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胡大海是被父亲胡老汉硬生生的拖回家里的。
据亲历过这次冲突的孟三狗描述,那天回家路上的胡大海走几步便回一回头,死死的瞪着被孟三狗和吕爱民姊妹搀扶着的路修庆所在的方向,嘴里骂个不停。
那把锋利的镰刀则在胡老汉的以命相逼之下易了主——你今天有本事就先砍死我。瘦削佝偻的胡老汉像一座老炮楼一般立在胡大海的面前,让那个瘫倒在下午四点半的豆角地里的路修庆变得遥不可及。
“爹你这是说的甚话哩。”
胡大海的肺脏被愤怒和无奈压迫成了两只皮风箱,他愤怒的扬起手臂,却又无力的垂下,本已准备好开荤的镰刀被猝不及防的丢在一旁的田埂上,无奈的吃了一嘴的黄土和羊粪。躺在地上对这个被七旬老父制约住的高大村汉默默的大声抗议着。
胡老汉快速的弯下腰捡起镰刀,彻底断绝了镰刀开荤的奢望。原本瘫倒在地上的路修庆被孟三狗和自己的妻子吕氏一人拉住一只手从地上拽起,原本就不怎么整洁的迷彩绿裤子上现在沾染了大片的泥水,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虫正顺着裤腿不住的攀爬着,探索这这片腌臜的绿色。
“修庆子你没事儿哇。”
吕氏拍打着路修庆身上沾满了的草叶和泥灰,将那两只刚刚开始探索旅程的小虫粗暴的赶往别处。站在另一边的孟三狗皱着眉头,一边斜睨着嘴里絮叨个不停的路修庆,一边挥手暗示着胡老汉快带稍稍平息了一些的胡大海离开。直到看着胡大海的声音消失在前面转角的土坡后,才长长的吐出一口臭气,轻轻的拍了拍路修庆的手臂:
“好赖是没出甚事情。要不这他妈的我还得上个白事宜【葬礼】。”孟三狗紧盯着那张猪腰子脸,看着泛着油花的汗珠从猪腰子的上头流到下头,“不过修庆子我说句实在话,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和大海到底是有甚的疙瘩解不开,你非得拿铁锹在他脑袋上开个窟窿不行。大家街坊邻居多少年唻,大海这人脾气是拧了些,问题邻居之间有甚说不开的哩。你非得提着铁锹去劈人家?这是大海没死咯,他要是死了哇你还不是也得进去圪蹴【蹲着】的?”
虽说是救了路修庆的命,但孟三狗的情感上还是偏向于胡大海的。
“三狗子你快不用说哩。”吕氏把掉落在地的绿头巾捡起,随意的团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修庆子是个甚样儿你还不知道哩?人家大海——算唻……”吕氏摇了摇头,把后半句话嚼碎了咽进了肚子。路修庆则还在继续的不停絮叨着,也不回答孟三狗的问话,也不理会搀着自己的婆姨。一张长长的猪腰子脸上满是湿漉,像架在烤炉上一般滋滋的冒着油。
“算唻算唻,你们两家的事情,关我姓孟的毬事哩。”孟三狗无奈的啐了一口,轻轻的松开搀着路修庆手臂的左手,“修庆子你怎么说,自己还能不能走哩?”
如果说对路修庆的袭击的失败只是让胡大海感到窝囊和愤懑,那么接下来同路修远和冯怀禄所发生的两次冲突则更进一步的激化了他的这种感觉:
——作为路修庆的胞弟,“铁锹事件”的行凶人,胡大海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和路修庆长着同款猪腰子脸的侉子农民——就在胡大海报仇未遂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999年的六月二十九号,胡大海在离大窑口村不远处的加油站附近堵到了刚刚从城里归来的路修远——
他是去送别连夜搬离大窑口的兄长路修庆一家的。就在昨天那个冲突已经平安无事的夜里,路修庆在和胞弟路修远、妻子吕氏、大兄哥吕爱民以及自家那个不到七岁的儿子开了一个简短的家庭会议之后,带着妻子和儿子搬离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这是吕爱民的主意:
——你和胡大海这个疙瘩现在算是彻彻底底的结下唻,胡大海是个甚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都过去多来长时间唻,照样是见了谁也黑着脸红着眼。要我说修庆子你们还是搬上走哇。你老子你妈两个人在河北老家,老婆老汉两个人也挺不容易。再说老人家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孙子哩,也带上娃娃回的看一看的。大窑口的房子和地你也不用操心,一切都有我帮你(照)料着呢。过段时间事情过去了你们再回来也不迟么。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火车也就几个小时。
“俺不走,哥哥嫂嫂你们要走就走哇,俺反正是光棍汉一个,还能被他胡大海个鳖孙儿给吓怕了?能劈他一铁锹就能劈他两铁锹——老子尿他的脖子哩。”路修远脖子一梗,做出了一个最终让他丢了性命的重大错误决定。
后来的孟三狗在河北偶遇路修庆时也曾聊起过那件震惊了整个大窑口和整个涂水县城的大事,据说那天的路修庆足足吹了三瓶“闷倒驴”,一边往肚子里灌黄汤一边哭喊着后悔没有带弟弟修远一起回老家,才害得他身首异处客死他乡。又说要不是自己听了吕爱民的劝,此时恐怕也早已和修远一样去见了阎王。孟三狗也只能苦着脸陪着路修庆买醉。
等到孟三狗咬紧牙关打开第四瓶的时候,路修庆已经条瘸了腿的驴一般顺着板凳出溜到地面,又哭又笑的在沾满油腻的二楼地板上不住的打着滚。他顺着二楼的楼梯骨碌碌的滚下一楼,又在吓跑了一只狸猫、三只耗子和卧在店门口的赖皮老狗之后哭喊着滚出了店门,直滚到五十米开外的垃圾站旁才猛地吐出一滩污秽,抽搐两下之后趴在那摊污秽旁睡死了过去。
没有了父亲胡老汉的劝阻和大窑口那些乌鸦般聒噪的唇舌,胡大海和路修远的打斗进行的极为的顺利,只不过当时观战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寻觅起来更是尤为的困难,二位主角也早已魂归天国,具体的过程便不得而知。
只知道当时的场面若是让金庸来写,必定会磅礴如萧峰大闹聚贤庄,胡斐大战风清扬;若是让古龙叙述,也绝不会逊色于小李探花与上官金虹那一场著名的决斗;若是交给黄鹰,只怕云飞扬和独孤无敌都会自愧不如,不擅长打斗描写的我为了不让大家被我拙略的文字影响对这场斗殴的观感,只好自作主张省略了这一段的叙述,毕竟无论我虚构多少都绝比不上当时场面的生动和震撼。我只知道当时的胡大海是愤怒且无畏的,路修远则是说不出的狼狈。
至于前一天晚上还在叫喊着“不尿胡大海脖子”的路修远究竟有没有被胡大海尿了一脖子一直是众说纷纭,不过讲给我这件事情的孟三狗非常坚定的说胡大海一定尿了路修远一脖子,不光是脖子,还包括那张和路修庆如出一辙的猪腰子脸。他坚定他那天闻到了路修庆头颈上的尿骚味。
对路修远的殴打让胡大海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而路修庆一家的搬迁也证明了他胡大海在大窑口村无可撼动的强人地位。但这些都没有让他感觉到高兴,此时的胡大海正一门心思的沉迷于对幕后指使者的寻找——“就路家兄弟俩那龌龊样儿,就是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至于敢拿着铁锹来劈我胡大海。你敢说没有人指使?那肯定是有人指使了么。”这是后来的胡大海在接受记者访问时所说的话。
从那天以后每天早上起来去地里劳作时的路修远都会拖着铁锹从胡大海家门前走过,用尖锐的磕碰声来告诉住在院内的那个曾经尿了自己一脖子的男人,他路修远绝不会忘记他们两家之间的仇恨。而胡大海也都会在吃过饭之后继续着对路家兄弟的跟踪调查。路修庆一家的搬迁让胡大海的跟踪目标得以缩减,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路修远的身上,痴心的好比恋爱时期暗恋班花的纯情处.男,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观察着这个二猪腰子都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借此来推敲那个想要暗杀自己的幕后主使。
其实胡大海的心中一直是有所猜测的,而对路修远的跟踪和偶然间听到的对话则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推测——那大概是在1999年的七月中旬,也可能是八月,总之是在1999年七月以后到2000年元旦之前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他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要我说那胡大海就不是个东西,脑袋上挨了那三铁锹纯粹就是活该么,你说那路家老大也是没出息,怎呢就没有把他劈杀了哩?”
“嗨——谁叫人家胡大少爷命大哩?你看现在路家老大也吓得搬上走哩,路家老二倒是硬气,天天念叨着要报仇哩、要雪恨哩,结果还不是叫胡大少爷揍的跟他妈的脚后跟似的。你要说哇胡老汉一辈子多来心善一个人哩,咋就下了这样个蛋?”
“算毬了哇快,要我说他胡大海也就是自己觉得自己牛×,他还真以为自己牛×的和朱元璋打天下的那个胡大海似的哩?保不齐哪天出去就叫火车碰杀他哩。”
“快悄悄的哇,小心那个丧门神听见了也尿你一脖子。”
“真妨主【指讨厌】了你,我他的还能怕了他胡大海哩?他妈的,他敢来老子把他鞭子给他劁哩……”
这段对话的主角究竟是谁到现在也无法确定,甚至于这段对话是否真的存在过也有待考证,但当时的胡大海却相信了这段流言的真实性,并且认定了这段话一定是从前任村长冯怀禄的口中说出的。
“大海你可不能冲动。”坐在胡大海家门口石墩上的房君生站起身拦在胡大海的面前。
“我冲动?我胡大海向来不是那冲动的人!”胡大海铁拳紧握,硬如铁犁的指甲嵌入皮肉,在手心里犁出八个深浅不一的坑。暗红的血丝往破损的皮屑处涌动着,有的已经漫出了坑。
“冯怀禄几十岁的人哩,他可挨不住你的批头【巴掌】。”房君生劝慰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胡大海,“老汉过年时候刚因为脑梗进过医院,当时我还给他送了五斤鸡蛋哩。你这万一把他打坏了,小心老汉讹上你哇。”
“讹我?”胡大海啐了一口,转身往院子里走。
“大海,你这是……”
“我上茅房,我去屙个冯怀禄到茅坑里头去。”
“那……那正好,我也正好肚儿不舒服,咱俩正好一块儿去。”房君生伸手捂住肚子,小跑两步追上胡大海的脚步。
当胡大海蹲在茅坑上一泻千里的时候,房君生就靠在茅房门口的平车上,和胡大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我说大海,那……你真就相信路家两兄弟是……是‘他们’派来要害你了?”
胡大海放了根响屁:“不然你以为为甚人家都拿铁锹把我开了瓢唻,我还憋着不报警哩——我就是害怕一报警,那群穿着绿皮带着大盖帽的家伙过来转上一圈圈,再收上些‘他们’给的好处,这件事儿真就当成浇地纠纷过去唻。你以为我是瞎猜哩?”一根坚硬的屎橛子咚地一声掉进茅坑,“那为甚吕爱民要让胡树根要来给我送那两万三哩?为甚路修庆一家四口要趁黑夜悄悄地搬上走哩?还不是他妈的做贼心虚?”
“你要说哇这事儿也怨我。”房君生伸出指甲留的快有一寸长的左手小指,在耳朵眼儿里不住的钻探着,“当时要不是我找你来商议要揭发要举报,你也不至于惹上吕爱民和胡树根这些人。
“你这是说的甚话哩?”胡大海啐了一口,“我胡大海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到大的性格就是仗义执言、敢做敢为。你、我,咱大窑口的每一个良善的、本分的村民都是他妈的人民。现在咱村子里的利益受到那些丧门神们侵害了,我还能把脑袋缩等到裤腰里装孙子哩?大家伙和我和谐相处,我就得在该出头的时候替大家出头哩,我告诉你君生子,就他胡树根说的那话,牛福旺做的那事,我都一笔一笔给他们记得哩。”
“唉,”房君生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问题这社会就是这么的万恶,咱们未必就能斗得过他们这些恶人。”
“斗不过就咋哩?小日本子进来的时候多唻牛×哩,你说老百姓手里头那些大刀长矛能斗得过人家的飞机大炮?还不是把他们赶回东洋的哩。蒋光头几十万大军多来洋务哩,还不是叫泥腿子们赶到个小岛上头龟缩着哩?他妈了个×的,老子还偏要和他们这些贪官污吏们斗上一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