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下去。”
極簡短的命令,就如當年,來去匆匆的金光宗主,一慣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卻是令靳黛水心中一安,覺出了一種奇異的溫暖,無關同情憐憫。這時的她,所需要的,也決不是全無準則的寬恕。
“天池二十年前便毀了,宗主……魔氣污染,引發了天池靈能的爆炸,加上不知來歷的魔物突襲,雖然兩位圣女姐姐,率弟子們全部殉道,但終是敵不過天地之威,更敵不過,魔物的詭計多端……”
金光目光一縮,透出刀刻般的冷酷,森然再吐出三個字:“繼續說!”
“二十年前,天魔沖七煞之前,總壇的大變傳入天池,大姐獨自在圣座上坐了一夜。我和二姐看著她黑發轉白,一夜雪盡,如同過了幾十年的光陰。但她不準我們幫忙,因為大姐是在……”
哽咽了一聲,靳黛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情形,更深的痛悔,也隨之從心底涌出——
“為什么,她讓我去大天龍密行寺送信時,我全沒有想到過,她那一夜,青絲盡雪,竟是在推算天池中所有人的來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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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看著大姐老去,但大姐一聲輕嘆,一句“總壇大變,不可避免”,就輕巧地打消了她的疑惑,甚至,在大姐和二姐密議半天,匆忙安排了一場三界圣女全力測算未來的逆天之舉時,她也無可無不可地,當成了象以前一樣,由宗主示下的普通推演命令。
何以那么單純呢?忘記了,宗門大變,宗主行事幾近顛狂,從此不上天池,又豈會再有什么命令傳來!
她如從前一樣地順從,坐入自己的位置,合目,拈訣,如絕世芳華,在一彈指間綻放,再在轉瞬之間凋零。
只因她不知道,那是傳承數百年的三界圣女法統的最后一次推演,也是玄心正宗的天池圣地的最后一抹風華,美麗驕傲,卻如開到盛極的優曇之花,一轉眼后,便化作了前塵再不可觸及的沉痛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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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靈力,將三界圣女的識海相連,借助這靈力的激蕩,穿透三世因果,旁觀未來的宿命。只是宗主,所謂未來,并不僅是因與果的交匯,再具足的神通,也不能看到真正切實的將來。所以,對著那時的識海,我們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何以會所見如此……”
“本座不需要知道三界圣女推演之密,本座要知道的,僅僅是你們看到的結果。”
“是。”
靳黛水低應一聲,喃喃道,“可我們第眼見到的,竟是數百年前的天池圣地……只是那時,它還叫做落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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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墟山是玄心正宗祖師爺的居所,在陰月皇朝沒有一統魔道之前,這個地方,曾是最接近天道的一座修真洞府。
靳黛水看到了洞府里的祖師爺。
年紀不算大,三十來歲,和圣地供奉的祖師爺遺像一模一樣。一襲淺\藍的道袍,溫文都雅,有如江南初綠的一抹柳絲,極素凈出塵的感覺,不沾染人間的一點煙火。他平和地微笑著,端坐案邊,在帛卷上一字字地抄著什么。
祖師爺的筆法,枯潤有致,飛揚自然,穆若山水,令人一見之下,心境無端就安詳了起來。
另一卷帛書攤在案上,字跡大為不同,婉約靈動,如玉壺之冰,瑤臺之月,嫵媚里挾著英氣,低昂清逸,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筆。但這卷帛書是倒展開的,從旁觀的角度,明顯看得出,祖師爺抄下的每一步驟,都和原文里的次序正好相反。
祖師爺,竟是在逆抄著玄心奧妙訣的原本!
此后便是零亂的場景,任隨三界圣女如何努力,也終是完全看不明白。但很快地,一切又都成為過去,玄心正宗總壇那氣象莊嚴的大殿,便突兀出現在她們識海的幻像之中了。
香煙繚繞,香花供奉,黃縵輕揚,見到的,是玄心正宗祖師爺靈位的安置大典,那一卷祖師爺手抄的逆寫法本,正被一雙手虔誠\恭敬地收藏進靈牌的基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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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帛書,大約是素天心祖師的親筆,又被玄虛子祖師,重新逆抄了一遍。可是,連兩位姐姐都不明白,為何預推未來,看到的,卻是這般久遠的過去,顯示出的,竟是藏于祖師牌位后的逆寫玄心奧妙訣的來歷……”
靳黛水喃喃說道,渾沒注意到,金光臉色一白,嘴角又有一縷血溢了出來。
逆抄的玄心奧妙訣!
一生的轉折,就是因這法訣而來。信念絕不會錯,但為了達成信念的能力,卻不得不違背了祖師爺的遺訓。祖師爺,這是你對弟子的責備么?借靳黛水的口,告訴弟子懲罰早已注定,不論,背棄祖訓是出于什么樣的初心……
不對!
還是不對……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玄心正宗的天下,守護這天下,守護這人間,是祖師爺手創宗心正宗的唯一目的。金光,你何德何能,祖師爺豈會為你一人的過失,如此殫費苦心地布署示意?
“你們這一場推演,難道,便只見到了這些么?”
他沉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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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見到了未來……”
靳黛水的聲音,突然就顫抖起來,她松開了手,抱膝坐在地上,怔怔地,象無數次午夜夢回時那樣,只覺出噬入骨的孤單,和無邊無限的恐懼。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天地,風云,日月,山水,星光——
那一天,現于三界圣女識海里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啊!
天空彌漫著血色霧氣,低得似乎要壓到地上。地上是反常的白,枯散的骸骨,森森地,在慘淡陰風里翻滾。看不到活物,看不到風景,唯有不絕的尖細鬼哭,飛揚的昏濛劫灰。并且,天地間雖是一片的赤紅,卻似陷入了越來越濃的黑暗,濃得象有漫無邊際的鮮血,緩慢卻明顯,凝固成濃膩丑陋的大片淤結。
淤結里有人影忽隱忽現,看不分明是誰,也看不清是幾人。但一角紫金法袍劃過黑暗,一切才又變得鮮活靈動。只有漫天的血漬翻騰,向一點飛快地收縮了去,仿佛無底的深淵,正在向下崩塌,連同所有人影,都扭曲得不成模樣!
然而遠處,天地攸忽清寧,懸瀑如碧,藤蘿披拂,峭壁峻險,熟悉無比,現出的,竟然是——
天池前身,落墟之山!
“是……祖師爺……”
法袍上的一抹金紋,流離在暗紅的淵底,格外顯得分明。落墟山卻變得越發高大,巍峨地充塞在整個天地之間。金紋一暗,混和在紅淵里,猛烈地迸裂開來,灑落墟山體。于是,山體消融,如鐵水般地沸騰起來。
“我們又見到了祖師爺,坐在明波若境的湖邊,淡淡地看著落墟山毀,看著一切崩潰虛無,看著這崩潰,漸漸漫延到了他足下……但祖師爺卻在笑,那般明亮率真的笑容,和遺像里一樣的親切。”
“我們這才明白,一切都是祖師爺的安排……大姐姐在識海里喃喃祈禱\,我依稀聽到,她是在求祖師爺再明示一些玄心正宗的未來。可再沒有了別的,祖師爺只是笑,和那境象一齊沉寂了下去。”
“不,也不是沒有別的,我們看到了,還看到了……”
靳黛水變得吞吐起來,從回憶里驚覺過來,看著面無表情的前宗主,一時不知如何措詞才對。
“說。”
“是,宗主,我們……看到了一間月老廟,魔氣翻騰,看到了此廟所在的鎮名,南郭鎮。此外……”
“如何?”
“我們,還看到了宗主你。可是……那時的你……只是一個……徒勞比劃著法訣的顛狂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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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急急說完,她低下頭不敢去看。當年從大天龍密行寺回到中原之后,她心如槁木,幾乎到天池遺址里自行了斷。但門下侍女打探來的消息,卻讓她矍然而驚,連死志,都再不敢生起。
天池被毀,兩位圣女姐姐殉道前,曾用最后的氣力,將圣地境遇傳遞入她的識海里。而那時的她,正在和一名叫丹丘生的男子游歷西域,情悅意欣,幾乎全然忘記了迫在眉捷的正魔決戰——
二十年前,她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少女,從能記事起,除了無休止的推算,就是面對著不變的天池風物了。
異卉靈果,白玉地階,這些都是極美極美的。可美到了極致,反沒有芬芳的泥土真實,沒有殘敗的花草自然。以至她長大后,在圣座上眺見的一抹山色,預推時看出的一點人事,都成了歡欣雀躍的意外驚喜。
將來,能離開天池,自由地游覽一番嗎?那是她的夢想,很小時候,就揪著宗主的袍角,奶聲奶氣地請求著的夢。
只是,她從沒想過,這個夢,真會有實現的一日。
預推完成后,她因為運\功過甚,病倒了好幾天。第三天,剛能起床,兩個圣女姐姐便聯袂來了,探病,更讓她去辦一件極要緊的大事。
下山,一路往西,去一個名叫大天龍密行寺的地方送信。
天魔沖七煞,七世怨侶入魔,身為修真,豈能袖手旁觀?大天龍密行寺縱然被驅離中原,但到底,還是人間界的一份子……
她習慣了聽從兩位姐姐的話,何況,這是能記事起,第一次被允許離開天池?極度的興奮下,她忘卻了,每一個三界圣女,都在祖師爺靈前立過重誓,立誓這一生之中,為了人間世的太平,甘愿舍生殉道,測算天地異變,永不下天池一步的……
一路西行,她不用擔心路途的不熟,人情世故的不解,因為兩位姐姐,讓她帶著屬于她一脈的所有侍女弟子一起啟程。不過她也沒有多想,三界圣女的重要,玄心正宗眾所周知,她只當兩位姐姐,是出于關切的小心慎重罷了。
大天龍密行寺對她的到來極是客氣,畢竟是獨立于道門以外的僅存佛宗,雖戒律早已俗化,獨有的物我平等、慈悲眾生之心,終還是未有分毫改變。
寺主瑞音子正在閉關,負責安排她們住下的,是瑞音子的師弟,一個比她大了十來歲,卻比她更象小孩子的男子。
“遠來是客,遠來是客!”
面對近百名女子的浩蕩隊伍,知客的天龍弟子極是為難,而那男子,笑嘻嘻地從寺里出來了,慵散的步態,滿不在乎的神情,熱情的語氣,一霎間,就令她進退兩難的尷尬,化于無形之中了。
撤了一間偏殿,成為靳黛水圣女一脈的臨時小院,丹丘生就這么大包大攬地安排定了一切,讓她心中,忍不住溢著一陣陣說不出的溫暖。
原來,被不相干的人關心著,是這樣美好的感覺啊!
再然后,書信呈給閉關中的寺主后,他便順理成章地承擔起地主之責,領著她,由近而遠,由寺邊的草原,稍遠的雪山,再遠一些的城鎮,異域的風情,朝朝暮暮,看不足的美奐物華,談不夠的契合絮語。
直到那一天,兩位圣女姐姐的遺訓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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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沖七煞那天,魔氣下降,和天池靈氣結合,當即猛烈爆炸。兩位圣女姐姐,原本抱著萬一的決心,在布陣防御魔氣的。可是,卻有兩個魔物,率了天魔星逸下的幽鬼來了,詭異奸詐,破了我們的陣法,殺了我們無數的姐妹……”
慘然一笑,她低聲又道,“而我,卻只能在西域遠遠地看著,痛哭痛悔到無力……宗主,黛水不怕死,我只想著一死來謝罪。可兩位圣女姐姐不允,她們用最后的神識告訴我,原來,早在決定那一場未來推演前,大圣女姐姐就算出了我的命運\,或者說,是代我決定了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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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死。
出了關的密行寺主也告訴她,三界圣女之首的信里,有著對她未來的晦示,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應在二十年后。那封信,寺主如大圣女姐姐所托的那樣,親手交給她看了,她一眼望去就明白了,只因里面的晦示,大多與最后一次的推演密切相關。
南郭鎮,瘋顛的舊宗主,二十年后的轉折。
將來尚未注定,萬事皆有可能,
她趕回中原,打聽舊宗主的消息,在得知發生過的一切后,明白自己再沒有了死的資格。于是她去了一趟總壇,卻將欲稟報新宗主的話,又沉默著壓回了心里。
只因那不是她熟悉的玄心正宗了。
祖師遺訓,變成可有可無的空談,笑臉對人的新宗主,處事時的隨心所欲,卻又總讓她想到,另一個險些從西域追來了中原的男子。
更何況,一遍歌舞升平里,她才略提了一下人魔之別,便有一些新進門人,視她為頑固不化,幾乎便當面沖撞了她一頓?
再不愿久住,她帶了自己一脈弟子飄然離開,辟世隱居,自題居所為毀心居。
心已毀,唯余責任。
如今,連責任都已盡了——
靳黛水跪直身子,平靜稟道:“一切前因,俱已稟明,宗主,弟子別無所求,唯請宗主降罪賜死,弟子實在無顏面對歷代圣女和兩位姐姐!”
金光聽如未聞,詳細再問明幾處細節,才淡然答道:“降罪?你不是說了么,總壇中自有新宗主在,本座卻憑什么身份來賜你一死?”不待她說話,冷冷又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靳圣女,祖師爺的密意,那一場推演里的天機,難道你還未明白么?”
右袖一展,手握成拳,再慢慢放開,神色間顯出的,是得近于固執的堅毅,靳黛水一凜,失聲叫道:“重逢宗主,化解死劫,相聚南郭,這一切,都是祖師爺的安排!弟子懂了,祖師爺留黛水一條命在,說出所有過往,便是要宗主重返宗門,持掌玄心正宗……”
話未說完,窖頂忽然咚咚連響不絕,有人連敲著石板,從上面惶急著叫道:“阿黛,阿黛,是你在下面么?我……我聽到你說話了……”另有一個女子聲音,也在一邊幫著勸道:“那位靳姑娘,天都亮了,麻煩你別再躲了!本教的人,被騙去了數十里外的南郭鎮,這兒早再安全不過了!”
聲音傳將下來,地窖里二人齊齊臉色一變,靳黛水急道:“宗主,對不起,弟子……”金光卻是神色古怪,道:“是那個李小倩?這小丫頭倒好胡弄,看起來,竟幫起擒她做人質的那個丹丘生了?”
石板作響,一縷天光從縫隙里透出。趁一堆雜物尚未被推開的機會,金光反手抽散束發布帶,向靳黛水做了個小心應對的手勢,便垂下目光,坐在角落里面無表情。靳黛水一怔,反應過來,知道他是不愿讓外人知道身份,順從地點了點頭。
窖頂石板掀開,一陣法力流轉,堆放的雜物已被盡數吸了上去,跟著雜亂大響不止,夾了小倩的惱火叫聲:“喂,喂喂!你險些砸著了夜名,他可是身上帶傷的!還有你,呀,又吐血了,你想死是不是啊——我和夜名那么辛苦才救了你,可不想你連舊情人都沒見上一面,就這么莫明其妙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呼地一聲,一人跳將下來,晨曦照入窖里,映著這人臉的喜色,卻是一動不動,生似這塵土積集的地窖,變成了這世上最珍美奇瑰的絕美風景——
“阿黛,阿黛,我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靳黛水身子一顫,呆呆地看著,想大聲痛罵,又想大聲痛哭,但未待她說出一句話,來人一口鮮血向空噴出,身子已向后直摔下去,被另一名跳下來的少女用力扶住。
“靳圣女,這死老頭子,他說死也要再見你一面,可不關我們靈月教的事!呸呸呸,不對,現在見到了,豈不是他真的就要應誓死了么?你們玄心正宗,特別是你這個什么圣女,說什么也要救他一救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