨。

气象专家解释,沙漠地区降雨是一种正常的天气现象。一般情况下,沙漠降雨量非常少,大部分地区降雨量不足400毫米。但当沙漠上空有大的降雨天气系统经过时,偶尔会遇到其他气流的阻截而放慢前进速度,或干脆停滞不前,从而将云中携带的大量水汽以降雨形式倾泻下来。

1992年8月12日晚8点,茫茫的库布其沙漠上空突然乌云滚滚,大雨如瓢泼一般狂泻而下,地面沙粒被粗大的雨点打得四处飞溅。沙漠里难得的降雨让一些员工满心欢喜,虽然风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还是乐意站在雨中享受一番清凉滋味。

然而就在两个小时的倾盆暴雨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漫天的雨水在平坦的沙漠腹地汇集成滚滚洪流,并咆哮着淹没了盐场的拖拉机,淹没了厂房。遭遇猛兽般大暴雨的无情袭击,在盐场员工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在王钟涛的人生履历中,也是头一次遭遇这样惊心动魄的情景。

王钟涛,1992年刚从大学毕业,此时正和一帮同学从锡尼镇赶往盐化厂。路上有两个地方是泥沼。40多个同学从上午出发,一直到晚上8点多才到达目的地。

沙漠腹地基本什么都没有,虽然有人烟,但这里相对独立,连接外面的交通、通讯条件都非常差。他们到了盐化厂,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上班第一天的落寞情形,一直留存在王钟涛的回忆里。而有关盐场遭遇大水灾的记忆,则刻骨铭心。

盐化厂生产的芒硝是当时利润比较好的产品。这些产品全都是人工生产,职工用锹铲从湖里挖芒硝,几千吨、上万吨,一车一车地堆到湖边。

下暴雨的时候,王钟涛和大伙已经下班回宿舍了。因为没有电话,晚上8点多,分管这帮学生的车间主任急匆匆跑来,说出大事了,大水把好多芒硝给淹了。芒硝遇到水就会化掉。这种情况下,最容易集中找到的就是他们这帮统一住在一排宿舍的大学毕业生。

大家急忙赶过去,车间里已经有好多水,一个多小时的冲击,很多设备都找不着了。净化车间里有两台锅炉,还有一些其他设备,他们开始围绕这个车间搞防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没有其他东西,只能用打水的枪往外放水,拿袋子把煤装起来运走。到处都是水,已经没到他们的腰部以上。

王文彪从杭锦旗急忙赶了回来,带着大家狂奔在雨幕中,他大声呼叫着:“大伙快跟我走!汽化厂正在安装新设备,不能淹了!”

由于水流湍急,沙袋根本无法垒砌,洪水很快淹没了净化车间。洪水打着旋儿往设备最高处冲,水柱离地面10多米高。从液压站一个非常高的地方泄下洪水,把车间两个大储水罐冲下去很深。

一定要抢救出设备!王文彪不顾一切跳进洪水中,一下就被洪水击倒。他扑腾着喝了几口水,向下沉去,确实有生命危险。几个小伙子见势不妙,携手跳进水里,几番沉浮才合力把王文彪救拖上来。死神伸向王文彪的手缩了回去,可谓九死一生。

王文彪抹去脸上的水渍,再次带领员工跳入水中。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组成一道人墙,封堵决口,一点点抢救公司的财物。

王钟涛心想,王总作为一名国家干部,放弃了应有的公务员待遇,自己用命去做企业,我们这些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和他一起干?不管说什么,也没有理由轻易放弃或者离开这里。王钟涛能坚持在亿利公司留下来,而且干得很出色,与大水灾中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无关系。

王文彪的车停在一个地方,他和大家都忙于防洪,谁也没注意那辆车。11点多,洪水过去,王文彪突然想起要回办公室找一件东西,这时候一看他的车,已经被洪水冲击埋在泥沙里了。司机小宋心疼地说:“怎么样也得把车弄出来。”

大伙用锹挖挖不出来,推也推不动。

20多个人合力抬车,有一个说话有点结巴的同事,突然发现一样东西,问道:“这,这,这是什么?”王钟涛回头一看:“坏了!你手里拿的是一个大灯。”

最后,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车给弄出来了。他们用袋状的帆布把每一个地方都包起来,垒成土坝,防止把房子冲垮。为了把帆布固定在土坝上,必须用柳树削的尖尖的木头橛子把帆布钉住,让雨水不至于冲在土坝上。土坝里还有硝,只要进水,坝一旦垮塌,硝就被水冲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个多月的时间,王文彪基本没有离开过现场。他每天都走在大家最前面,后面上百号人跟着他,拿着木头橛子不停地往下钉,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没有大型作业机械,为了保护盐田和产品,公司所有员工不论男女老幼无一掉队,人工背沙袋封堵汹涌的洪水。一天下来,所有人的肩膀都被磨破了皮,渗出了血。虽然连续作战,人困马乏,但大家毫无怨言,还不时相互开玩笑。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带来的大洪水,将靠晒硝刚有起色的企业冲得几乎荡然无存。筋疲力尽的王文彪望着被洪水冲毁的原料,眼里噙满悲壮的泪水。四年的心血白费了!一时间,绝望的情绪笼罩着盐场,有员工失声痛哭。

王文彪烦躁地大声吼道:“甭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员工们围拢过来,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望着他们年轻的领头人。王文彪的心在滴血,企业可以没了,精神不能垮。

他目光坚定地对大家说:“这点天灾算什么?咱们很快就能恢复生产。中秋节要到了,厂里准备买几百只羊,给每名职工发一只羊,大家说好不好?”

员工们一下了缓过神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有人议论,以前过节也就给每个人发几斤羊肉,这次给每人发一只羊,看样子公司倒不了。

王文彪接着给大家打气说:“船破了还有三千颗钉子,谁说盐场垮了?大家放心回家过节。”

无论什么时候,家里的门都会为儿子敞开。母亲是王文彪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是他最坚强的后盾。虽然很多外面的事情母亲并不懂,但关键时候,母亲总和自己站在一起,成为他最有力的支持者。

自从王文彪到盐场后,母亲便开始关心他的工作。一进门,母亲就问道:“这些天工作咋样?盐场都还好吧?”

儿子回答道:“还好!”

母亲又问:“前几天那场大雨,盐场没事吧?”

儿子吱吱唔唔:“没,没事儿。”

王文彪不愿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母亲。他已成为男子汉,应该为母亲和家人撑起一片天空,遮挡外面的风雨。他不愿母亲再为自己的事担心得睡不着觉。

王文彪问母亲:“妈,你经常背着瘫痪的奶奶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母亲坦然地说:“还能怎么想?继续过日子呗。总是想着,自己不能倒下去,我倒了这一家人怎么办?你,咋想起来问这个?”

王文彪转换了话题说:“随便问一问。”

几个月后,盐海子重新被挖出来,厂房被清理干净,设备重新运转起来,盐场恢复了生产。公司员工们的信心又重新树立起来。王文彪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是他做盐场厂长以来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总得过去了。从零开始的盐场,生产蒸蒸日上。

于是,王文彪请来专家,对盐湖进行再度研究和开发。有关科研机构给予支持配合,经过反复试验,终于研制出一系列化工新产品。随着新产品的顺利投产,盐海子越来越红火,产品一度曾经占到全国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一,市场供不应求。此番举措,不仅结束了盐场近40年原盐单一的生产历史,也为亿利集团的做大做强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凡是有大作为的人,只要经受住了风吹雨打,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曾经做过王文彪助手的奥宝平,经历了由盐海子化工到洁能环保产业转型的艰难过程。

1996年4月25日,19岁的奥宝平一腔热血,从杭锦旗出发奔赴新生活。他坐的班车几次陷到沙子里,大家一起推出来再继续走,走了4个小时沙路到达盐海子,他在正在建设中的硫化钠厂,当上了一名工人。他是第一批去的,总共有300多人。他们开始建厂房,安装设备。好家伙,那个风刮的,一刮就连着刮几天,基本上是顶着风沙干活。到6月28日,硫化钠厂正式投入生产,奥宝平在最后一道车间,是做包装的。

盐场的生产方式还比较原始,装袋完全要用人工,缝制袋子也需用手提的机器。建了职工宿舍,一个宿舍住8个人,大通铺。吃的伙食还可以,月工资280块钱,后来涨到330元,够多的了。投产后学习邯钢按成本计件,有时候都可以拿到800元,效益一直都不错。

奥宝平从工人到班长,到车间副主任、主任,期间当过企业管理安全员,两年后就走上了管理岗位。再后来,奥宝平成了亿利集团最年轻的副总裁。

多年之后,被称为“沙漠王子”的王文彪,既是一只充满王气的老虎,更像一只温文尔雅、率领着成千上万羊群的头羊,他一直奔跑着,在沙漠中寻找绿草。

遥望云蒸霞蔚的天边,那一大片连绵的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诗境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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