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郭歪七向巧巧请教了三次，在算学这一道学问上可谓是突飞猛进。已由初级代数方程式达到了多元方程组的水平。如今，正如饥似渴地诵读着删减版的《弟子规》。
与郭歪七的幸福生活相比，巧巧过得实在是不怎么好。他很发愁，他的野人改造一揽子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要面临夭折的危险。问题很多，最直接的原因是小野人们的“有限度非暴力不合作”。他们宁愿成群结队地漫山遍野抓兔子捉野鸡也不愿意坐下来跟先生背诵什么“人之初，性本善……”
“老夫被人拿住了命门，不得不心甘情愿地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一介教书匠。如今，是这些野孩子自己不愿意来读书可怨不得我。”郭歪七摊摊手做无辜状。巧巧却能从他狭小的眼眶子里看到赤裸裸的嘲讽。
“蠢货，废物，烂泥扶不上墙！”巧巧一脚脚踢倒那些原木挖出来的沙池，愤怒地咆哮声在空旷的寨子里回荡。
“赫鲁台想要这些孩子读书是为了以图将来，算是一步闲棋。老夫很想弄明白，你要求这些孩子都读书又是为了什么？”郭歪七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背着手站在那里看巧巧发疯，看他揉捏受伤的脚趾，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说是为了好玩你信不？”
“我信！也不信！”
“什么意思？”
“说到底你也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当然需要和孩子在一起玩耍，所以我信。”
“那为什么又说不信呢。”
“这个简单，因为你的意愿非常非常地坚决！”
“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郭歪七叹了口气，在巧巧对面的沙池上坐了下来。盯着巧巧的眼睛，认真地道，“小子，你其实是心有不甘的对吗？你不甘心在这里做一个野人，甚至不甘心将来做一个野人的首领。老夫不知道这与你的师门有关，还是出于你的本心。现在，你来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读过书与不读书的人会有很大差别，我只是想让那些孩子聪明些，只是不想跟一群傻子玩。你想多了！”
“哼哼哼……小子，不要以为你足够聪明别人就是傻子，你的师门、来历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暂且不说。但是你知道吗？在我将那些孩子带来的时候，我就从你眼睛里看到了勃勃的野心。那种将人口看成财货的贪婪眼神迄今为止我只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其中一个就是你。如果不是从你身上看到了我汉家儿郎的影子以及你那师门的汉家渊源，老夫会在第一时间要求赫鲁台杀掉你这个祸胎。”
巧巧鄙夷地道：“你唬我，你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当人质，摆明了是不信你这个外人。在北山，我们尊奉的是强者为尊的生存律条，没野心才不正常。”
郭歪七点点头道：“说的有点儿道理。不过，小子，你就不能直承其事地回答吗？”
“那你告诉我你看到的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是谁？”
“老奴酋努尔哈赤！”
“这太夸张了吧，你居然拿我和那个老野猪皮比！要知道我今年才六岁哎！”
“呸！你当然没法跟他比！”郭歪七没好气地道，“老夫只是说看到了你眼神里同样的野心。和他比，哼！怎么和他比？和他比你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蛋！”
“这话就有点过了哈，你还在向我请教算学，多少咱们也有些师徒情分，你这么讲话可有点不够意思了。”
“老夫这是在帮你！赫鲁台一走你就急不可待地将你的野心暴露无遗，说你蠢还算是客气的。你以为阿哈当真忠心与你了？你以为这一百二十一个孩童里没有赫鲁台的探子？你以为赫鲁台就那么信任你，将赫哲族未来的希望交托在你手上？权利这东西一旦拿在手里谁想触碰都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告诉你，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赫鲁台的眼睛。好在你现在做的事都是狗屁不通的笑话，赫鲁台大约还存着看小儿辈玩闹的态度，否则就你想要那些孩子更名改姓全盘汉化的臭主意，等不到有什么成效，你母子的人头早已挂在旗杆上风干了！”
一番话说得巧巧亡魂大冒张口结舌，不是郭歪七说得如何耸人听闻，而是稍微细想这都应该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却完全给疏忽掉了。
郭歪七见一番话说得巧巧嘴唇发紫，小脸发白。放缓了语气道：“依木河一战，北山精锐尽没，留在祖地的妇孺也尽数消失。你已失去支撑你野心的凭依。如今，南有建州女真步步紧逼，西有蒙古诸部虎视眈眈，北方有野人，东边是大海，此地已成绝域，你想有所作为，难！难！难！”站起身弹弹衣摆上的尘土，举步离去。
“你什么意思！”
“很明显，老夫是劝你好好研习师门学问，有朝一日将加里敦的学问发扬光大也是一桩不小的功业。要是还有什么野望，趁早打消。”
巧巧怒道：“老奴起家也不过十三甲士而已。老子就不信弄不出一百忠心耿耿的弟兄！”
郭歪七回过头来，笑着指指自己的肚皮道，“剩下的食物已经不多喽，有能耐先想想办法把大家肚皮填饱再说吧，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
“怎么说？”
“先做到再说吧！”
“老不羞！”
“粗鄙无礼的小野人！”
“野猪皮！”
“放屁！”
“好臭！”
“哈哈哈……”
“你见过努尔哈赤，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不肯说吗龚老头？”
郭歪七甩甩袍袖道：“想知道？想知道就去直面奴酋的大军，到时候问他便可。”
巧巧恨恨地道：“到时候就怕他已经死了！”
“那是你不够快，本事不到家，关我屁事！”郭歪七弯腰走进刚刚划归自己的石屋，突然又探出脑袋咬牙切齿地道，“小子，看好你兄弟，今日老夫的熏肉又少了好大一块！”
“关我屁事！哈哈哈……”
馋嘴的肇事者摇摇摆摆地从大门走了进来。周斜轮因伤后大量失血的原因，一度瘦得皮包骨头，毛发没了昔日的光泽，走路也有些晃荡。脑门上几处伤痕显得很是凄惨。见到巧巧站在那里，就摇摆着踱过来。将大脑袋往巧巧脸上蹭两下，转身往寨门走，还不断回头“呕吼呕吼”地叫唤。
兄弟相邀岂有不去的道理，哥俩勾肩搭背地往外就走。周斜轮虽然还很瘦削，然而虎死不倒架，走在路上依然不失百兽之王的威风。所以，当负责巧巧安全事务的阿哈想要跟上来时也只能远远地缀着，不敢靠近。其实他也是山寨里唯一一个目前为止仍不受周斜轮待见的家伙。
巧巧有些为难，哥俩再走下去就要出山谷到达广阔的草甸子了，那地方是母亲划定的禁区。可是眼看着周斜轮可怜巴巴地求肯模样怎么也硬不下心肠拒绝。耳听着周斜轮冲着北方“呕吼呕吼”的催促声，巧巧正在心里快速盘算违抗母亲大人禁令的后果得失。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阿哈完全无视了周斜轮地威胁，他笃定它不会真的攻击自己。果然周斜轮见他到来只是稍微展示了一下自己锋利的牙齿。与人相比，动物对威胁的感知无疑是更为灵敏的，同样的对善意的感知也应该是远超人类的。
“有血腥味。”阿哈苍白的脸颊有些抽搐。
“血腥味？”巧巧皱眉，努力嗅着谷外吹来的冷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它才能闻到。”阿哈向周斜轮瞅瞅补充道，“孩子们有危险了！”说完话手按刀柄向着谷外飞奔而去。声音远远传来：“少爷快回去，这里很危险，有狼群……”
巧巧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周斜轮对他迟疑的态度有些不满。小跑着追赶阿哈去了。巧巧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北山人就没有孬种！”也追了下去。
草甸子总体呈西高东低的态势，离谷口五里有一条矮丘横垣东西，西接大山，由东方极远处折而向南。由谷口北望无边无际就是因为这条矮丘所致。
巧巧被阿哈远远的抛在身后，周斜轮更是个没良心的，跑出去就再也收不住脚，早已越过矮丘不知去向。当巧巧终于到达矮丘的时候，耳朵里已经能够听到一片杂乱的人兽搏杀声。汗湿重衣的巧巧一跤跌倒在矮丘上，眼前的景象让他手脚有些酸软。
几只标枪斜斜地插在地上，下面钉着血淋淋的狼尸，六七个小野人正与凶猛的灰狼缠绕在一起，不停翻滚荡起的雪粉遮挡住了视线，以至于阿哈举起的钢刀竟无处下手。一声声的童稚的呼喝惨叫声证明，这些孩子凶多吉少。
不远处一头前腿上插着半截标枪的灰狼露出长长的獠牙，发出呜呜的低吼。看体格应该是头狼。然而百兽之王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势仍然迫使它不断后退。短暂的僵持中身侧已经聚集的三个伙伴正呈半月形慢慢将周斜轮包围。毫无耐心的周斜轮紧绷的身体突然弹开，锋利的前爪重重地击打在头狼的肩胛骨上。头狼翻滚在地，张开的大嘴也落了空。蜷缩的身体想要将周斜轮弹开，然而因受伤而无法发力的前腿终究送了它的性命。身体被高高抛起，刹那之间的剧烈甩动折断了它的颈骨。于此同时周斜轮地一条后腿已经被牢牢咬住，一头灰狼弓起身子奋力地向后撕扯。就在周斜轮回头想要解决那个卑劣的偷袭者的时候，另一头伺机而动的灰狼一口咬在它的腰肋处。两处用力，体力尚未完全恢复的周斜轮轰然倒地。游离在外的第三头狼瞅准时机，迅捷无伦地扑了上去。周斜轮奋力抓扯那颗扑向它咽喉的头颅……
一柄标枪刺在狼头上，打了一个飘划了出去，烧制的木质枪尖还不是巧巧能够用来有效杀敌的。饶是如此那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第三次咬向周斜轮地大嘴再次落空，这一次它不再那么幸运，喉管已经被周斜轮狠狠扯下一截。另两头灰狼兀自死死咬住周斜轮不肯松口，任由巧巧雨点般的戳击乱七八糟地落在身上。巧巧心里焦急万分，再不解决这两头狼，片刻之后就是他与周斜轮力竭而死的时候了。合身扑上，双手牢牢抓住了灰狼顶瓜皮，拼命向怀里撕扯。狼口松开甩头咬向巧巧右臂。狼与狗一样，顶瓜皮都是无解的死穴。只要抓死了任它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巧巧已经是拼了性命不要了，剩下的就交给周斜轮了，如果它不能迅速解决拖它后腿的那头狼，今天哥俩算是全交代在这了。
还好，周斜轮不负所望，电光火石之间就将那头狼按在了身下，大头晃动两下狼头落地。只是回过头来的时候你他娘地倒是快点解决最后一个啊！这时候是检查自己伤势的时间吗？好在身下的灰狼停止了挣扎，自暴自弃式地趴窝在地，嘴里叽叽叫着一动不动，尽管如此巧巧仍然不敢放松。直到周斜轮慢悠悠地走过来，拿大脑袋在他脸上蹭得满是狼血，巧巧才松了手。身下那头灰狼已经遗了一地的尿水。
突然有人大喊：“布酷布泰！布酷布泰他被狼拖走了……”
兄弟俩一起扭头向那边瞧，阿哈握着他的腰刀站在那里，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小野人。都勾着头四处搜寻。直到再也没有发现别的活人或者尸体。有人开始轻声哭啼。
“我在这里。”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从地底下传了上来，吓得巧巧亡魂大冒。四处搜寻才在一个雪坑里找到一具没有死透的尸体。
布酷布泰这个少年巧巧是知道的，甚至通过阿哈上次的处罚，连他屁股上有一块又黑又大的猪头状胎记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眼前这个自称是布酷布泰的家伙他却不敢确认了。满脸的血污，碎烂的衣襟下一条长长的大口子，裤裆里不停地往外冒着血水。
“布酷布泰看样子不行了。”有人轻声道。
那少年嘴角勾出一线笑容。向巧巧道：“你不错，我看到了你与狼搏斗，虽然很差劲，但是，确实很勇敢。我承认你是我们这群人的首领了。现在，尊敬的首领，请你给我一个痛快，要快，我实在忍不住要喊疼了。”
巧巧蹲在他身边，伸手扒拉掉他胸口上一截子带毛的肉块。那块肉明显是躺在他身边的那头狼的喉头肉。伸手要接阿哈递过来的腰刀，突然想起自己靴筒子里那把匕首，刚才与狼搏斗居然都没能够想起来，真是该死。那少年见到寒光闪闪的匕首笑容更盛，就那么闭上了眼睛。却听巧巧说道：“要死了还他妈的那么多屁话！布酷布泰，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们的首领。你他妈的从来都是把老子的话当放屁。老子刚想到整治你的法子，现在想一死了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那少年瞪大了那只完好些的眼珠子，嘴里嗬嗬有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巧巧毫不顾忌众人或愤怒或鄙夷的目光，说着话扯出了麻布内衣。用匕首割成一条条地丢在他身上。揉揉酸麻的手腕。说道：“老子累脱了力，手上没有力量，谁过来帮把手？”一个大个子少年突然扑了上来，一把夺过匕首，向着布酷布泰咽喉就刺。一只大脚倏忽伸出，嘭地将他踢倒一边。
阿哈收回大脚，捉住那少年手腕，捏了一下居然没能夺下匕首，再一用力匕首掉落。那少年双目赤红，将一双拳头在地上砸得嘭嘭作响。吼叫道：“给他一个痛快！给他一个痛快！让他有尊严地死掉！求你了！”阿哈一言不发，迅速捆扎住了布酷布泰身上的伤口，将他背在身上，看看一旁正用奇怪眼光看着他的巧巧，犹豫一下，伸手一托轻飘飘地将他夹在了腋下。向着山寨方向发足狂奔。
“王八蛋，你放我下来！”
“少爷见谅。您早一点施救这孩子就多一点希望，请您无论如何先忍一忍。”
“我忍你个大头鬼！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能救活他？”
“嘿嘿嘿……”
“快放我下来呕……”
几个孩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会治伤？伤成那样还有得救？
周斜轮是不管那些的，见它兄弟走了，也跟着走。临走还不忘盯一眼那头吓破了胆的灰狼。伸长了脖颈低吼一声，灰狼夹紧了尾巴乖乖地跟随着它沿路返回，毫不矜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