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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琉璃叶,琼葩蕊

锦笙让伙计和周掌柜都先回铺子里,随后低声把计划和林清嘉大致说了一遍,林清嘉直摇头:“这种混蛋事,莫说爷爷,我父亲都得先骂我一通!说不准还得抽我几鞭子!”锦笙道:“咱林家上下,这种混蛋事只有你做了,渡边次郎才相信。我出国之前,你就和渡边次郎私下见面。昨日为东洋丝绸说话,是拿了渡边次郎的好处没法交差了吧?你如此做,也好跟渡边次郎交差不是吗?你已尽力,他也不能说你拿了钱不办事呀!”

林清嘉脸色一变:“老五,你别冤枉人,我何时拿过渡边次郎的钱?”锦笙略挑眉梢道:“你在宅院的私账上亏空两万大洋,又挪用了公中一万。这半年,你照常吃喝玩乐,也没节俭,亏空和挪用的钱却都补齐了。你说,这钱打哪儿来的?”林清嘉心里一惊,口干舌燥地灌了几口茶,埋怨道:“也就你喜欢算计人,才闲着没事查我的账!”说完,方警惕地问锦笙:“老五,你让我做那样的事,莫不是算计我吧?”

锦笙笑道:“三哥,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事关我林家荣辱,咱兄弟俩应一致对外,我怎会算计你。我知道,你虽拿了渡边次郎的好处费,可心里还是向着咱林家的,方才不是还扬言要挤对死东洋丝绸吗?”

林清嘉细想片刻,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摇头道:“不,老五,咱俩不是亲兄弟,是堂兄弟。”锦笙白他一眼:“不就是不一个爹?!咱俩总一个爷爷吧!”林清嘉回道:“何止爹不是一个,奶奶也不一样啊!”

锦笙不耐,站起就要走:“你去不去?不去,我回家找老七去,顺便再把你拿渡边次郎好处费的事告诉爷爷和二叔。”林清嘉忙喊住她:“行行行,我去,我去!瞧你这炮仗急脾气,得亏你生在林家,不然谁拿你当祖宗供!”又问道:“那买东西的账记谁名下?”

锦笙一面朝外走,一面说:“自是记你名下,回头我给你现款。你要是不拖拖拉拉,今明两天就办成了,你昨夜里的花账,也转记到我名下!”林清嘉答应着就同锦笙分开而行,叫了黄包车去瑞昌隆绸缎庄。

苏叶和杜衡已办好了差事等在总店铺门前,锦笙上了汽车,问苏叶:“人找好了吗?”苏叶答:“找好了,就是老宅里常跟着三少爷的那两个小厮。等会我也跟着过去,拿上东西就立即回一水间,赤芍和金蝉已领着裁缝在候着了,估摸两三天后,大半个燕平城的乞丐都能穿上东洋丝绸做的衣服乞讨。”

锦笙颔首,又吩咐杜衡:“待衣裳做好后,你带那两个小厮把乞丐聚集到一处,领着那些乞丐去澡堂子洗干净了再穿新衣裳,再带他们去吃顿馆子,让他们把那两句话好好地记熟了。全部以三少爷的名义去做,就说:‘林家三少爷说了,鄙府老太爷身体抱恙,是被登门的倭国邪祟冲撞了,故行善积德,以驱除东洋邪祟。’”

苏叶和杜衡各自领了差事去忙,锦笙便独自开车到了城外秀林丝织厂。一同出国考察的程藕初见得锦笙,先询问了林老太爷身体状况,随后忧心道:“大爷说近日府上事情较多,买机器一事就先搁下来。五少,老太爷这一病,日本人又捣乱,咱的电力织机还买得成吗?”

锦笙宽慰他:“放心,老太爷身体向来硬朗,不过是被气着了,我已想了法子给老太爷消气,待老太爷身子骨一好,日本人那档子事再解决了,咱就能买新机器了。”她说着手拍在手拉机上,目光笃定道:“我林锦笙一定要把燕平的秀林丝织厂扩建成江北最大的机器丝织厂!”

转悠完车间,锦笙回城时,晚霞已沉甸甸挂在天上。想着这个点林清嘉未把事情办妥,好戏开不了锣,一时想不到要去哪儿,思量间,已不由自主到了万梨园。

万梨园外的告示牌上写着“《醉杨妃》杨灵均”,红底黑字迎着晚霞,那杨灵均三字,却像是撒了碎金子般,闪耀耀地直晃锦笙双眸。因车窗开着,依稀有微弱的唱声和锣鼓声飘散到她耳中,她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熄了火,下车走进戏园子。

杨灵均是伶界大王,但凡他登台,戏园子皆是满座。

一楼池座已满,楼上包厢也满座,戏园子经理替锦笙去周旋座位,锦笙便寻了一视线最佳的位置站着,看向戏台上的杨灵均。

戏园子是封闭式的,透不进天光来,天花顶上悬着电灯,电灯外罩着琉璃灯罩。琉璃本就透着高贵华美,灯光由晶莹剔透的琉璃照向各处,亮光带了几分琉云璃彩的璀璨奢华。

琉云璃彩的光亮打在戏台上,背景幕布是凉亭春色,花团锦簇,彩蝶飞舞。杨灵均手持青铜酒樽,缓缓摇着步子醉倒,身上的贵妃锦袍,在灯光下灿若云霞。胭脂红由眼皮绵延至鬓发贴片处,越发衬得丹凤眼妩媚,琼瑶鼻雪白高挺。许是脸上涂得过白,对比之下,红艳艳的两片唇,似雨水洗涤后的枝头樱桃,新鲜娇嫩。

他明明是男儿身段,却比女子娇柔,不似弱柳,而像打开了两扇窗,一缕清风悄入,卷起临窗轻纱帘子摇漾,帘子似动非动。瞧上戏台,杨灵均身子似晃非晃,贵妃锦袍裙摆绽开一层层涟漪,及至涟漪散尽,他人已经醉着半倒在戏台子上。丹凤眼顾盼流转于观众之间,微微绽唇,醉笑着扯开了唱腔,醉酒的媚态娇羞,直醉到听戏人的心窝里去,也醉倒了锦笙内心深处那个小女子。

杨灵均是三年前由沪海北上到燕平城的,锦笙因算是梨园前辈徐叔岩的半个弟子,也认识了不少梨园弟子,听过杨灵均的名气,却不曾过多关注。

林清嘉是资深票友,一眼就相中了杨灵均,私挪公中的钱给杨灵均捧场,砸了不少金银珠翠在万梨园。可杨灵均只拿戏园子每月分的包银,林清嘉的钱一分不收,林清嘉送的金银玉翠行头也不收,林清嘉邀了多次,杨灵均连顿饭局的面子都不曾给他。

锦笙知晓后,把林清嘉为杨灵均挥洒千金的事夸大其词地告诉了过门不久的三嫂,她三嫂到万梨园堵截住林清嘉大闹一场,二人又把此事闹到了林老太爷那里,林老太爷得知林清嘉为下九流戏子挪用公中的钱,一气之下把林清嘉关了两月禁闭。

林清嘉是不大和杨灵均往来了,锦笙却和杨灵均牵扯到了一起。外人也只道锦笙是因林清嘉为杨灵均挪用林家公中的钱,才迁怒杨灵均的。

万梨园经理为锦笙寻到一包厢,锦笙直到戏散人走尽,才由二楼下去。

彼时,杨灵均着一身素白长衫,由后台转角处款步而出,衣袂翩然,风姿俊朗。脱去了灿若云锦的贵妃锦袍,摘掉了珠光宝气的贵妃凤冠,亦洗涤了戏台上花旦的浓墨重彩、千娇百媚。

杨灵均面色依旧白皙,眉眼依旧俊美如画,整个人却简约明净、清淡如素水。他身形偏瘦,略显单薄,脊背直挺,周身由骨子里逸散出的清高,让他仿若并不属于凡尘俗世,而是缥缈云烟中人。唯他走近时,把天花顶上的琉璃灯光挡得影影绰绰,让锦笙恍然醒悟,眼前人,是伶界大王,杨灵均。

杨灵均对锦笙视若无睹,锦笙不由得左跨一步,挡住了杨灵均去路。杨灵均眉眼清冷,单手背后,直直看向前方。他比锦笙高,目视前方,眸子里自是看不进锦笙。

锦笙孩子气地抬脚跺上杨灵均膝盖,冷声道:“杨灵均,好久不见!”杨灵均受了一脚,连眉都不曾皱一下,身躯依旧挺得笔直,亦不开口理会锦笙。

杨灵均的无动于衷,让锦笙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她心里隐隐作痛,亦知晓,杨灵均现在是能不跟她说话,就不跟她说话。随她怎么欺负、侮辱他,他眼里都看不进她,她是他眼中融不进的那一颗沙砾。

他厌恶她,或许,连厌恶都没了,只余下冷眼相看,在他眼里,她成了戏台上独自唱跳的丑角。

杨灵均绕过锦笙要走,锦笙动作迅捷地阻拦住他,语气蛮横道:“杨灵均,你跟本少爷说句话,随你说什么,只要你说句话,本少爷就让你走!”

僵持片刻,戏台子那边聚了一些瞧热闹的同行,杨灵均终于低头看向锦笙,瞳眸深敛,双唇微掀,却终未发出声音。他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扎实,单手攀住一旁木楼梯扶手,腾空一翻,就从锦笙头上掠过,站稳后,就快步朝外走。

一出戏的工夫,外间天地早已是满城风雨。春雨似一层薄雾,把万家灯火都笼罩住,朦朦胧胧中透出灯光。悠长街巷,杨灵均在前方走着,锦笙孩子气地追着。从柏油大道的繁芜街巷追到行人车马愈来愈少的胡同,杨灵均对锦笙的执拗倔强无可奈何。

分不清是杨灵均刻意放缓了脚步,还是锦笙畏惧被熟人看到宣扬出去,二人间,总保持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杨灵均不喜坐人力车,一向走路回居所。起初,雨丝稀疏,待走了半个时辰,由大街转到胡同里时,雨线密集,迎面已碰不到行人。杨灵均衣物被浇了个湿透,猜想锦笙应如是,遂寻了一高阔门檐避雨。锦笙与他隔了两扇门的距离,也站在屋檐下,半个身子仍被雨淋着。

锦笙的心思全在杨灵均的一举一动上,也未注意这是中华交通银行行长的府邸侧门。侧门上悬着两盏电灯,灯罩子是雪白的,洒下莹白光亮,把厚重雨雾也照得宛如透明玻璃般。

杨灵均瞧见锦笙半个身子仍被雨淋着,便靠着墙壁右移让自己淋雨。锦笙倔强高傲地微扬着下巴,一双骨碌转的眼眸盯着杨灵均,也随他靠着墙壁右移。

杨灵均小半个身子被雨淋着蹲下歇息,锦笙浑不觉,只是有样学样,也蹲了下来;杨灵均擦额头雨水,她紧盯着他,也不由得抬手用衣袖去擦额头,像一只学人的小动物般。

杨灵均终于忍俊不禁,唇角微勾出笑意,长且秀气的睫毛垂下,在下眼睑映出好看的暗影。锦笙一惊,咬住嘴唇,盯着他的侧颜,脸颊上也渐次泛起笑意,心里雀跃着欢喜。

杨灵均难得对她露出的笑意,把她的傲气乖张都柔化成了水,内心私处里那个小女子冲破男子服饰的樊篱,活泛起来。

她整齐的短发已淋湿垂下刘海儿遮住前额,脸颊一小,益发衬得双眼圆且大,眸子黑白分明、活泛有神,透出七窍玲珑心的那股机灵劲来。雨珠由她额前发丝缓缓滴落下,她忘了擦,睫毛悬雨,也舍不得闭眼,只贪婪看着肯对她露出半丝笑意的杨灵均,傻气地说:“杨灵均,你竟然对我笑了。”

如斯音色,杨灵均又开始恍惚迷惘,分不清锦笙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他以男儿身唱花旦,又得了伶界大王的称号,对雌音最为敏感。而锦笙每每同他说话时,那音色中分明带着几分俏丽细软的,刻意用须生腔压制住的雌音。

杨灵均掏出一方手帕递给锦笙,锦笙不懂他何意,接过手帕伸展,前后边角仔细看了一番,手帕洁净无瑕,只用金线绣了一个“杨”字。她珍爱地折叠整齐,掀起马褂,装到内侧的口袋里,轻拍了几下,拍结实后,用手背胡乱抹去脸颊上的雨珠,依旧盯着他看,透着一股执拗的单纯。

杨灵均唇角笑意更多了几分,想说帕子是给你擦雨水用的。却正巧赵宅的三少爷赵宫铭要从侧门偷溜出来,他早听见锦笙说话,悄悄拉开门栓,又见她接杨灵均的丝帕,两人间透着一股子腻歪劲儿,此刻顽心大起,由门缝里便大喊:“林五少,你怎么在这里啊?”

杨灵均恍若被人从幻境里喊醒,已到唇边的话语也蓦然消散,起身就走。

“我……我,我路过避雨!”

门已半敞,锦笙猛地弹起身,对坏笑的赵宫铭胡乱答着。再扭过头看时,杨灵均敏捷的身影已渐渐隐匿在雨雾里,遂对赵宫铭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到天乐坊聚。”

锦笙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追着杨灵均跑,方才二人间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被赵宫铭突然打乱。她以为,她追着杨灵均,杨灵均渐次地就不会再厌恶她,还会对她善意地笑。

只顾追着,却来不及思量,就算杨灵均对她善意笑了,又有何意义。

这一次,杨灵均不再放缓脚步任由锦笙跟随,听得锦笙小跑着追他,亦跑起来。转了三道弯,便是他家所在的胡同。

杨灵均的居所在幽静处,小街巷里不似大街处处电灯环绕。只胡同两侧墙壁上方透出百姓家的微弱烛火,在雨雾里泛着虾子红般的光。

杨灵均平日里走这条幽寂小胡同走得熟了,纵使无月光、灯光,他也安然跑着。锦笙却不同,她一双眼睛全盯在杨灵均背影上,不太注意,一脚绊在了某户人家在门口放的大石块上,她“啊”了一声,已朝前趴在地上。顾不得脚腕与膝盖的骤然疼痛,她急于抬头看杨灵均,杨灵均虽未回头,却止住了脚步。

待锦笙爬起来,杨灵均冷声说:“林五少请回,这般追着我,若传出去有损林五少的声誉,我一介贫窭戏子受不起林五少这般追逐。”锦笙扭了脚,伴着雨珠寒意,疼得倒吸着丝丝凉气,寒凉直沁到心间。

杨灵均的话令锦笙骤然清醒了几分,她心里怪责自己,何以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她是林五少,是个男子,追着他做什么?若传出去,又徒叫人笑话。

她疼起来,分不清是心里的疼,还是脚上的疼。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说出来。杨灵均直挺的身躯立在前方,黯淡光线中也可看出他那股清高,锦笙双手攥拳,唇角颤动,却只低声回了一句“哦”。转身原路返回时,脸颊上辨不清是雨珠还是泪珠。

胡同里,雨声淅淅,风声飒飒,锦笙腿脚微瘸,走得很慢。若当男子看,她身量偏瘦小,身上长袍马褂又是朝大一号裁做的,此刻松垮地挂在身上,衣衫边角在风雨里飞扬着,像是要把主人拽倒。

走到大街上便有黄包车和三轮车,锦笙却不去唤车夫,仍是微瘸着走。唯有脚上的疼痛,才能压抑住她内心私处那个不安分的小女子。

迎面碰上了寻她的苏叶和杜衡,他二人张嘴说着什么,锦笙全然听不到。上了汽车后,还仿若走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风雨胡同里。胡同光线暗沉,两侧是高墙瓦砾,她轻一脚重一脚地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伴着脚上疼痛,走不到尽头。

汽车驶进一水间的盘花铁门,锦笙却哑着嗓子道:“去白公馆!”杜衡与苏叶对看一眼,阻止门童关闭铁门,又立即掉转车头,朝白公馆开去。

白公馆是锦笙为白蝴蝶置办的,独门独院,一幢小洋楼外加一个面积小巧的花园子,虽也有围墙和铁门,占地面积却不大。穆军只出动了六十名卫戍兵随扈穆峻潭,就把白公馆围了一圈,还沿着白公馆所在的巷陌,封了路。幸得白公馆附近并无其他人居住,倒也没有扰民。

隔着老远,杜衡就瞧见了巡逻的穆军,咕哝道:“什么事嘛!亏得五少对白小姐那么好,白小姐却乐呵呵地伺候这南地来的少帅,给五少戴绿帽子!”苏叶横他一眼:“杜衡,别胡说!”杜衡反驳道:“燕平城还有谁不知道咱五少戴了绿帽子啊!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寻常大老爷们也忍不了啊!偏偏人家是安系太子爷,手下有枪有卫兵!若非怕惹了他连累咱五少,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打他个满地找牙!”苏叶遏制不了杜衡,只抬着下巴指向锦笙,示意杜衡闭嘴,杜衡骤然想起锦笙心情不佳,即刻缄默不语。

锦笙已在发热,昏沉的头脑袭来阵痛令她无法冷静思考。她本欲让杜衡掉头回一水间,可杜衡嘟哝了这两番话后,她觉得,若不做些什么,在外人看来,她实在算不得大老爷们。心里亦有郁结的烦躁无法发散,那股子贵公子的傲气让她头脑一热一冲动,就吩咐杜衡,依旧朝白公馆开去。

风停雨歇,街巷里幽寂沉沉,偶传出雨珠由绿叶枝条坠落的声响,淹没在卫戍巡逻的脚步声之中。汽车声音由远及近,卫戍队长叶执信领了四个卫兵迎着汽车灯光走来。

车窗是半开着的,锦笙苍白的面容映着玻璃窗,越发冷傲凛凛。叶执信也瞧见了她那副贵公子的样子,到底是在皞系的地盘上,虽不认识她,也不好过于蛮横,靴跟一叩,行了个军礼,客气道:“这位少爷,此路暂封,还请另走他道!”

锦笙冷声道:“你们穆军所守是本少爷的别院,不知本少爷的别院发生了何事,需出动你们穆军守在这?”叶执信闻言,即刻明白锦笙身份,说:“林五少见谅,我家少帅慕白小姐名而来,二人两情相悦,自是要宿在白公馆!”

锦笙微扬下巴看向叶执信:“哦?原是穆少帅在此!本少爷正好有事要见穆少帅,穆少帅却找上我的别院,岂不正好。劳烦这位军爷放行!”叶执信眸光里闪出一抹冷冽:“少帅与白小姐已安歇睡下,林五少此刻要见我家少帅,岂不尴尬?”

锦笙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了解,一时未反应过来,开口问:“尴尬什么?”旋即又反应过来,懊恼自己问了句傻话,遂冷笑道:“如此大张旗鼓地占我的别院,会我的佳人,不晓得穆少帅到底在不在白公馆里?可不要借了我的别院和女人当幌子去做其他事,总统府和总理府那边,我无法交代,只好据实禀告!”

锦笙一语中的,叶执信眸子里显出狠戾,手已摸上佩枪,锦笙由车窗看到他摸枪的举动,那抹冷笑更甚:“去禀告穆少帅,我林锦笙要见他!”因得了在北地不可动粗的命令,叶执信咬了咬牙关,皮笑肉不笑道:“林五少稍等,容我去请示少帅。”转身后,眼神示意四个卫兵看住锦笙。

洋楼门前,督军参谋长戴希闵听了叶执信的复述,眉心蹙起:“少帅今日还特意吩咐了,说林五少聪明狡诈,要防着他突然来找白小姐,你定是在他跟前露出破绽了。”叶执信道:“我不过说了几句阻拦他的话,他却全猜中了,少帅回来了吗?”戴希闵颔首:“少帅受伤了,正在包扎,我去回禀一下。”迟了一会儿,便出来吩咐叶执信给锦笙放行。

汽车开进白公馆时,戴希闵亲自来接锦笙,军礼端正,说话也斯文客气:“林五少莫怪,手下人都是武夫,说话行事历来鲁莽。我家少帅不过把白小姐当红颜知己而已,并非坊间那般传闻,还望林五少莫要误会!林五少,请。”

戴希闵说的话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腔调,不过是想把锦笙的注意力引到绿帽子上。可锦笙从小就听惯了这些军政两界的官腔,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端倪,从苏叶手里接手杖时,瞟戴希闵一眼,微微一笑:“我知道,穆少帅此次北上,是另有要务,岂是为了区区一女子。本少爷自然不会介意误会。”

戴希闵虽心中微诧,神色并无变化,依旧摆着客气的笑容,请锦笙进去。锦笙终是畏惧穆峻潭的太子爷身份,不敢过于嚣张跋扈,未再过多言语。

戴希闵一路反客为主,把锦笙引到了花厅。那花厅本是靠近侧门的,把侧门又凿宽许多,镶嵌了两扇玻璃门,正对着花园。

白蝴蝶素来最喜待在花厅,花厅也收拾得颇为精致干净。沿着墙壁,是各式各样的花束盆栽,中间放着三面紫绒沙发,围着一玻璃茶几,她素日里常常在这里听无线电或者饮茶看书。

花厅内只有一盏琉璃灯,青白相间,又因那梅子青云叶绸的帷幔垂着,光线也隐约透出浅淡青色,把花香四溢的小室衬得清清泠泠。

穆峻潭坐在正对门的那面沙发上,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锦笙走进后,他就直直地盯着锦笙。他虽唇角弯着弧度,可锦笙最先看到的却是他那一双眸子,幽冷目光散着炯炯神采,神采下是一汪寒冽深潭,让人由心里生出敬畏来。不同于那些半道当兵的人,他打小混迹军营战场,把玩着武器长大,武器冷光已沁入他骨血,如影随形。

恍惚间,与穆峻潭一对看,锦笙便全然清醒过来,从今夜追着杨灵均,再到稀里糊涂招惹穆军,她都像是被邪祟控制了一般。她颇为懊恼,不应该惹了穆峻潭,连皞系军阀都忌惮安系军阀,她何以脑子一热,就招惹上穆峻潭。穆峻潭也不过二十五岁,正是年轻气盛、桀骜不驯之际,若他脑子一热,一枪崩了她亦是未可知。

可骑虎难下,锦笙只得攥紧了手杖缓步走进去。

白蝴蝶走过来扶住锦笙,听得戴希闵禀告说林五少硬要过来,她便不解锦笙为何如此莽撞,细声软语地问道:“你怎么了?衣物湿成这副样子,还如此莽撞?”

“林五少,请坐!”穆峻潭虽用了“请”字,但那喧宾夺主的意图昭然可见。

在锦笙看来,会识文断字的地痞流氓,比那些斗大字不识一升的地痞流氓要可怕恼人得多。同样地,国外军事学院留学归来的军阀头子,可比那些草莽军阀头子恐怖瘆人。

锦笙终于从那条望不见尽头的风雨胡同里走出来,整个人不再浑浑噩噩,亦不敢再鲁莽冲动,便任由穆峻潭喧宾夺主。她额头滚烫发热,嗓子也愈加嘶哑,回了一句“多谢穆少帅”,便扶着白蝴蝶的手,在最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瞧见锦笙脸色苍白,又出着虚汗,白蝴蝶掏出手绢,动作温软轻缓地为她拭汗,余光却偷瞄着神色不为所动的穆峻潭,心渐次凉了起来。

白蝴蝶手上的丝帕与杨灵均的丝帕一样,四四方方的雪白。锦笙忽然疲惫至极,想把这一切都当作噩梦,她是在噩梦里追过杨灵均,在噩梦里招惹过穆峻潭。她倦怠至极,身上汗珠连着湿透的衣物越发滑腻,令她很是心烦气躁。她只想回一水间,褪去湿衣物,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把这一切都忘掉。

“林五少为何事要见我?”穆峻潭穿着穆军戎装,外套是敞着的,露出白色衬衣。白衬衣为底,青黛色军服外衣仿若江南青山洇湿的墨彩,他整个人显得不那么肃穆,可话语仍是干脆冷冽。

锦笙知道自己躲避不得,强撑起精神思忖如何应付穆峻潭时,叶执信走至花厅门口暗暗打了个手势,只一瞬的工夫,穆峻潭已站起掏出佩枪,“砰砰砰”三声枪响,锦笙所坐沙发背后,盆栽碰盆栽,接连许多个盆栽裂开,瓷器碎裂余音响了好一会儿。

锦笙与白蝴蝶只被最初的声响骇了一跳,旋即镇静下来。穆峻潭却大步走过来,用枪口抵住锦笙眉心。早在枪声最初,穆峻潭的卫戍已涌入,端着长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锦笙,神色肃穆戒备。穆峻潭既不下令他们开枪,亦不喝令他们出去。

锦笙可清晰瞧见那黑洞洞的枪口,而穆峻潭的手指是触在扳机上的,只轻轻一下,子弹就会从她眉心飞进脑袋里。她反倒十分镇定,撩起发涩的眼皮看向穆峻潭:“穆少帅行事可要三思,我林家虽不掌军,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白蝴蝶虽知晓穆峻潭不会开枪打死锦笙,但九个黑洞洞的枪口皆对着锦笙,难保枪不会走火,她甚为担忧地望向穆峻潭,柔声低唤了一句“少帅”。穆峻潭却恍若未闻,仍冷着神情看锦笙。

不过僵持了两分钟,卢兆祥的下属范志贤已带卫兵闯进洋楼来,口中叫嚷着:“发生了何事?怎会有枪声!”

花厅由内至外已被穆军层层严守,戴希闵令穆军让开道,独“请”了范志贤一人进去。

穆峻潭的枪还抵在锦笙眉心,锦笙本是发热出虚汗到脸色苍白,范志贤却以为是二人僵持争执得久了,锦笙被吓到如此地步。他冷不防瞧见这样的场面,微怔一下,随即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扯开了粗嗓子道:“我听戴参谋说林五少在此,恐穆少帅和林五少闹不快,就赶来劝架,二位可莫要真恼了啊。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当,不值当!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处处是芳草嘛!以你二人的样貌家世,更是随手一抓一大把嘛!”

听到范志贤叫嚷时,锦笙猜测自己是被穆峻潭利用了。穆峻潭方才或许不在白公馆,范志贤带卫兵一路追来,才追到了白公馆。

穆峻潭与锦笙僵持时,范志贤眸光一直紧盯着穆峻潭右胳膊前臂,劝说道:“穆少帅,林家老太爷与故去的大总统乃挚友,大江南北这些叫得出名号的统帅都是大总统的门生,就是现任总统、总理和穆大帅也得给林老太爷三分面子,这林五少可是林老太爷的心肝宝贝孙子,实在是崩不得,崩不得!崩了他,可要崩出无穷的后患来!吓唬吓唬就得了!”

“范师长,你们江北的人惯着这位麒麟少爷,我可没闲工夫陪他逗乐打趣!”

说话间,又一颗子弹蹭着锦笙的耳朵射进沙发的绒面里去,穆峻潭才右手麻利灵活地收了佩枪,还用右臂拽抱起白蝴蝶,丢到自己方才坐过的沙发上,冷瞥向锦笙:“你若识相,就快滚!”又极其不悦地看了范志贤一眼:“范师长深夜到白公馆又是为何事,莫不是与林五少目的相同?”

范志贤忙摆手道:“穆少帅莫要误会,我只是路过,得知林五少来此,又听到枪声,前来劝架而已。既已相安无事,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范志贤急于回去禀告,匆匆带兵退出了白公馆。

待范志贤离去,白蝴蝶扶着锦笙朝外走时,锦笙脚腕已痛到无法触地,她强撑着一口气,攥紧了手杖,那紫檀木手杖上在手握旁用碎小的红晶石镶嵌了“五”字,红晶石坚硬无比,现下,皆烙印在她掌心里,益发疼。手脚齐痛,倒疼得她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清醒,像是迎着日光,走在云巅里一般。

刚出花厅门,锦笙迷蒙视线里看到卢柏凌正急急走来,忽然松了那口强撑着的气,再也支撑不住,倚着白蝴蝶的身子就倒了下去。幸得卢柏凌动作快,紧跑几步,上前横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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