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兄弟是别人派来暗杀自己的。这是胡大海经过一个多月跟踪调查之后所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每天吃完早饭之后的胡大海都会尾随在陆家兄弟的身后,看他们都去过哪些地方,见了什么样的人。期间还发生了三次冲突——第一次是在胡树根到过胡大海家的那天下午,也就是1999年的6月28号。在把自己的婆姨耿晚秋支去厨房忙活之后,胡大海拿着靠在窗台上的镰刀就走出了家门。
“大海,你这脑袋……好些了?”刚刚从城里回来的康泰平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短袖,花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胡大海要苍老的多。事实上胡大海反而要比他大个几岁。他的手里拎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一瓶鲜橙多在半捆蒜薹的伴随下从袋子中探出头来,随着康泰平走路时身体的晃动而晃动着。
“啊。好在没有死毬了。”胡大海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黑色“蜈蚣”,恨恨的啐出一口粘痰,“你家妮子考的怎么说?按说她自小儿学习就好,这回应该也差不了。”
“出来了出来了,昨天下午刚去学校报了志愿。”康泰平笑呵呵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黄金叶”,抽出一根让给胡大海,“我妮子也真是运气好,正好今年,6月16号,国家教育部不是下了新的政策,说是要扩招哩,比往年又能容易些。她们班主任说按她这成绩上个河东大学应该是没甚问题。”
“哎呀,你看我就说了么,泰平你家妮子肯定没问题。”胡大海笑着接过康泰平递过来的香烟,“哪儿像我家那个,每天就是迷的耍了,去年冬天回来把头发也给留的长了,搞得和个二刈子似的。今年更好,连回也不准备回来了。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是要去山区支教的哩。”
“后生么,就得放出去叫锤打锤打哩。以后去了社会上才能吃得开。”康泰平笑着劝解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同村好友。
“那可不是,”胡大海舔舔嘴唇,“前两天听说他老子差点子叫人给劈杀了,叫唤的要买票回来哩。我直接就告诉他哩,你老子还没那么容易死了,你就给我在学校安安心心的念你的书。就这还硬是给我寄回一千块钱唻。他老子敢是缺他那一千块钱哩?胡树根的两万三我都直接摔在他脸上哩。”
“哎——”康泰平挠了挠耳根,下意识的把手中的塑料袋往背后靠去,“大海,我……我不是还欠的你两万二哩,我……过段时间……”
“嗨,没事儿,咱兄弟俩谁跟谁,甚时候有了甚时候再给我就行了。”
“行,行——”康泰平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那大海,黑夜过来哇,我请你喝酒。”
“今日?今日就算唻,我都告诉我婆姨说今晚上要喝拌汤哩。再说哇我现在这也不能喝酒——大夫说不利于伤口恢复。”胡大海将手中的镰刀柄攥得更紧了些,坚硬的槐木斧柄硌得他手掌生疼。
“行,那等你好利索了,到时候我妮子的录取通知书估计也就到哩。我到猪儿饭店里头摆上两桌子,到时候咱们兄弟俩可再好好的喝上两盅。”康泰平笑着许下一个承诺。
“行哩,我到时候肯定去。”胡大海扬了扬手中的镰刀,“我还得去地里头割两把韭菜的。叫我婆姨给我包韭菜饺子吃。”
后来的胡大海时常会想,如果这天下午不是被他的父亲胡老汉和邻居孟三狗死命的抱住,他会不会像割韭菜一样割下路家兄弟俩的头颅——出于十几年来对自己家这两个邻居生活习惯的了解,胡大海知道这时的路家兄弟应该正在拾掇地里的豆角。清明前后播种的豆角在经过八十多天的生长之后已经爬满了藤,绿油油的甚是喜人。而在涂水这样降水偏少的城市,前期适当的浇水是非常必要的。但若是水浇的过多,也会造成秧蔓旺长,使着荚部位上移,中下部形成空蔓。而夏天过多的降水则会导致土壤渍水,大水漫灌也会导致土壤板结、营养流失,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路家两兄弟今天一定会在地里挖渠排水。既然早晨没有蹲到他们,那么下午他们一定会到豆角地里去。
胡大海背把着手,镰刀握在身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慢悠悠的往路家的豆角地里走。路上有碰到熟悉的邻居,他便笑着露出两排黄牙,应答一声你好或是吃了吗,有人问他去做些什么,他便像应付康泰平一般告诉别人,自己要去地里去割两把韭菜,回家包韭菜饺子吃。那把不知割过多少韭菜,收过多少斤稻谷把胡大海的脊背压得有些前倾,往日里中气十足的胡大海此时看起来竟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羊倌儿“今天也叫你开开荤哇。”胡大海用力的摩挲着被汗水和露珠滋润的光滑的镰刀柄,盘算着等下怎么样下手——上次吃亏就吃亏在没有防备,想不到往日里关系极好的路家兄弟俩会突然下狠手,才被陆家那两个不起山的讨吃鬼开了瓢。自己这次去“报仇”路家兄弟俩定然已经有所防备,必须找准机会抢得先机方能了了一星期前的“三铲之仇。”
“我胡大海活了四十几岁唻,在大窑口里还没有怕过谁哩。”
胡大海越往田地里走,牙齿便咬的越紧,等到他走到路家兄弟的豆角地边的时候,那两排黄牙早已经先不受控制的打起了架——
我姓胡的就是他妈的气不过,他妈了个×的。老子拿你们当亲亲的弟兄,哪年过年过节做了烧肉、丸子也从来没忘了给你姓路的一份儿,就连门窗上别着的柏叶枝子也都是从我姓胡的家里拿走的。
“去你胡大爷家要上两枝子柏叶去。”然后路修庆家那个长着和他爹一样猪腰子脸的小猪腰子就会厚着脸皮闯进来,脸上还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虫子,好像永远都不会擦干净一样,“大爷,我爹叫我来拿上两圪枝柏叶。”然后就会自顾自的走到自家放着柏叶枝子的上头院【当地民居修建院子大多会分成两块,靠近正房的那边会垫高以防止雨水灌进房间,垫高的那一块便称为上头院,未垫高的则称为下头院】,伸出两只黑黢黢的短手从上边掰下老大的一枝。然后做贼心虚般的快速跑出胡家的院子。
大年初一这个小猪腰子还会在大猪腰子的带领下早早的跑到自家来拜年,嘴上说的是大爷大娘过年好,心里面觊觎的还不是姓胡的那有多没少的磕头钱【压岁钱】。老猪腰子嘴里面说着不要,哪次也没有真的把钱退回来过。反倒是自家儿子已经不小,磕头钱还真是说不要便真的不要。
“路修庆,你给我死的哇——”胡大海悄悄的摸到正在弯着腰刨挖水渠的路修庆背后,扬起镰刀便砍了下去。
他这一下砍的又快又狠,恨不得把路修庆脖子上那颗粗糙的黑猪腰子割下来下酒。锋利的刀刃快速的划破空气,准确的冲向路修庆的后脖颈——胡大海当然不会真的去砍路修庆的头——“杀了人就得偿命,我胡大海还不至于为了这样两个龌龊货赔上自己的命哩。”——但是砍他一刀报仇总是应该的:
“别说你大兄哥是吕爱民,就是胡强民来了,也得他妈的得讲这个理。大不了胡老爷也赔你两万三!”所以他已经打定主意去砍路修庆的肩膀,让这个毬糊头也体会一下手臂皮开肉绽的痛苦。
胡大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确认路修庆没有注意到自己。原本强壮有力的手臂不知为何有些颤抖,抖得竟然比那一嘴不住打架的牙齿还要厉害,那一双还未老花的眼睛也不知为何有些模糊。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他砍下那复仇的一刀,刀尖也已经要碰到路修庆的上前夹,而变故也正发生在此时:
——路修庆家那个黑瘦干瘪的婆姨,也就是大窑口村书记吕爱民的亲姊妹,原本是来地里给自家男人送水的,刚到地头便看见胡大海拿着镰刀正要袭击自己的丈夫。慌乱之下茶壶也不要了,冲过去便抱住了胡大海的手臂。“杀人唻!杀人唻!胡大海要杀人唻——”胡大海用力的想要挣脱路修庆婆姨的双臂,对方却像紧箍咒一般死死的箍在他的手臂上,并且一个劲儿的叫喊着。原本弯着腰侍弄豆角的路修庆吓得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的看着正在和那个粗莽大汉相抗争的自家的婆姨。
“胡大海神经唻,胡大海要杀人唻!”路修庆婆姨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直喊的胡大海心里一阵的厌恶。你老汉【丈夫】拿着铁锹劈人的时候也不见你出来,现在倒是一脸受害人的模样,真是他妈的死不要×脸。胡大海猛地一推,将不住嚎叫的黑瘦妇女推到一边的田埂上。路修庆婆姨的脊背和田埂上的硬土做了一次异常亲密的接触,两条腿滑稽的向上翘起,又重重的落在旁边,顺便将她整个人从平躺带成了侧卧。原本裹在头上的绿头巾也摔在了地上,露出了她那一头油腻的头发。
“你为甚要杀我了?”胡大海举着镰刀朝路修庆走去。雪亮的刀刃在下午四点半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仿佛下一秒便要收割走那个河北男人的鲜活生命。路修庆想要站起来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软的像是刚圆完洞房的新郎。躺在地上的路修庆婆姨还在不住的叫唤着,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胡大海的眼珠瞪的都快从眼眶中鼓出,额角的青筋不住的跳动着,连带着额头上那条长了二十三对羊肠线脚的“蜈蚣”也一个劲儿的撕咬着他的皮肤。他感觉那条蜈蚣已经不只是简单的攀附在自己的额头上,而是在一个劲儿的往自己颅腔里面钻。坚硬了四十多年的头骨正在被一点点的啮食,很快就会成为这条蜈蚣的新窝。
“我今日要是不来,你是不是真就要杀人了?”被听到路修庆婆姨叫喊声的村民喊来的胡老汉顾不得脑门上不住流淌的汗水,一把抓住了胡大海攥紧镰刀的右手。他原本是坐在村口的大树下陪着老伙计们胡侃的,若不是有人告诉他在路上碰到胡大海拎着镰刀往地里走,恐怕他现在正在和老伙计们唱《红灯记》。
“我刚才还看见大海提着镰刀,说是要去地里割韭菜的哩。”在城里当货车司机的外来户孟三狗一边捻着唇边那条粗黑的一字胡,一边歪着头看着坐在石头上的胡老汉。
“韭菜?”胡老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昨天我刚去地里头割了一茬子,他今日咋又要去割的了?他往哪儿走哩?”
“就西面子么,你家不是还有片小白梨在那头哩?”孟三狗笑呵呵的道,“大海说想吃韭菜饺子哩,我也没细问。要说哇大海婆姨那饺子也真是咱大窑口一绝。”
“大爷——大爷——不好了,大海叔拿着镰刀要劈人哩。”远处一个充满了汗臭味儿的声音跑动着传来,“你快去看看的哇,路家那两个毬糊头劈了大海一铁锹,大海这一下子保不齐能做出甚来哩。”
“三狗子,你快和我去看看的哇。”胡老汉拉了一把站在身边的孟三狗,“你说我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娃娃,几十岁的人了,真是让人不省心。
对于父亲的责骂胡大海很是不忿,自家的大儿子差点叫人家用铁锹劈死,二儿子也被人家一铲子铲断了胳膊,当爹的却还胳膊肘往外拐,使劲儿的照应着自家的仇人。
“我在大峪口活的快七十年呀,你出的打听打听的,我甚时候和你一样天天到处惹事哩?”胡老汉用力的想要夺过胡大海手中的镰刀,拽了几次却怎么也拽不过来。
“你他妈了个×的路修庆,你以为把我爹寻来你就没事儿哩?我他妈的今天不把你那×脸劈下来我就不姓胡!”胡大海抬起脚想去踹路修庆,却因为父亲的束缚始终差之毫厘。原本摊在地上的路修庆被孟三狗扶起护在身后,低着头看着不住咒骂着的胡大海,嘴唇不住的翕动着,讲出几句难以听懂的侉话。
原本被踹倒在地的路修庆婆姨此时已经快要跪倒在胡老汉的面前,一个劲儿的求着情。说整个大窑口都知道路修庆是个糊头,神经起来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前几天劈伤了胡大海是路修庆的错,自己在这里向胡大海赔罪。这么多年大海对路家人也很是照顾。一边也招呼着自己家男人,说修庆子你过来,你得给大海哥道个歉。路修庆却只是低着头翻着眼睛瞪着胡大海,嘴里一个劲儿的骂着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