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氣翻騰,說不出的陰冷意味,連突兀的檐角,橫斜的樹影,都獰猙出擇人而食的惡像,在暗夜里肆意地飛舞扭曲,壓抑在每一個隱進黑暗的人的身上。
金光神色冷然,一步步地退后著,好讓這夜色,更徹底地吞噬去自己的影子。所有人的注意,都在那個如同顛狂了的丹丘生身上,卻唯有他,看清了這矮胖老者眼里的一抹焦燥。“這焦燥,是為了阿黛么?”于是,在自己都未覺出時,他已極淡地笑了一笑。
為了那個粉嫩得幾乎可以捏出水來的小女童?是啊,這么多年了,再小的女孩子,也該長大成人了,或者說,早該過了相夫教子的中年,如果不是那樣特殊的身份,不是承擔著宗門不能逃避的責任的話……
玄心正宗的天池密府里,蘊了天地間最濃厚的陰柔靈能。女子屬陰,靈識強大的女靈童,練過多年苦修,成人之后,其中天資最為稟異者,便會擁有利用那靈能預測三界的能力。所以三界圣女,是玄心正宗不惜一切維護的對象,三名圣女,也得以統領了一批完全獨立,可以不受宗主節制的圣女侍從。
為打壓魔道對人間的侵襲,日以繼夜推算異動的后果,是每一代圣女都壽限不永。金光成為宗主的那一年,玄心正宗最小的圣女靳黛水也正式繼位了。那個小小的,總是有點迷糊的女娃兒,又敬又怕的是兩位圣女姐姐,最不怕的,卻是他這個偶爾來占卜要事的一宗之主。
于是每次卜算有了結果后,就會有一雙小手,使勁揪住他的紫金法袍,奶聲奶氣地叫道:“宗主叔叔,今天阿黛很乖的,可阿黛不想再坐在蓮花圣座上了,你帶我出去玩一會好嗎?”
開始時,另兩位圣女還會責怪兩句,再往后,便是連她們也都習以為常了。反正,宗主只會好脾氣地笑笑,將頑皮的孩子抱回圣座上,抽回自己的法袍匆匆地離去。
那個時候,宗門老人大多身殞與六道一戰,前任燕赤霞遠遁退隱,千頭萬緒,都在他一人的肩上。而那時,他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哪有時間去理會一個小女孩的小小撒嬌呢?
鎮里一陣喧嘩,丹丘生果不出他所料,批頰自責,只是掩飾的表象,卻趁機將小倩一舉成擒。但以靈月教的實力,口舌上的對峙試探,仍會有段時間,這對他而言,已是足夠了。
手縮在袖里,捏緊早取出的幾張符,他繼續一步步地退往鎮外,那道光華追蹤迸出的位置不遠,應該,就在條土路附近罷?再走兩步,一截白色絲帶,在月光下極是扎眼,剌鼻的血腥味也越發濃了。
果然,要找的人,便側倒在路邊溝中,連泥土,都被血濕漉得有點膩滑了。
騰身下去,一張止血符拍上,暫時救急,再取兩張隱身符,一人一張,金光低嘆一聲,在昏迷的女子身邊坐下,不著急,也不是著急的時候,這已是他現在能做到的極限了。
其實瘋顛時,倒真有不少神符,黃紫金血,各種都制過,但除了黃符外,都須用法力才可引動,制了也是白制。而恢復神智后,為擔心泄露身份,早自行毀了去大多,以至如今,除了這種輔助符物外,也就只剩三兩張血符備用防身了。
“阿黛……阿黛……”
低卻惶恐的聲音,正是自稱丹丘生的矮胖老者。此時一手拎了一人,仍是身法靈動,從鎮邊一路搜尋。不遠處的鎮里,人影幢幢,終沒有人敢真跟蹤過來。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換了他來應敵,也必盯上這個任性卻身份耐人尋味的丫頭作擋箭牌。
但是,夜名那小子,怎的也落入了人手?
呼喚聲越來越近,從溝上的道路傳來,又漸行漸遠。金光鷹一般的目光,一直不離丹丘生的步態,一張血符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則緊拈著發動玄心靈鏡的法訣。
那女子,當年的小女童,今日雖早過中年,卻仍如少女般不見衰老的圣女靳黛水,正蒼白著臉昏迷在他身邊,這一張血符,如藉了心鏡的道力發動,足以令這方圓三丈之內,再不存一個生靈。
玄心正宗的任一弟子,都知道三界圣女對宗門的重要。預知天地之變,洞明前世今生的因果,這些能力,都是玄心正宗得以強大多年,守護住人間的重大依藉。歷代圣女,也明知無休止的推算形同自戕,卻仍是日以續夜,不曾推脫埋怨分毫。
無他,動力來自對祖師爺訓敕的凜遵,更來對玄心正宗開宗之旨的絕對認可。
除魔衛道,守護人間。
只是……
笑意早已斂去,金光目光轉為陰沉,冷冷看著記憶里的這個小姑娘。難道這二十年里,玄心正宗出了一個瘋顛的宗主還不夠,竟又出了一個糾纏情愛不休,行事肆無忌憚的三界圣女?
若今日真被外人發現,那么,金光便要以宗主身份,執行宗門的規矩了——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可以一死殉道,卻決不能,淪為因私愛自蹈死路的笑柄!
“阿黛……”
丹丘生的呼叫聲漸漸遠去,尾音里是明顯的哭腔。而靳黛水雖未醒轉,黛眉卻越顰越緊,生似感應到了男子的惶急一般。但她的唇邊,突然洶出一抹鮮紅,便更深地昏迷了過去。金光目光一凝,伸手探了探脈息,心中已是了然:“寧愿昏迷下去,也不敢醒來面對?很好,總算沒有一錯再錯,執迷不悟。”
呼聲遠去,金光仍是不動,過不多刻,幾條黑影憑空出現,卻是暗里追蹤來的靈月教中人。其中一人沉聲道:“那圣女想已重傷遠遁,生機無多,追之無益。但按壇主傳警,被劫走的竟是倩姑娘,斷不容有失。我和斬影繼續跟蹤,你們速去面見壇主,除稟明打探到的南郭鎮情形外,再問清如有必要,我們是否可與大天龍密行寺的人正面沖突!”余下幾人齊齊一應,分散各自離開。
金光站起身來,略一沉吟,將靳黛水抱起,轉身往鎮里走去。他身上全無法力,這般負了一人,根本無法走遠,倒不如行險賭上一賭。一則靈月教不會想到有人如此大膽,二則那身份神秘的小倩被擒,這一干人的心思,斷不應旁鶩到他事之上。
并且鎮中,早預伏了饕氣害人,只怕螳螂之外,尚另有黃雀在伏,若離得過遠,豈不要錯過許多內情?
他十一歲接任傳鏡長老,二十歲出任宗主,不知面對過多少生死一發的危機,情形越詭異兇險,應對時只會越冷靜沉著。當下一步步走著,他用衣袖掩住靳黛水的口,免得她嘔血在地上啟人疑竇,再轉了個大圈,連換幾處不起眼的民居,最后才選定了鎮邊民居里的一處地窖。
取了一盞油燈,進去將黛天心放到角落,他小心蓋嚴窖頂的石板,將一堆雜物,推到石板下預作掩飾,再頓了一頓,拂去衣袍上零亂的灰泥,束好零亂的散發,才緩緩轉身,點燃了燈盞,看向尚在昏迷中的圣女。
他是金光。
人前可以裝顛佯瘋,真正面對著宗門故人,卻再也佯裝不出了,更何況,之前探試脈息時,他便已發現,靳黛水體內有一股奇異的異種法力,正片刻不停地侵蝕著她的精氣,若不設法撥出,只怕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今晚便要除名其一了。
救,還是不救?
人猶未醒,顰緊的眉,透出十分的痛苦。他靜靜地看著,回想丘丹生此前的一言一行,推敲不同選擇下的可能后果。只是,大天龍密行寺遠在西域,此人難道當真是源出于此處?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又何以和這種早已絕跡中土的異教中人有著交集?
搖了搖頭,也不奇怪,三界圣女足不離天池,但在宗門里,始終是極超然的存在。更由于預推之能,許多別派異士,都樂于賣她們一兩分交情,大天龍密行寺雖匿跡多年,算來也不會在例外之列。
“天地不仁,大劫將臨,時命難逆,天池天龍,概莫例外。”
金光驀然動容。丹丘生之前言行雖大多戲謔,卻切實提到過,二十年前的三圣女之首,書寫過這樣的書信給予大天龍寺——信中所指,決不會是那一年的天魔沖七煞之劫。那一場大劫,當年迫在眉捷,人盡皆知,豈會用上如此震動意外的激越言辭?
“祖師爺,你突然喚醒金光,傳音示警,又令金光因種種因緣巧合,來到這南郭鎮附近,遇到宗門的三界圣女……難道,這也是你的安排之一,要借了三界圣女的異能,向金光傳遞出什么極重大的天地之變么?”
他皺眉低語了幾句,并無心讓任何人聽到。但昏迷中的靳黛水,卻因了“祖師爺”三字,突然掙扎著坐起了身子。
“……血……祖師爺……救……宗主……宗主叔叔……”
她的雙目仍然緊閉著,身子卻顫抖得有如深秋的枯葉,仿佛在看著什么極可怕的景象,雙手痙搐著想向胸前合攏,金光識得,那是三界圣女推算未來,引天地靈能入體時必結的的不動明王法印。
只是,此處不是天池,法印決不可能引動靈能,唯一的可能,只是在昏迷中無意地重復了昔日推算時的情景?
金光一陣恍惚,象是回到多年之前,一雙粉酥般的小手,正揪緊了他的袍角淘氣叫道:“宗主,宗主叔叔!”他心頭一震,但隨即,一個念頭隨之變得清晰無比:“果然是……祖師爺的安排?不肖弟子金光,就是拼了一死,也必要明白祖師爺的示意!”
左手在袖里拈成法訣,一股純之又純的道力,自隱在體內的玄心靈鏡里迸出,他再不猶豫,緩緩盤膝坐下,一掌拍上了靳黛水的背心——
靈月教法器的異力是吧?縱然斷無生理,但他是金光,玄心正宗的金光宗主,所以宗門圣女的生死,只能,也只可以決定在他金光宗主的手中……
沛然道力注入,與那道奇異法力一觸,似抗非抗,靳黛水昏沉里一聲呻吟,只覺奇經八脈處處俱成戰場,痛不可當下,神智恢復了幾分。但一角衣袍徑自掩來,堵在她的唇邊,同時一個低沉卻威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想活命,便助我逼出你體內的異種法力!”
靳黛水一震,掙扎著要撐開眼。但見不到人,唯有一盞幽燈,一角袍袖拂過。她正怔忡間,那聲音又重復了一句,顯出不容抗拒的霸道。只是,為什么這聲音,聽起來竟是這般的耳熟?
不由自主地,一口內息提起,引導另一道背后注入的道力,忍痛游走周身。但體內那道異種法力好生古怪,才被逼入一處,便突然隨了她內息的變化,由實而虛,四散竄出,渾不再受斥逼它的道力影響。
再試兩次,靳黛水臉色一白,口角溢出血絲,身后傳來一聲低哼,抵在她背心處的手掌一顫,顯然也被異種真氣的反挫之力震傷。
“前輩道術精純……必是宗門前輩……”靳黛水低咳一聲,想回頭去看,但連身子都全靠身后那人的扶持才勉強坐住,哪有余力轉身?只得低聲掙扎說道,“靳黛水愧對宗門……久已另辟毀心居暫住……不敢再以待罪忍死之身,拖累宗門的前輩高手……”
她一口內息松了,正受她引導的渡入道力,失了控制,幾乎盡數倒涌了回去。身后那人又一聲低哼,語氣轉為震怒,喝道:“不知輕重,三界圣女,豈能如此自暴自棄!”
話未說完,那人忽地咦了一聲,將道力再次渡了過來,吩咐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且提息,將那道異種法力迫進右手的手太陰經上,再一舉擊出試試!”誦出一段法訣,卻是玄心正宗常見的提轉法力,外放傷人的法子。
靳黛水呆了一呆,道:“前輩……”但對方聲音里,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壓,同時只覺身子轉動了半圈,右腕被來人架起,正是用施法前的起手式。這起手式是自小就練熟了的,不由自主下,內息再度提起,逼住那道奇異法力,先斂再放,如決壩之水,再不分彼此,推掌轟然直擊向前。
掌下一陣溫熱,竟是切實擊中了一人。靳黛水啊了一聲,尚未看清情形,掌下一種無底深淵般的吸力傳來,迫到手太陰經里的所有異種法力,頓雜在那一擊之威里,被這吸力盡數抽離了出去!
那人早有準備,硬受一掌后,袍袖微展,一口血盡數噴入了袖中,這才抬起頭來,冷冷說道:“不過二十年,本宗門規,竟崩壞如此!擅離天池,糾葛私愛,圣女靳黛水,你可知罪?”
靳黛水一震,轉頭,自醒轉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對方——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燈光昏暗,透出陰森的壓抑感,讓人極不舒服。但是,這種壓抑,與那人相比,也溫和得如同三月的春風了。只因天然的驕傲,蘊在那人刀鋒般的冷邃目光中,連緊鎖的眉心,于倦意里傳遞的,都只是更多的決然,顯出那人獨有的,近于凜厲的霸道和威嚴。
靳黛水呆呆看著,一個名字凝在唇邊,說什么也不敢叫將出來。
發散至肩,卻以一條布帶,束得整整齊齊,那人冷眼看著她,隨意一展袖,右手已習慣地扶在了膝上。于是,靳黛水白玉般的臉龐上,突然就有淚水滑落了下來,只因這個人,雖比記憶里的清瘦了太多,卻是和她一樣,沒有改變分毫,連神色動作,都一如從小見慣了的那般……
“宗主叔叔!”
淚水流出,就再也止不住了,如同這一聲哽咽著掙出的呼喊,急切里帶著羞愧,羞愧里有著輕松,就象久已迷路的孩子,突然從茫茫人海里,見到了大人可以依靠的身影一樣。她掙扎著挪后一些,轉身正面對著金光,跪好,叩拜,一任嗆人的塵土,污在她掛滿淚水的臉上。
金光也不去扶她,目光越來越冷,冷到了極點之后,突然便笑出了聲,雖然極低,卻似真的想到什么忍俊不禁之事,一邊笑,一邊搖頭不已。
靳黛水一呆,停了動作,仰頭去看,金光的手從袖里伸出,向她一指,淡淡地道:“你的事,暫且擱下。但十余日前,我曾親見到本宗弟子的御敵之能——甚至玄心四將,都有二人在場指揮,你猜結果如何?”
靳黛水心思正亂,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低聲答道:“黛水自建毀心居別住……近二十年不復過問宗門事宜了。玄心四將是宗主親手選中的人才,想來必不會讓您失望……”
金光淡然道:“二十年前,他們叛我而去,但終是去了長街除魔,未令本座太過失望。但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看向自己右掌,慢慢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了,“一干人等,不是慌亂無章,就是自暴自棄,連一個防護大陣,也布得手忙腳亂!這樣的廢物,居然……是他們,我玄心正宗四將之首青龍,之副玄武的嫡系門人!”
眉頭突地蹙緊,右拳抵在胸口,又是一口血溢出,卻是未及試去。
胸口是刀剜般地劇痛,顯是內傷比預料的要重。其實早在靳黛水分神說話一意求死時,渡去的道力從她體內倒涌回來,便和原有的玄心正宗法力一樣,被胸口的玄心奧妙訣雜亂內息盡數吸取,險些震得他當場重傷。
卻也唯因如此,他才想到了那一個極險的救治之法。
能逼入一處,證明那異種法力并非無懈可擊,只是人力有限,差了最后一點力道而已。既然無法尋到更多高手來一同傳功,那么,便索性利用自己體內正逆糾纏不休的玄心奧妙訣內息一回,令靳黛水將異種法力當成真氣來使,一掌擊中他胸口的絳宮要穴之上。
祖師爺既有安排,金光就決不會死。但真的死了又何妨呢?也許,一死謝罪,才是金光當受的最輕懲罰……
抬手制止靳黛水過來相扶,金光勉力挺直腰身,冷聲喝道:“祖師爺留了金光一條命在,便是要我賠給玄心正宗,將宗門,領回祖師爺示下的除魔正道中去——靳黛水,你可知你當如何了?”
靳黛水仰面看著他,一陣恍惚。金光溢出的那口血,赤紅如燃燒的火焰,似乎將整個空間都點燃了,而另一個場景,這些年來,她用來說服自己活下去的另一個場景,也恰如此時見到的一樣殷紅……
于是那場景,突然便和這火焰重疊了起來,讓她分不清眼前看到的,到底是闊別多年的舊宗主,還是象夜夜糾纏的夢境一樣,無意識幻出了二十年前一場預測未來的推演情形……
“宗主!”
象是抽空了全身的氣力,她低低哭喊一聲,伸出手,象小時候那般拽住金光的衣角,再也不肯放開——
“天池不存在了。天魔沖七煞那一天,全宗門的人都在長街拼命,兩位圣女姐姐,拼死守護著我們的圣地,而黛水……黛水,卻羈在了大天龍密行寺,為了一個男子,誤了趕回圣地殉道的時機!”
“雖然,兩位姐姐留下了遺信,告訴黛水說那是天意,是她們算出的一點模糊的未來,知道整個天池,只有我一人,可因那密行寺將死劫押后二十年,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應在二十年后的南郭鎮,成為我們算出的一場天地大劫的轉折……”
“但錯了便是錯了,黛水是困于私情才誤了趕回天池的……而不是為了忍辱偷生,傳遞出三界圣女最后一次聯手測出的未來大劫……宗主,您罰我吧,玄心正宗弟子靳黛水,甘愿一死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