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上靈月教別去,當地官紳集體送行,聲勢浩大之至。小倩卻溜到了雜工宿地,看著夜名等人收拾營地,準備啟程,將六輛雙軛大車塞得滿滿地。小雨一人無聊,便拉拉小倩衣服,雙手比劃一陣。小倩看懂了,卟地笑出了聲,道:“你是說我們靈月教,干嗎這么大排場是嗎?這個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我們這么講排場,是為了壓倒玄心正宗,成為正道第一宗派呀!”
小雨忽閃著大眼睛,顯出不明白的意思,金光卻不動聲色地挪了近些。小倩沒在意,一指前方的熱鬧,道:“小雨你瞧,官家都是勢利的人物,再有本事也不成,非得讓他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本來除個妖治個水沒什么大不了,可我往我表哥那兒一稟,京城用道術傳令褒獎,效果當即不同。本來我也不大管這些小事,可楓靈姐不一樣,從小到大,除了表哥,就她對我最好了……”
她一番話里夾了自己的感嘆,小雨更是不明白,也不再問,又比劃一通,向前一指,小倩道:“你想問,為什么去南郭鎮?自然為查事了。嶺南出了妖魔,偏和玄心正宗舊宗主隱居的月老廟有關,楓靈姐才稟明教主,帶了人手去徹查的……”
想了想,她取了幾張符塞給小雨,又道,“總壇傳訊,說那邊情形不對,有魔物橫行害人,著圓光壇當即前往。小雨,那里或許有什么蹊蹺,這些你轉交給夜名和你大叔,到時也好防防身。”
小雨才笑著收下,一名弟子從前隊過來,向小倩施了一禮,稟道:“倩姑娘,轉運\使大人親自來了,一定要面謁親送,海壇主請姑娘務必過去一趟。”小倩皺眉,道:“還好意思來?他那師爺呢,難道還要鬧一場笑話!”那弟子也知前幾日的事,忍笑道:“轉運\使大人特意叮囑了的,那師爺是玄心正宗宗主的好朋友,不便嚴加處置,便強令他去了江西公干,一時半會轉不回來,姑娘盡管放心就是。”
小倩哼了一聲,但自家知道自家的身份,不回去應對,這干官員定會死纏到底,只得和小雨打個手勢道別,接過那弟子遞過來的馬韁\,上馬往前隊去了。
這一場送別直客套到正午時分,本地縣丞訂來城中名廚親奉的飯食,流水價地快馬送將過來,于是一干主賓露天而飲,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才盡歡而散。只有夜名,雖分得了好菜美食,但舉頭見到遠處衣衫襤縷的災民,正被縣里衙役們喝罵趕開,免得擾了這場奢華盛宴時,嘴里的美味,便說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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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轔轔,往南直行過去,數日后離了受災的瀟水流域,所見的城郭,又是一派的繁華景象。只是海楓靈受總壇法諭,心急趕路,遇城不入,選的是最捷近的小路,一連幾天,都宿在野外。眾弟子有干糧果腹,鄭伙頭這邊,難得是一派清閑光景。夜名自不覺得有異,金光卻暗自稱奇。
這靈月教眾人,都自備著飲水食物,何以非配了廚房帳篷,大車雜物?即便如那小倩所言,為了氣派排場,也屬牽強之至。這個陣勢,倒如同要將整個分壇一氣遷到什么地頭也似?
又行兩日,黃昏時遇到一座中等小鎮,街道兩排全是青瓦房,看上去甚是富裕,卻是家家門戶大開,一地零亂雜物,半個鎮民都奉欠。颯颯秋風里,一張蓋著官印的告示,從墻上打著旋兒剝落飄下,一名弟子就近撿起,上前高舉呈給壇主,海楓靈掃了一眼,臉色微變,喝道:“念!”
“是!”
“湖南道剌史大人令,南郭一鎮,魔氛突現,噬食生人無數,來去如風,無從緝獲。邪聲相引,邪氣相通,復有妖物,借機作崇,匯積于此。著鄰近之鐵山、古橋、黃林、古斗等一十三鎮,全部百姓即日遷出,境內所有修真宗派,當從本剌史令,于此百里內嚴守寸土,誅邪匡正!”
她揮手令弟子退下,沉吟不語。這道告示是在兩日前發的,眾人過城不入,不知也不稀奇。但按內容來看,豈非全湖南駐扎的修道門派,全將集中于此?修道者雖不與朝廷多作交集,但遇到這般守土護民的大事,任誰也不會推脫無視的,只是如此一來,對此行的另一重任務,到底是利多還是弊多?或許,是公然開始計劃的時候了……
一名高瘦老者在馬上施了一禮,道:“我們日夜兼程,本是為了先到一步查看情形,但先阻于瀟水決堤,后耽于治水之期,雖大揚我壇威名,于本意卻極是不合了。壇主,如今大變已生,該知道的,我們卻仍一無所知,以屬下愚見,不如先與當地衙門聯系,再隨機應變如何?”
這高瘦老者姓鐘名永,身為圓光壇三才使,地位僅次于壇主,海楓靈對他一向尊敬,聞言不能不答,何況剛才沉吟中,已下定了一個決心?當下應聲道:“鐘老思慮周詳,那是楓靈萬不能及的。只是一旦與當地聯系,于教主的一道密令,卻甚有沖突之處。”最后一句,已改用了傳音之法。
鐘永面呈異色,傳音訝道:“教主密令?”海楓靈點點頭,又想了片刻,才又傳音道:“嶺南一處,楓靈引小倩孤身前往,直到事了之后,才勞鐘老帶著全壇從江南趕來匯合,此等行徑,大異楓靈平素,鐘老心中,是否已早有疑問?”鐘永知她定有話說,便坦然點頭,靜等后文。
海楓靈卻不急,傳令下去,著教眾覓一處大客棧,今晚便在這里過夜了。她自己和鐘永策馬并立前行,有意離眾人遠了些,衣袖下垂,掩住施訣右手,便有月白色曇優卉朵從袖里泛出,直映入鐘永眼中。
鐘永臉色大變,不敢施禮顯露,卻是借了座騎挪步,身向前俯,拜將下去,海楓靈微笑傳音道:“鐘老不必多禮,楓靈請出曇優圣令,只是為了便于轉述教主法諭。”鐘永肅容答道:“見圣令如見歷代教主英魄,屬下萬不敢失禮!壇主,恕屬下直言,只有開壇圣典上才可請出圣令,教主竟令壇主隨身攜帶,與祖訓極是不合,莫非……”海楓靈神色凝重,傳音道:“鐘老果然心思靈動,已然猜出一半了。不錯,我圓光壇這般大費周張,自總壇全部遷出,自非只為區區一個南郭鎮!”
伸手往四下一指,海楓靈神采飛動,目光里全是憧憬向往,傳音又道,“我靈月教,原本世居云南,坐井觀天,直到恩師二十年前游歷中原歸來,才奮發圖強,力辟眾議,將總壇遷往江南,與中原正道一爭高下。鐘老,恩師她老人家的高瞻遠矚,是否可謂前無古人?”
鐘永神色更肅,道:“是。我等愚昧,當時頗為懷疑教主決策。但二十年來,原本統領中原的玄心正宗日衰于一日,四海門派蜂起,我教占了挺進中原的先手,又在中原皇室內廣收弟子,終于能短時間里崛起得如是之速!”
海楓靈不住點頭,輕聲道:“所以,我們萬不可懷疑教主的用意。”突然提氣開聲,傳音喝道,“三才使鐘永聽令,今日中原,正道分久必合,本教上應天時,當仁不讓。著圓光壇自即日遷址往湖廣,統嶺南湖南等一十三道,降服各零散宗派,唯本壇之令是從,使天下蒼生,俱知有我靈月正統!”
鐘永身形大震,臉上的驚容再掩飾不住。他身為本教元老,所知不在海楓靈之下,靈月教向來以教主為尊,但教主須以歷代教規為依止,由八大長老負責監察行止。這一任的教主天游夫人,年輕時曾往中原游歷,歸來后力排眾議,將總壇遷往中原,當時八長老便頗有怨意,只是未起明顯沖突罷了。
但教主處心積慮,一意要壓倒中原本土宗門,獨以靈月教為尊,便如曾被皇命敕封的玄心正宗一般。八大長老對此更有意見,相互爭議多年,一直懸而未決,想不到教主如今竟突施斧底抽薪之計,一任口舌爭論不休,卻將她親傳弟子統領的圓光壇獨立出去,開始了這一夙愿雄心的正式布置!
不由向海楓靈望去,眼角余光,卻見到優曇圣令的光華又一次閃起。他知這是拈訣發動的先兆,一旦發動奠出,任是功力通玄,也難正面與抗,心中不由一驚:“壇主豈會如此待我?看來……教主為了爭雄中原的心愿,已不憚在教中大開殺戒!”
自知生死便在這一念之間,他再不敢有片刻遲疑,簡短地傳音一句:“壇主放心,既然教主有令,屬下甘愿立血誓追隨,萬死不辭!”屈指在掌心一劃,幾點血飛濺出凝成血珠,恍如活物,靈巧地向海楓靈飛去。
海楓靈面現喜色,衣袖微掀,放血珠落在袖底一枚曇花玉令上,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自然明白,對著圣令發下的血誓,是教中最靈最毒的誓約,鐘永原不必發,只要表示愿遵訓示便可。如今這般依順做作,不外是為讓自己放心之余,順帶表一表對教主恩師的忠心與敬畏。
驕傲從心底逸出,恩師篤道正義,心懷天下,廣濟生民,自己和鐘永等人,何其幸運\,竟能有機會為恩師效命,除魔衛道,宏揚我靈月正法,令這天下蒼生,他日再不用受倒懸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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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靈姐,楓靈姐!”
小倩的聲音,卻正從街道拐角處響起,象是極為高興,一名弟子從那邊過來,施禮對海楓靈稟道:“弟子們已選好了客棧,設下了防護大陣,恭請壇主、三才使過去休息。只不過……”猶豫了一下,似不知如何措詞,“我們布置完畢,才發現客棧酒窯之中,居然藏著一個未曾離開的古怪醉鬼!”
鐘永剛立誓效忠,自要表明心跡,搶先道:“屬下先去看個究竟!”縱馬潑剌剌往前沖去。拐過彎,見了一溜排的雙軛大車,自是本教雜工的輜重,教眾們都已散入客棧里收拾,反倒是這些雜工,和小倩一起,正圍了一樁物件指指點點。
那物件半人來高,似是一個大酒甕,被生硬硬切去了上半,變成一只大口的廢壇子。一雙腳穿了草鞋,正架在壇沿上自得其樂地搖來晃去,有人將身子縮在壇內,頂著一只濕漉漉的文士帽,蓋住大半個面孔,顫微著似要掉落一般。
“上金殿。著玉樽。延貴客。入金門。入金門。上金堂。東廚具肴膳。椎牛烹豬羊……”那草鞋又搖了幾下,幾句吟詩聲從文士帽里傳出,有人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文士帽向側滑開,露出一個矮胖的老頭子來,醉眼朦朧,對著圍觀的眾人不住擺手,“哪來的紅粉骷髏,佳麗白骨?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頭來名心一場空,利心也是一場空……咦,聽了本先生的醉吟快論,你們這一干夢中冤家,如何還不歸去?去罷去罷,回頭是岸,無去無來,是為去來!”
小倩一陣不樂,惱道:“紅粉骷髏?怎的開口便罵人?”一名雜工上前便去拎這老頭,說道:“是啊!一把年紀了,一點口德也不修!”一拎之下,卻拎不動,他咦了一聲,俯身捉了那老頭的雙腿便往外拖,卻覺那老頭恍是有千鈞之重,一使勁下,身不由己,向前倒裁進壇里。
那老頭大叫一聲:“不好不好,原來打我是假,偷老兒我的酒喝是真!”身子突如皮球般向上彈出,直沖半空,帶著那雜工也向上高高騰起。
鐘永眉頭一皺,礙于身份,卻不便出手。那雜工騰起復向下摔,圍觀眾人中,便有名年輕人沖過去伸手要接,小倩才叫得一聲:“夜名,小心!”那老頭已又是一聲大叫,身子在空中一轉,急墜向下,后發先至,整個人縮成一團,和那雜工撞在一處,兩人相互著力,又往上方倒飛出去。
“沒人接我,我老頭子合該摔死?不成不成,氣死我了!”
老頭亂叫聲里,海楓靈也策馬過來了,和鐘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訝意。那老頭在空中手舞足蹈,便如一個大皮球般,將那雜工撞來撞去,并沒有任何施用法力的跡象,純憑了奇到極點的輕身功夫,源源不斷地借力打力,雖稱不得什么了不起,卻是各大修行門派里,都不曾有的奇異身法修為。鐘永來得早,更親眼見這老頭從地上的廢壇彈出。但人已離開,那壇的大小一眼可見,塞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尚且費力,何況一個成年人整個縮入其中?
小倩也看出有異,叫回夜名,說道:“不會摔到誰的,這位醉先生,在和大家逗樂子玩呢!”突覺衣袖被人拉了一拉,低頭看去,卻是小雨牽了金光過來,拉拉她,再向空中的飛人指指,意極興奮。
“不來了不來了!”
老頭嚷了一聲,最后往那雜工身上一撞,后者不由自主地翻了個筋頭,穩穩落在了地下。他自己也隨之一個空翻,游魚般破空激射,竟是驀地越過眾人,沖進了客棧的大門之中。
客棧里早被收拾干凈,按靈月教規據,弟子分男女兩處坐定,將客堂擠得滿滿的。那老頭騰身進來,叫道:“怪哉怪哉,老頭子走的什么霉運\,怎的處處俱是紅粉骷髏?”落在最上首,大馬金刀地順勢坐下,又嘆道,“白白獻了半天寶,卻是沒一個愛看的也沒有——啊,你沖我指來指去做什么?小姑娘,你是說老頭子我獻寶獻得極好看是不?”這話卻是對著屋外說的,小雨正比劃著指向他,甜甜地笑得極是開心。
海楓靈與鐘永并肩進了店中,一示意,便有一名靈月教弟子越眾上前,拱手施禮道:“這位前輩請了!前輩游戲風塵,原不值大驚小怪,方才圍觀訝叫,確是我等的不是。只是不知前輩如何稱呼?我等也好賠罪一二。”
那老頭連連搖手,說道:“賠罪?老頭子當不起……可老頭子趁著全鎮人被官差趕去逃命,好容易才得來的這份醉臥酒窯的大好良機,卻平白被你們給攪了……”一聲長嘆,揪著自己的胡子,意極懊惱,算道,“紙里包不住火,你們這一行近百人,俱見到了我躲著偷酒喝,豈有不外傳的道理?呀,大事不妙!一壇三年醉九十五文錢,一壇十年女兒紅一百八十七文錢……老頭子飲空了人家的酒窯,九十五文,一百九十文……再加十一兩,一共二十三兩零六佰七十二文?老頭子……老頭子我哪來這么多銀子賠!”跳起了身,連聲音都發起顫來。
那弟子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接口,外面小倩進來,一撇嘴,說道:“二十三兩銀子么?我送你怎么樣?可你不準再胡說什么紅粉骷髏!”那老頭大喜,笑逐顏開,道:“有銀子,不說便不說!姑娘自不是紅粉骷髏,你是紅粉骷髏里最美的圣女骷髏!”小倩一呆之下,氣道:“你還是在罵人!”
老頭搖頭嘆氣,喃喃道:“生老病死苦,人人都在苦海里出頭沒腦,為何偏偏要諱忌人言?不過既自認為是圣女了,自然不肯再自認為骷髏……”精神一振,拍手道,“老頭子想明白了,不叫便不叫。但老頭子也不能白要姑娘你的銀子——這樣罷!我說段書給你們聽,各位隨手打賞一些閑錢,好讓我應付完酒債便可!”
小倩一撇嘴,正要說話,海楓靈心中已下定了決心,暗想:教主有密令要持行,這般不知來由的怪人,暫且不能多得罪,便搶先開口,說道:“這位先生愿開金口說書,我等想必極有口福了。賞錢的事好說,卻不知先生要說些什么?”鐘永也怕小倩多話得罪人,退了半步,低聲道:“倩姑娘,你看這老者的衣服!從壇里出來時還全是酒水,這會兒,未施任何法術,卻干燥得如被暴曬過一般了。”
小倩被鐘永一言提醒,頓時大為好奇,盯了那老頭子的衣袍猛看,只想:似乎武林中人,強運\內功也能做到,卻萬不能這樣的不動聲色。至于那撞來撞去的身法,就更匪夷所思了。奇怪奇怪,怎么會在酒窯里揪出這么個怪人?
驀地一聲大響,嚇了小倩一大跳,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是那老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醒木,正往桌上重重拍去,大聲喝道:“就這么定了,你們幫我還酒債,我丹丘生無以為報,只有決定不辭辛苦,親自為你們這些大圣女小圣女不大不小的中圣女們,說上一出精采絕倫的評書,是名為——《正宗入魔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