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日轉眼即過,一切稱得上風平浪靜。寧采臣被轉運\使強行帶走,再沒來糾纏,卻是小倩和小雨關系越來越好,三天兩頭地往雜工堆里跑。好在她身份特殊,大家又見慣了她的活潑,只當是夜名一家子撞了大運\,交上了她這樣的好朋友。
不過雜工的活計還是極重的,鄭伙頭人手少,將每個人都指使得足不沾地,偏小倩一來,不但拉著小雨逗樂,還常常叫走夜名,一來二去,鄭伙頭暗自不樂,便總搶先派夜名去營外做事,購菜,挑柴,送飯去治水弟子的壩上,諸如此類。夜名知他用意,但老不干活,也于心不安。
開頭幾次,還直擔心大叔會犯病,可不知道是不是在破殿里嚇得狠了,物極必反,大叔除了愛一個人發呆外,卻再不提什么除魔衛道了,對小雨也很平和照顧,讓他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可不是!發瘋時的大叔……實在是夠可怕的!
但不是人人都領教過一這點,尤其是鄭伙頭。當初ye名猜得不錯,鄭伙頭的確是苗人,連性格,也仍帶了幾分苗人的直率方正。自然,這樣的性格,又如何能容得下,有人無所事事地吃白飯?哪怕,是瘋子也不成!
“夜名,老規矩,你去趟外面購些菜果,趁小姐沒來,多幫一把算一把!”這一天,日才三竿,鄭老頭又分配下活計了,夜名應了一聲,將手里的事加緊做完,拍拍灰,向一邊陪著自己的小雨招招手:“小雨,你留在這,看緊點大叔,聽鄭頭兒的話,哥出去買菜。”
小雨乖巧地點點頭,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小倩姐姐沒來,她是不會離開大叔一步的。
但這天實在太忙,鄭伙頭將十來號人全指使遍了仍是不夠,最后,不得不將目光投向了坐在宿地帳篷邊的這一老一少兩個人。
“夜名倒是勤快,可這兩人……明明人手緊,偏有閑人在眼前晃蕩!”鄭伙頭的嘀了一句,無名火氣直冒上來,加上也實在忙急了,抬手便招來了小雨,說道:“小姑娘,你有十來歲了吧?去廚里幫著做點事罷。不重,就是撿撿米里的敗糠,準備淘好了開伙!”
小雨嗯了一聲,想到夜名哥哥說過,要聽鄭伙頭的話的,順從地去了。鄭伙頭的目光,便又落在了金光身上。
聽說是瘋子呢。不過,看這神態,最多傻了一點,衣著也收撿得干凈凈的,從不鬧事。他暗想著,向著灶房方向一指,說道:“我說你,也別干站著了。去廚下幫忙生個火吧,百十號人等著開飯呢!”
金光一愣,那鄭伙頭怕他不認識路,上來拉了他手臂便走——廚下離得不遠,洗的洗,涮的涮,大帳篷里,幾個雜工正忙得不可開交。鄭伙頭按他在一處大灶臺邊坐下,指一指旁邊堆的柴堆,便離開往別處去了。
金光望了望柴禾,再望了望灶臺——生火,是把柴放進去再點著吧。不難。
塞進去,點著,坐回去,閉目養神,想著自己的心事。
哪來這么大煙味?
睜開眼,將柴抽出來踩滅,金光犯起了難。玄心正宗好像沒教過怎么生大灶。野外舉火他倒會,一張火符,燃篝火燒烤獵物,得心應手。但是這灶臺……身為傳鏡長老兼宗主的自己,又怎么會進廚房呢!
再試一次,不成。放一半進去,點著一根在柴堆上,仍燒不著。再試,還是不成……
金光火了,將雜柴一股腦全塞入灶底,看看左右無人,退幾步,摸出一張火符,揚手便拍了進去。
“轟——”本來塞滿柴的爐灶應該生不著火,奈何玄心正宗出品,絕無劣貨,一張貨真價實的火符碰著干柴,硬是高躥起半人高的火苗,連鍋都掀翻了。
金光站得遠,沒燎著頭發,但一帳篷的雜工,都被巨響聲驚得呆了,目瞪口呆地看過來,看著火苗燒著了爐灶,點著了柴禾堆,再往帳篷壁漫延去……
“呆著干什么,救火啊!”
聞聲趕來的鄭伙頭,只駭得魂飛魄散,扯著嗓子大吼一聲,粗淺\法術凝出冰雪,奮力往火頭上砸去。
一堆駐營的弟子被濃煙引來,一聲救火,水、雪、冰頓時此起彼落,熱鬧非凡。等火頭被壓熄下去后,帳篷里所有人,不是成了落湯雞,便被冰霜掛白了須眉,更重要的是——
“廚下啊,完了,今天拿什么去燒煮?柴米油鹽醬醋,全完了!”
臉上冒著油汗,鄭伙頭喘著氣大叫起來。夜名不巧,正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怎么了?大叔,小雨,你們怎么也在?”
鄭伙頭氣極,扯過夜名就打:“你回來,現在回來,真是時候啊!”打幾下,想起罪魁禍首,又扯住了另一個,“讓你生火,你居然把灶臺柴堆全給燒了,還能干什么事,能干什么!”
夜名問明經過,哭笑不得,擋在金光前求情道:“我叔腦子不清楚,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一聲,可千萬別再讓他來添亂了!”
鄭伙頭不解氣,一迭聲罵著,正亂的時候,小雨拉著小倩過來了。卻是小女孩見金光闖了大禍,害夜名哥哥被打,一急之下,去前營比劃著搬來了救兵。
“老鄭,平白欺負夜名做什么!”
小倩脆亮的聲音響起,鄭伙頭嚇了一跳,忙放開了人,垂手恭立,委屈地道:“小姐,老鄭不敢,可他那個瘋大叔……剛才差點燒了整個灶房!”
早知了原由的,小倩一陣好笑,卻仍板著面孔,按想好的說詞訓道:“明知是瘋子,還要派他干活?鄭伙頭,你是不是忙昏頭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回頭我讓楓靈姐給你多添幾個人手使喚,別再拿人家窮開心了!”
跟這小姐沒理可講,鄭伙頭苦頭臉連聲稱是,開始指揮在場眾雜工收拾殘局。但越想越氣不過,他暗里給了自己一巴掌,低聲罵道:“明知是瘋子來著……姓鄭的,你可真是自找麻煩!”
直到這一刻,金光捏在手里的水符才悄然收了起來。還好,沒用上就撲滅了,可為什么會著火呢?
從這一日起,哪怕靈月教里忙翻了天,也再沒有一人,要和鄭伙頭學樣兒,嘗試找那瘋子幫上一把小忙了……
這種結果,金光自然求之不得。雜工宿地,消息來源有限,何況再有一兩日,靈月教便要另赴他處了?照小倩閑聊時泄出的口風,那個地方,竟然是他也曾去過的——當年逆煉玄心奧妙訣出錯,不得不向燕紅葉下跪求治的南郭鎮!
靈月教此行必有目的,只言片語,雖推究不出,卻似與玄心正宗有關。金光表面自不動聲色,但南郭鎮三字,卻早不知在心中默思了多少遍。按小倩提的情形來看,那兒唯一與玄心正宗有關的,就只有一直躲在月老廟里的燕赤霞了……
南郭鎮,燕赤霞,還有那個燕紅葉,如今的海楓靈!
雙手緊握成拳,然后驀然驚覺,他眉頭一皺,不由對自己冷哼一聲。
夜名在外干活,小雨被小倩帶走,這樣獨處的機會,還是極為難得的。是以當務之急,是察看清楚自身的情形,再將這些天來,聽來亂七八糟的情況,仔細想上一想,推敲一番,卻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思緒,會為幾個名字波動得如此之甚!
盤膝坐下,寧神內視,傳鏡長老的法訣,不用依仗法力發動,而發動之后,卻可以牽引玄心靈鏡的運\作。
這本是宗主標識傳承的密要,他當日在識海之中,便擬以此來引動靈鏡,借鏡里蘊藏的道力自裁。如今,自裁暫且不必,卻又被他用來嘗試找回法力了——
的確只是找回,數次內視的結果,他早已發現,自身不算失去法力,卻是不能用,就象當年,逆修玄心奧妙訣出偏后的情形一樣!
嘗試的結果,并不容樂觀。
是可以借靈鏡之力,短暫施出一些強橫的法術,卻治標不治本。他不敢多試,鏡中靈力浪費不得,數日后的南郭鎮,不知會有什么情形出現,必要留下一二可倚藉的后著。
搖了搖頭,他松開傳鏡法訣,有個念頭浮起,卻抓不住,思緒,又飄得遠了。
逆修一事,是這一生最大的轉折了罷?畢生法力,都被逆修力道吸去,沉入了無底的深淵。就算此后,得到了燕紅葉的內息,玄心奧妙訣的修為突飛猛進,可他修煉的玄心奧妙訣,卻仍和原有的玄心正宗心法相沖,以致此前數十年苦修的固有法力,被壓制在絳宮等氣穴之內,從此再不能運\用。
突然一凜,原來是這樣……玄心奧妙訣啊!那時,竟何以沒有想到——
第一道術,玄心奧秘訣是玄心正宗的第一道術!如非煉出時有著偏差,又怎會和玄心正宗的本有法力相沖?燕紅葉……這女子的玄心奧妙訣內息,是性格分裂成白發紅葉時成就的,偏激燥急,本身便是走火入魔的產物!
那內息偏是他突飛猛進的起點,那一份偏激燥急,又正好與他當年的不甘委屈心境互為因果,終于在他全無所覺時,令他一步一步走火入魔,成全了天魔沖七煞之日,那個瘋狂得不可理喻的天大笑話……
幸,還是不幸?
那時他是真瘋了的,竟不去抗拒天魔星魔氣的襲體。可他卻也沒有成魔,只因玄心奧秘訣的內息,與魔氣在體內相沖相克的結果,竟然是——
中、和!
所以用不了玄心奧秘訣,修煉來的玄心奧秘訣內息,自那一刻起,便涓滴不剩,與魔氣中和了去。只是可笑的是,長街上面對著魔物的瘋子,只記得玄心奧妙訣了,不能使用這道術的結果,便是進一步地走向顛狂……
此后的瘋癲歲月里,他胡亂修煉著任何想到的法門。順煉的玄心奧妙訣,逆煉的玄心奧妙訣,將身體當成了戰場,雜亂地沖突,中和,糾葛成一體,更牢固地縛住了他原有的玄心正宗法力。
當然,也正因為這種無序的雜亂,他才沒有在這二十年里,被玄心奧妙訣的特性耗盡血氣身死——
只是祖師爺,這功法,開金光的這個玩笑,委實是太過刻薄,也太過無情了!
一拳擊在地上,一聲低嘆,但一股傲氣,卻也突然從心中生起。
刻薄又如何,無情又無何?
這一生的行止,卻何曾錯過?修煉玄心奧妙訣,堅持除魔衛道,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
“你早已成魔。”
“活著,是我給你的懲罰,人間,是我給你的地獄!”
回首當年,玄心四將背棄,恨他入骨的那個魔君,也一句句地熱諷冷嘲。只是,那時的憤懣不甘,已被這份傲氣變得風淡云輕,只是平添了一份,想振衣長嘯的沖動。
人魔和平,指責他的唯一依據。
只是這天下人,真當他金光,不能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么?個體之間可以和平,所以他憎恨的,從不是特定的魔的個體。但整體之間呢?這眾人,為何從不肯想,個體如何能代表整體,冰與炭,又如何能長久地同爐無犯?
生老病死,六道輪回,七情六欲,種種生滅。道以陰陽為合,陰極由陽,陽極則陰,魔與道又何嘗不如是?天地有盡,道與魔的對峙無窮。尤其六道眾生之一的凡人,無一不是負陰抱陽,載善蘊惡,縱有向善之心,若無強大的守護,顯而易見的威壓,終究會敵不過魔念的蝕侵和橫行。
所以,一統魔道的陰月皇朝,數百年來魔道大興的起點,是緣于一個叫做一夕的入魔凡人。
如何和平?人魔和平,就是開啟的一道yu望之門,讓人的私欲,和魔的強橫相結合,最終導致的,便會是比天魔星的魔氣下降更加可懼的結果——
yu望放縱,道魔無別,私愛取代整體,卻唯獨忘了,去善從惡便是魔,私欲放縱便是魔,七情任性到極致,縱假情愛之名,結局也終究是——成魔!
這道yu望之門,如何可以開啟?
火猛于水,水柔而無害。以火相刑,民知辟害,以水柔人,民死不知其由。
所以才有了玄心正宗看似偏激的門規守護,有了他金光除魔衛道,百折不回的堅忍決心。
教化是仁者的事,慈悲是愛者的事,至于守護,只有燃燒不止,如相刑之火,幻成高懸利刃,堅守在人魔分野的最前沿,守護好這脆弱的人間世就可以了!
如此而已。何錯之有?何悔之有?
于是起身,他長笑了一聲,那是數十年來,除了瘋魔時他從沒有過的,傲到極點的狂喜長笑。
二十年的瘋魔,導致的這份心靈破綻,終于在一霎間,被他強行勘破修補了。
是對,就不會變成錯,哪怕不為人知,不為人明了。是了,這一生的行跡也是一樣的,何勞多說,何勞眾口的贊成?
手段縱使有失,也必要堅定于心性,唯求全力匡正,哪得工夫與意氣疑惑相爭?祖師爺,不肖弟子金光,終于明白當年,自己究竟錯在何處,才令你們那般大怒,降下了這長達二十年的沉重懲罰!
但以后再不會了。
這一生的路,哪怕再為艱難,都非自我放縱的理由,不求人知,只求篤守于自己的正道。那么,一個南郭鎮,一段陳年的過往,一些受過的污辱不堪,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豈能容它來拂亂心性,辜負祖師爺的試練和期待——
南郭鎮是罷?燕赤霞,事隔二十年的重見,也許便近在眼前了。但愿你莫要重蹈覆轍,象放過七世怨侶一樣,做出過違背玄心正宗門規的事來!
金光仍是玄心正宗的宗主,不論宗門已混亂到了什么地步,金光,都決不容忍對門規的不敬放棄,也決不會,教祖師爺再一次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