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武走到水果店门口的时候,我的父亲梁树德正拿着一个锅底被烤成漆黑的双耳铝锅,站在店里听那个梳着马尾辫的高个子女人扯着嗓门叙述:
“……昨天三嫂让人把钱包儿给偷走了,就玉湖赶会的时候。裤子上割了狼来大个窟窿,差点点没把她腿给剌一刀。气的三嫂回的可哭唻,到今日那眼睛都肿的就和俩个毛桃似的……”
“哦呦,你看这多来怕了。”
我的母亲林淑英一边拿着一块用的褪了色的抹布擦拭着面前那个铁皮晾盘,一边不住的附和着高个子女人的讲述。做买卖的人对于小偷和假币总是格外的上心:
“要不说出门在外可得把钱包儿收好,就得常放在你眼能看见的地方。我甚时候来着,坐五路去百货大楼,然后那个司机一道儿上都在那儿提醒说乘客们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千万看好自己的钱包儿。”
“那保不见就是车上有小偷儿了,一般那司机们见得多了,又不能明说出来……”高个子女人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在脖颈上不住的抓着痒。半截金项链从领口有意无意的露出,向世人暗示着自己主人的家庭条件。
“就是遇见小偷唻么。”林淑英将抹布里的脏水拧到一个掉了漆的白色红边搪瓷脸盆里,将拧净的抹布用力的抖两下,叠好放到那个浅绿色案秤的旁边:
“你要说那天公交上头人还挺多,我就在靠着根扶手手在那公交中间站着。一回头发现后面那个男的——长甚样儿我也记不得了——两根手指头儿正搭在我这后头的口袋子上了。”林淑英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搭在左手的手背上,食指第一指节上那个创可贴已经卷起了边。
“没有丢了钱哇,你看现在那小偷儿们多么猖獗呢——”高个子女人的眉头微皱,眉心隐隐的鼓起一个小小的疙瘩。
“那倒是没有。”林淑英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我那天臀蛋子上那口袋里装的是一沓卫生纸,谁知道会被那小偷儿当成钱呢?”
“哎,二妮子你可真不用说,”梁树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到拿着铝锅的左手,一边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一边扬起眉毛大声的道:“守义子你知道哇,鲍守义,前日黑夜坐公交,也是叫人(家)把口袋子给划了,钱丢了,身份证丢了,连家里的钥匙都不知道掉的哪个旮旯去了。回家都是翻墙进去的。”
“啊——”那叫做二妮子的女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那老鲍多么倒楣了。不过就他那样子做买卖,想想也真是——活该。”二妮子在说前面的话时声音还很是宏亮,到了“倒楣”二字时则快速的切换成了低声的气音。”
“那你可真不用说。”
梁树德的声音也和二妮子一般快速的变得轻微,轻微的像极了嘴里吐出的烟圈:
“人家那婆姨汉【夫妻俩】做买卖,你就是唾沫唾的他脸上,人家也是用手抹干净照样该做甚做甚。你说你从我这儿这西瓜是水串了的【指泡水后变质的西瓜】,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我这儿买的西瓜了。”
“你可真不用说,”林淑英悄无声息的翻了个白眼,“去年冬天和他(搭)伙干卖红薯,搬着那袋子红薯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看着他横着放进他那三轮车里头,一会儿就又竖着抱出来了,你说不就是袋子红薯么,你怎么摆不是个摆了。”
“唉,不说了不说了,回去做饭的呀。”二妮子颇为无奈的摇摇头,伸手拎起靠在门边的红色无纺布手提袋,袋子里装着半袋子豆角、一圈南瓜,还有两个圆溜溜、红彤彤的西红柿。
“你这是吃焖面呀哇。”梁树德扭头去看正准备出店门的二妮子,也看到了正站在店门口拐角处歪着头抽烟的梁小武。
“焖面!正宗河东铁锅焖面!”二妮子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穿着宽大灰西服的瘦高青年,转身拐进那条有些狭窄的小巷。
“呀,小武,”梁树德一边挥手回应着豆腐脑摊子前那个胖老板的呼喊声,一边跟梁小武打招呼,“甚时候过来的了?”
“我刚过来。”梁小武双臂环抱在胸前,若不是梁树德唇边那一圈稀稀拉拉的黄色胡须,身材高大的梁小武看起来反而更像兄长一些。
“树德你快去倒的哇么,不要叫人家大爷一直等着你——”坐在屋里的林淑英看着停在门口不知道干嘛的梁树德的背影,声音急促的好像正被快速敲响的大堂鼓。
“昂!”梁树德扭过头快速的应答一声,又转过脸对着梁小武,“小武你先进里头坐的哇,我去前头,人家那老汉给的些卤汤。”说完便急匆匆的走到胖老板放着保温桶的三轮车旁,胖老板在脖颈上搭着的毛巾上擦擦手,端起保温桶便往铝锅里倒。
“大嫂。”梁小武将烟头丢到地上踩灭,双手插兜走进店里。林淑英正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新闻,一边站在卧室门口的灶台旁,一手拿着一个装满光滑面团的白瓷碟子,一手拿着铁筷子正在剔面。长长的面条随着她灵巧的双手快速的跃入沸水,像一条条灵巧的银鱼般在滚汤中畅游着。
听到喊声的林淑英愣了一下,然后快速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小武怎么过来了,寻你大哥?他去人家那卖豆腐脑的那儿的唻,你稍等一下哇。”
梁小武轻轻的点了点头,径直坐在了暗秤旁的绿色木头板凳上。“这个板凳还是我大爷做的了哇。”梁小武翘起二郎腿,仰着头去看灰色外壳的14寸彩电。电视屏幕上是个穿着蓝色西服、留着短卷发的主持人,正在一本正经的念着新闻稿:
“……北京时间昨晚八点三十分左右,两架不明身份的飞机在二十分钟之内,相继撞上纽约曼哈顿的纽约世贸中心高层,并且引发了爆炸,目前两幢大楼已经相继倒塌。美国华盛顿的国防部的大楼附近也相继发生了飞机坠毁事件,我们来看现场报道……”
对于梁小武关于板凳的提问林淑英并没有回答,此刻的她正沉浸在和面条的斗争当中:
做剔尖面是个手艺活儿,面条一不小心便可能被剔到灶台上。也许是电视里的新闻让她分了神,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此刻的她正在喃喃咒骂着那根不听话的面条,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老美这是……爆炸了?”梁小武舌头顶在腮帮子上,左手托着右手手肘,右手在左边手臂上不住的摩挲着。
“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是死了不少人哩。”
端着满满一锅卤汤的梁树德出现在店门口。他小心的跨过那条旧木头门槛,将铝锅放到卧室里的灶台上。
那是个八十多公分高的蜂窝煤炉子,长长的烟囱顺着墙壁转到外面,又从窗户玻璃上的开口出探出头去。煮饭产生的热气正不住的从烟囱口排出,好似一支大大的烟卷。
“小武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那个身份证儿……”
梁树德拍拍裤子上的泥土,从货架子上搬起一个墨绿皮的“三郝”西瓜,轻轻的拍了两下,放到刚刚林淑英擦洗干净的铁晾盘里。伸手从旁边的保鲜膜筒子中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西瓜刀,轻轻的晃了两下,然后快速的将那个圆溜溜的西瓜切成两半。
梁小武探头瞅了一眼正在卧室里专心剔面的林淑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很旧的身份证。照片上是个黑皮肤、马脸的年轻汉子,有着一头鸡窝似的蓬乱头发和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正是年轻时候的鲍守义。
“你别说,‘忠节家的’年轻时候还挺他妈时尚,看看那个头发,跟我大爷家的抱窝鸡一样。”
梁小武眯缝着眼看了看照片上的“忠节家的”鲍守义,又抬起眼皮去看站在晾盘前的梁树德。他已经包好了半个西瓜,正在一边用肚子顶着另外半个西瓜防止滚动,一边扯着放在旁边的保鲜膜。
“老鲍那家伙,年轻时候在忠节供销社当过主任,穿个白衬衫子喇叭裤,头发根根向后倒。天天就是勾搭年轻的那婆姨们哩。”梁树德将保鲜膜整齐的覆盖到西瓜的切面上,用摆在香蕉旁边的月牙形小刀将保鲜膜从筒子上切下,然后将西瓜仔细的包好。
“老鲍还会勾搭女人哩?还真他妈的看不出来,”梁小武感到一阵的吃惊。
“你要说守义子他爹,那当年可是他们村里出了名有本事的人。”梁树德一手托起一个西瓜,走到货架前轻轻的放下摆好,拍拍手道:
“守义子他老子年轻时候长得也帅,本事也大。他们村子里第一辆“飞鸽”就是人家鲍老汉的。”
“那挺牛逼,”梁小武斜睨着身份证上鲍守义的照片,为这个又黑又丑的马脸男人找到一个颇受婆姨们欢迎的理由。
“鲍老汉辛辛苦苦,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产。光果树就种了不知道多少亩地。结果后来……具体甚时候我也忘了,我也是听守义子和他那些伙计们讲的,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收地嘛,就把鲍老汉的果树地收归了他们村大队所有。这一下鲍老汉可不干哩——娘了个×的,老子辛辛苦苦种的果树,怎么一下子成了你们的哩?”
“那倒是,本来人家算是个地主,一下子变成穷鬼哩。”梁小武撇撇嘴,轻飘飘的应和一句。
“反正鲍老汉那时候想的就是,宁死不给你村大队做活计。找了大队支书好几次也没甚用,鲍老汉一戳火,就提着斧子跑到果树地里,把树儿就给全砍了。这一下子好了,进去吃了三年的份份饭。”
梁树德轻轻的叹了口气:“你要说守义子他妈,那也是个好婆姨。据守义子讲他妈还是个奶婆姨【类似于童养媳】,和他爹感情可好哩。那三年也没甚人管,大队支书也不待见他们娘俩个,那时候守义子估计也就是才不到十岁。他妈带着他硬是熬过了蜗舍【指家里】没有顶梁柱的那三年。”
“我还真想不到。”梁小武舔舔嘴唇,“你说这样个爹,这样个妈,怎么就养了守义子这样个货。”
梁树德没有回答梁小武的问题,只是自顾自的讲述着:“他母子俩个好不容易熬过那三年,结果守义子他爹放倒是放出来,可是脑子也有了问题,据说闹得厉害的时候,光着身子满大街的乱跑乱喊,大队支书拿着五连发都愣是被他吓得躲得蜗舍不敢出来。”
梁小武将“忠节家的”的身份证放在中指指尖,无名指在旁边轻轻的一点,身份证便如陀螺般快速的旋转起来:“给了我我也不敢出来。遇上个神经病,你打他你遭殃,他打你,死了都是他妈的白死……”
“就这样他妈还是和他老子又过了三年,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那才选择了离婚,带着守义子嫁给了他后老子。你要说他后老子对他好?别人家的小子谁愿意当亲的?可你要说对他不好哇,他后老子对他也算是不赖。守义子那人你也知道,那就是个没出息的货。他后老子当年掌的那权,硬是想办法把他塞进了供销社,还当上了主任。结果这个货后来被说是耍流氓,差点子给他判了‘流氓罪’。还是他后老子到处求人才把事情摆平。”
“那他亲老子了?”相比于“不是个东西”的鲍守义,梁小武显然更感兴趣他那个疯了的亲爹。
“他老子就一个人住在村里。我那年去忠节拉苹果时候还见过老汉,老汉一个人住在那两眼窑子里,拾掇的还真是井井有条。”梁树德伸出右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鲍老汉不发病时候还是挺正常的。谁家要办红白事宜了,旋窑子、盘火炕了,都会找他。老汉手艺没得说,唯一的一条就是给你家做活计你家就得管了鲍老汉的一日三餐。可是有一点,不在你家做活计的时候,你就是叫杀他也不会去吃你家一口饭。”
“你去哪儿吃饭的呀?”林淑英端着一碗面从卧室里走出来,面上面浇着西红柿炒茄子。虽然茄子不知什么原因炒的有些发黑,但光凭味道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碗美味,“小武也不要走了,吃了晌午饭再说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