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树德家的餐桌用四个塑料筐子和一块带着黄色漆面的厚木板组合而成的。木板正面还带着个小小的不锈钢门把手,看得出是从不知哪里的旧橱柜上拆下来的。平常的时候就立在货架边当招牌,只有在吃饭时间才会兼职成为这个家庭的临时“餐桌”。这张简易的餐桌现在就摆在梁树德的店门口,上面放着三碗浇着浇头的剔尖面,一盆凉拌的马齿苋和半碗腌苤蓝片儿。
“来我去买上两瓶子啤酒的哇,小武你喝凉的还是常温的?”梁树德拍了拍手,从旁边拉过一个旧马扎放到桌旁。
“我无所谓。”梁小武正靠在门框上用秋衣的下摆擦拭着那副黑色的宽边眼镜。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梁树德,将眼镜戴回脸上,然后走到梁树德的身边,左手手肘靠在他的肩头:“大哥,你寻我办的事情,我可是帮你办到了。”梁小武用三根手指捏住鲍守义身份证的一角,递到梁树德的眼前。
“嗯嗯,是,是!”梁树德没由来的感觉一阵的紧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笑两声缓解尴尬,“这不是……多亏了小武你了么……咱们有机会叫……守义子请你喝酒!”
“算毬了哇。”梁小武将原本抵在身份证边缘的中指轻轻的抽离,失去支撑的身份证便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旋转,滑入梁小武的手心:“我还怕他把我给卖毬了,我是帮你的忙,要请也是你请我喝酒。”
梁小武抬起头看看那轮不知道在天边悬挂了几万年的太阳,刺眼的阳光让他的眼睛不得不眯成了两条缝,原本就有些八字的眉毛更是不自觉的皱到一起,在眉心形成一个小小的鼓包。
不远处的铁轨两旁不知何时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将原本准备通过的行人和车辆阻拦在两边。原本骑着自行车准备的行人们有的正在侧着脸互相聊天,有的则扭头去看那个伴随着轰鸣声逐渐驶来的庞然大物——正是这个轰隆隆响个不停的钢铁巨兽将从河东省地下开采出来的煤炭输送到需要的地方,再经过燃烧变成那种看不到摸得着的叫做“电”的东西输送到全国各地。那个满载着煤炭的钢铁长龙正沿着铁轨匀速的前进。车轮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咯噔”声。
梁小武将鲍守义的身份证轻轻的揣进西服内兜,在梁树德的肩头轻轻的拍了两下:“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出门也好,做买卖也好,都注意的些。身份证我等下给他丢到邮筒里就算毬了。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他寻回来的。还身份证这种事情还是那些戴大檐帽的更擅长也更安全……。
我的父亲梁树德在后来的一次聊天时曾经提起那一时刻,他说那时的一瞬间突然感觉这个一向玩世不恭没个正形的堂弟竟颇有一丝“忧郁”的气息——“当时我头都有些懵了,我心说小武今日这是甚的个意思了?还没等我发问了,他就已经坐会桌子前面,催我说他这回可是做了件好事,让我赶紧去买酒。说咱们兄弟俩今天得好好的喝上两杯……”。
原本准备去买啤酒的梁树德提着半袋子黄绿色透明液体走回水果店门口的时候,梁小武正蹲在一个白色的大塑料筐子上——就是水果贩子们常用来装毛桃儿的那种,用力的唆着面条。林淑英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梁小武闲聊:
“……小武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你看你大哥和我这都结婚快有七八年了哇,你看我家小子,小录,今年都五岁——马上六岁了哇。你爹那身体也不好,有时间你多回去看看他,替他做上些活计,他就是受苦哇,他心里头也觉得高兴。你说他靠种果树和给人家看阴阳一年才能赚几个钱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也不要怪大嫂唠叨,你是还没成家了,等你甚时候结了婚有了娃娃,你就知道大嫂我现在的想法了……”
梁小武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吃面。虽说早已立了秋,但涂水的高温天气还依然倔强着不肯离去。再加上肚子里的热汤面,没多久梁小武的额头上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嘴猛地吸溜了一口碗里的菜汤,伸手去扯已经黏在脯子上的秋衣领子——其实他本来是想去解开扣子的,手伸到脖颈才想起今天穿的是个没有领扣的旧红秋衣。于是只好随意的拉扯两下,好让空气更容易流通——也让那口也许是吃的太快而噎在喉咙里的面条能更好更快的滑进肠胃。
“来小武,”梁树德从卧室拿出两个塑料碗放到桌子上,把袋子里那些黄绿色液体倒进碗里。“竹叶青,我知道你最好这口。”
梁小武伸手端起递到自己面前那只塑料碗,看了眼碗里的酒,又放到鼻子下轻轻的嗅了两下,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酒。真他妈的舒坦。”梁小武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如果不是那辆蓝色的雅马哈突然出现在梁树德的店门口,梁小武怕是能在这里坐着喝一下午的酒。
“树德,我来买上些水果,”来人笑嘻嘻的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蛤蟆镜。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削男人,穿着一身略显肥大的浅色西服,左手中指上一个明晃晃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
“呀,良友子来了?要些甚呀?”梁树德将手里的碗筷放到桌面上,轻轻的擦了擦嘴。那个戴着墨镜梳着分头的男人正是梁小武的发小,有着两家连锁超市的年轻老板覃良友。
“给我拿上两根西瓜,再捡上些时兴的水果。有两个韩国客人来了,我招待的一下。”覃良友摩挲着那个金灿灿的戒指,抿着嘴角看着这件不大的店铺:“呀,小武也在了。咱兄弟俩也可长时间没见了哇。”
覃良友一边说话的眉头一边微微的皱在一起,又快速的平复下去。对于在此时此地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并不觉得意外,却始终有些奇怪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他妈了个×的真是不走运,碰见谁不行,怎么偏偏就碰见这个该死的梁小武?最可气的是他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发小,是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好兄弟。虽然自己曾经和他一起耍到大,也曾经一起做过那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勾当。甚至还在最贫穷最艰难的时候受到过梁小武的接济。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现在的自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合法商人。如果被别人看到自己和惯偷梁小武走的很近,岂不又会有很多人想起清清白白的覃良友曾经也是个腌臜龌龊的“三只手?”
“你他妈的可是个大忙人,哪儿有那么好见的了。”
梁小武从塑料筐子上跳下,轻轻的舔了舔嘴唇,伸手拍在覃良友的肩头:“看你这个狗日的混的油的,还骑得雅马哈……”梁小武瞥了一眼停在覃良友身后的崭新摩托,又快速的将目光收回:你记不记得咱村村子里,(那)陆淑娟他老子刚买上那辆‘宗申’的时候,你小子天天往人家排气筒里塞石头,搞得陆老汉那摩托车一跑就冒黑烟……”
“呵,呵呵……”覃良友轻轻的耸耸肩膀,伸手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在烟盒底下轻轻的敲两下之后抽出一支递给梁小武:“来,小武,抽烟抽烟……”
梁小武歪着头接过覃良友手中的香烟,盯着烟嘴上的文字,咂咂嘴道:“呀,还写的是洋码码了。这是……么——啊——日……”
“万宝路,美国烟。”覃良友抽出一根塞到自己嘴角,点燃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又作势要帮梁小武点烟。梁小武也不拒绝,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挡风。
“我这他妈的以后出去可是有牛×可吹了哇,覃大老板亲自给我点过烟。”
“不敢当,不敢当,小武你就不要开我玩笑了。”覃良友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掏出那包“万宝路”。本来是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反而把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加尴尬的境地。
梁小武皱着眉头深吸一口,然后缓缓的吐出一个烟圈:“看来也就是个那毬事么,这洋鬼子的烟也没比我大爷自己种的旱烟牛×到哪儿的。”
“呵呵,是了,是的了。”覃良友只觉得嗓子眼儿里一阵的发麻,想要咳嗽却又咳不出,想忍着却又忍不住,只能一个劲儿的吞咽口水。“多少钱了树德?”覃良友搓搓不知为何有些发麻的双手,探头去看正提着两大袋子水果往出走的梁树德。
“二十五块八毛。”林淑英拿着一个黑灰色的计算器从屋里走出:“两个西瓜十块钱,再加上一袋子石榴、一把子香蕉和李子、芒果。你放心哇良友子,全涂水你去问的,像我这质量的你肯定寻不着第二家。”
“哎,好嘞。”覃良友看了一眼低着头靠在墙上的梁小武。点着的香烟在他手指间灵巧的转动着,好似那不是一根脆弱易断且一不小心就容易烫伤自己的的香烟。而是一根硬邦邦的白色粉笔。
“我走了啊,”覃良友把西瓜放到摩托车尾箱里,其他的挂在左边车把手上。梁树德找给他的零钱被他随意的揣进上衣的口袋里,和那个新买不久的“波导”手机放在一起。
“行,有空过来哈。”梁树德笑着摆了摆手,而覃良友此时的注意力则全在那辆崭新的“雅马哈”身上。他一边用力的握紧左手边的离合器,一边用力的踩着那个不知道为何始终踩不着的挡位器。第一脚踩脱了,第二脚虽然踩准了却说什么都没有打火的迹象。第三脚、第四脚……覃良友忍不住歪着头去看那个偏偏要跟自己作对的挡位器。“人倒楣起来真是他妈的喝凉水都塞牙。”覃良友暗自不住的咒骂着,嘴上却在和梁树德夫妇以及自己的“发小”梁小武道别:“啊,行,那我就先走了哈,有空再过来。那小武……”引擎的轰鸣声忽地响起,将覃良友那原本就几近于嘟囔的后半句话吹散在尾气中。
“哎呀,还是人家良友子牛×……”梁树德不由得感叹着人与人之间的不公。
“哼,当年在火车上,就去包头那次,要不是我帮他一把,他不被抓进去吃份份饭也得饿死在半道儿上。”梁小武将半截“万宝路”丢到地上,“说起来我俩还对着关二爷磕过响头哩,还说他妈的什么狗富贵勿相忘,这个狗日的……”
梁小武走进录像厅的时候,郝东和郝西兄弟俩正坐在一张双层架子床上津津有味的看着屏幕上放着的影片,影片中是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年轻人,正被人拷在电线杆子的斜拉镀锌钢绞线上,蹲在地上木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他妈的演的是甚了?”梁小武抱着手臂靠在床架子上,满脑子都是那个曾经和自己“磕过头”、“拜过把子”的狗日的覃良友。
“小武。”郝东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电影里的那个男人。倒不是这部片子对他而言有多么好看,事实上即便是村头范二傻子翻跟斗他也照样会看的入迷。
“去你妈×的。”梁小武伸手在郝东头上一个爆栗,“我他妈的问你这演的是甚了?谁他妈的让你叫我名字?”
“不是,小武哥,”郝东揉着疼痛的囟门儿,呲牙咧嘴的看着梁小武那张臭的不行的脸,“俺是说,这个电影的名字就叫《小武》。贾……贾樟柯你知道不?”
“去你妈的。你他妈的消遣我?你信不信我把你吊到水塔顶上去。”梁小武的脸臭的比郝东父亲的那双臭脚还要臭,“老板,老板,这是放的甚片子了?”
“《小武》。”老板的喊声从门口传来,是个梳着爆炸头的女人。
“这讲得甚了?”梁小武拍拍郝东的肩膀,耐着性子等回答。
“这讲得是个小偷,后来被人抓了,给拷在电线杆子上。”郝西指着屏幕小声的道。
“主角就叫小武?”
“嗯……”
“去你妈的。”梁小武臭脸已经臭翻了整条街,就连二里地之外的路人们都能闻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臭气:“被拷在电线杆子上的明明是他妈的二癞子。关我梁小武××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