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星空中掩映着几点星光,那是北斗星。也就是这几颗了,做为在“雾霾”这个现代文明标志性产物下苟活的幸运儿,街边的华灯依然无法湮灭它的光芒。
刘文彪浑身浴血,横躺在租来的宝马车前。前一刻他在挥刀砍人,这一刻他却横尸当场。身下的血泊越汇越大,身体上的热量便被迅速抽离,疼痛感也渐渐变得模糊。
刘文彪努力瞪大了眼睛,想将感官世界里那一丝光芒留住,然而,尽管他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那双还算争气的三角眼也张大到三十年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程度,他还是渐渐失去了那一丝光明。
故老相传,人死之际,经历魂魄剥离皮囊那一刹那间的痛苦,灵魂升入虚空,便即遭遇黑白无常,绳拿索绑带往冥界。饮一杯孟婆汤,走一遭奈何桥。一生中勿论好的坏的,得意的还是遗憾的,从此人鬼殊途,阴阳两相隔。
奈何桥上,孟婆汤的效用总还没有完全生效。桥下沸沸腾腾地翻滚着黏黏地,像岩浆又多半像血液的东西,腐朽地恶臭气息被热浪一股股地推送荡漾开来,也将桥石板烘得滚烫。人是光溜溜地来,去自然也是要光溜溜一丝不挂的。灵魂剥离皮囊必须要彻底,有任何夹带都是不洁的,那是要被牛头马面叉去重新洗剥的,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光脚板踩在滚烫的桥石板上,滋滋冒着白气,撕裂灵魂的拷问自此开始。
刘文彪是踩过奈何桥才回头的,这一点与众不同,他是一路以最快的速度挤过的奈何桥,速度之快以至于脚底板烫出的燎泡也寥寥无几。虽然难免引起一两声怒骂,对此他却颇为得意。斜眼瞧瞧桥上那些哭爹喊娘或者胡乱喊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居然挤挤挨挨推推搡搡不肯就离,不屑地呸了口浓痰。“老子就是急赶着投胎,谁耐烦在这鬼地方期期艾艾婆婆妈妈浪费时间!”回过头继续赶路。他是有果决地品性和随心所欲地尿性共同加持的蠢货,简单地说就是个典型地二五仔。短短三十年的人世历练,他吃过喝过用过睡过最好的,也经受过最差的厄运。此刻竟毫无留恋,将前我今我割裂得痛快淋漓。
既然光明属于人间,黑暗自然是冥界的主色调。前方忽隐忽现地飘忽着一豆暗绿光芒,那是唯一的路标。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接下来该是赶往阎罗殿接受十殿阎罗审判才对。
“赶紧审,别耽误老子赶早投胎,昨天老子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被个瞎逼给料理了!老子不恨,老子出来混那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刀,不是那话说了嘛——出来混早晚要还!这话谁说的来着?山鸡哥?还是洪七公?管他呢,赶紧地,着急着呢!”他嘴里嘟嘟囔囔喋喋不休,脚下却也没停。又走了一段,突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勿论别的,那俩小鬼呢?押送自己的那俩阴差,哪去了!难怪任凭自己一路走下来并未有鞭笞喝骂加身。再一咂摸,这没了引导,叫老子往哪里去!倒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可自己路很熟么!往哪里逃?只得乖乖转身回返,去寻那阴差。嘴里不断小声咒骂着孔五贺六,狗日的做鬼当差也不地道。这孔五贺六大约便是那二位阴差的名字,听黑白无常分派押送任务时这么叱喝过。
可是奇怪,一路上并不见半个鬼影,更是再也找不见那来时热闹闹地奈何桥,四周景物也皆遁入深邃地黑暗之中。打量了周遭,刘文彪咕咚咽了口口水,本能告诉他,自己似乎陷入了奇诡的危险之中,难道阴司的惩罚已经来临了吗?可是自己明明还没到达森罗殿,未见到十殿阎罗呀!莫说阎罗王,就连判官也没见着哇!私刑!这他妈的绝对是私刑!意识到自己初到地府便遭遇不公的刘文彪大怒,愤怒甚至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最终令他越走越快及至发足狂奔。体力的消耗快得出奇,不一刻刘文彪已是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忽地脚下一个趔趄,俯身抢地,一张脸结结实实撞在湿漉漉冷冰冰的地上,口鼻中传来一股股地腥臭之气,机灵灵打个寒战,恐惧这个东西终于还是控制了他。绊倒自己的是什么鬼东西,长长地软软地似乎是一条蛇。地府里的蛇,那是怎样地一个存在!刘文彪惊得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静静地趴在地上,等待那条蛇失去兴趣自行走开。僵持许久之后,脚边仍然毫无动静。“哈哈!”刘文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发笑,又有什么好笑的。探手抓过去,果然是黑白无常用来绑缚自己的那条锁链。不知何时竟然从反剪的双手上脱落了。他可不认为黑白二位仁兄在自己身上留有什么情分。更为诡异的是自己居然被它给绊倒了,难道说自己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
刘文彪喘息着,双手不甘地四处摸索着前进,希望能够找到来时的通路。可是许久之后他又回到了那条锁链旁。如此反复数次,结果毫无意外。他开始绝望了,这他妈的分明就是一个球,会动的球,鬼知道自己是何时如何进来的。提到鬼,鬼是要投胎为人的不是吗?也不对,听说只有少数人死后有投胎转世的待遇,那么说自己显然是没有这等优厚待遇了。按说像自己这种渣滓一样的东西,不得好死,死后又不得超生才是内心早已能够接受的结果。可是事到临头却终究不肯甘心。
“老子死得像场笑话,甚至可能掀起一场网络狂欢!从这一点看,老子的死还是有利于人的,最起码娱乐了大众。没可能再世为人,投胎为猪狗总是有些资格的吧!”刘文彪虚弱地叫嚣着。于是开始新一轮地胡言乱语地咒骂,打算先从总是阴笑的小学教导员骂起一直骂到结果他性命的那个憨厚的电动车主。这才骂到读初一的时候,班里的刘浩财那个王八蛋把避孕套当气球卖给自己,害自己被全班同学嘲笑的事,蓦地想起,自己不是吃过了孟婆汤嘛,怎么如今对前世的人和事记忆依然那么清晰!
时间慢慢流逝,刘文彪的谩骂声终于转变成了默然饮泣,只是那杯孟婆汤的效用似乎总也发作不出来。三十年过往一件件一幕幕不由自主地划过脑海。“丧良心啊!”刘文彪悠悠地叹息一声,却不知是出于对假冒孟婆汤的愤慨还是审视过往终有良心发现。不过,现如今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好纠结的!有生以来及至无生,第一次有了认命的觉悟。
黑暗中不知日月,刘文彪屈辱地经历着前所未有地狼狈境况。身体越发地虚弱,他已懒得挥动一根手指。任由寒冷,饥饿,无止境地黑暗将他一口口吞噬。
刘文彪觉得现在的自己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要死了。随着最后一丝灵识消散,他,刘文彪,曾经的彪哥,将彻底归于虚无,泯灭于亘古长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