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东前街,“北山商号”的新店青砖碧瓦气派非凡,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那块黑底金字牌匾,门前更是前车水马龙热闹异常。这让同在这条街上营生的王、靳、范、王、梁、田、翟、黄八家店铺多少有些相形见绌。
此时,在街对面“达盛昌”主店的二楼一间暗室里,窗开单扇,三个人围坐在一张不大的方桌前。“达盛昌”新一代的东主王大宇就像一头拉磨的老驴,在暗室里不停地打着转儿。
“太嚣张啦!简直是目中无人!”王大宇指着那面巨大得不像话的“北山商号”牌匾愤怒已极,看看那边正襟危坐的王登库,见他老神在在地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就有些着急。继续游说道:“六叔,您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再这么下去我们家族几代人积累起来的财富用不了多久都要赔进去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恐怕再想做些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
听到王大宇的话,坐在王登库对面的黄寿眉毛微微颤动,却没有说话,仍旧低着头轻啜碗中的茶水。他不是家主,这里还没有他随意插话的份儿,尽管他的父亲黄云发已经赋予了他很大的家族权力。
田生兰年纪略大于黄寿,二人是平时极要好的朋友,只是田家不比王家、黄家,无论是家财实力还是背后的靠山都较之弱了许多。田家能够稳稳当当的处于八大晋商之中,靠的是田生兰八面玲珑的心肝,察言观色的本领。好友此时轻微的一个动作,已经让他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心中打定主意,和好友一样,今天只带着耳朵听,眼睛看就好,别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靳家、梁家、翟家,这些年就没出什么好人才,家主靳良玉、梁家宾、翟堂都已老朽不堪,没了夕日的胆略。再则这三家走的是府谷口,做的也多是土默特人的买卖,他们不着急,可咱们不能不急呐!眼瞅着这都过了头场大雪,可是仍旧没有筹够足够的粮食!”王大宇语气开始有些气急败坏。从袖筒子里抽出一封信拍在桌上道:“您看看,您看看,那姓乔的王八蛋回信里是怎么说的!您倒是肯给他脸面,可他非但不接,反倒蹬鼻子上脸,盯上了咱们收上来的那些粮食。辽东那边……”
“住嘴!”王登库沉声喝道。他这一声断喝仍旧显得声音大了些,密室外脚步响动,棉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独眼光脑袋探了进来,四下瞅瞅无事又迅速放下了棉帘。王登库呷了口凉透了的茶水,接着就吐在了地上。
楼梯吱嘎作响,一个瘦瘦小小的矮个子店伙计提了壶新茶进来,也不说话,放下茶壶就又退了出去。
待楼里重新恢复宁静,王大宇向店伙计离去的方向指了指轻声道,“是个又聋又哑的。”顿一顿又道:“六叔,要我看用不着等那边的大军,那姓乔的只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
“半大孩子!”王登库冷冷地截口道,“大壮,你告诉我,你就是这么看待乔家的吗!”
一句“大壮”出口,王大宇不由得变了脸色。他虽唤王登库为六叔,实际上两家人早已出了五服,并且二人分掌两个王家,均为当代家主,地位上原是平等的。平日里敬重他年长辈高,道一声“六叔”,没想到王登库此时竟如此不客气地喊出他的乳名来,这让他如何不恼。当即便要顶了回去。
田生兰见势头不对,急忙拉住王大宇的腕子道,“远程,勿急!我今天来本也是存了劝你收手的心思。别的不说,那乔家能在短短两年之内生发到如此地步,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货物层出不穷,大明朝廷的背后支持也是有目共睹的。”说着话向窗外努努嘴。
一群衣着光鲜的锦衣卫力士排着队列从长街上走过。王大宇呸地一声道:“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田生兰嘿地一笑道:“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一群穷光腚的无赖汉,才靠着‘北山号’吃饱肚子,算什么东西!”口风一转道:“不过……远程呐,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毕竟还是大明的天下,王法尚在,一旦咱们动手朝廷里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王大宇不屑地道,“我家三弟才来信说,为了阁臣的几个位置,那帮老大人已经争斗得不可开交。党争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理睬这等小事,若有那多嘴多舌的也不过是贪图一些钱财罢了,大不了事成之后分润他一些也就是了。田叔、长生兄弟……六叔……俺王大宇可没有私心,想要除掉‘北山号’这个祸害还不是为了大家将来的富贵。”
“‘北山号’实际上就是那个什么北山部族的商号,这个你们都是晓得的。你们不晓得的是北山部实际上乃是那边羁縻的一个部族。人家在那边朝廷里也是有人护着的,这个不得不虑。”王登库尽力以和缓的语气说道。方才失口称呼王大宇乳名,自己也觉得多少有些过了。
“蕞尔小邦,僻处万里苦寒之地,谁还拿他们当真了!我听说八年前大金一战而定北边,除却一些妇孺北山人几乎被杀了个精光。这样的小部族与我等对大金的贡献相比算得了什么。”
王登库不觉对这个大侄子大为失望,仍旧耐着性子道,“‘北山号’与我等利益相左自然是必除不可的,只是计略谋划如何仍需等待长芦兄回来才好定议。”
王大宇笑道:“有六叔在,这个主难道还做不得吗?”
王登库以掌击案,冷声喝道,“你想动用私兵家丁的蠢主意我绝不会答应,不必再讲!我还是那句话,在长芦兄把事情弄清楚回来之前,谁也不可轻举妄动!”目光转向黄寿道:“长生,你父亲可将家丁调动之权交代给你吗?”
始终默不作声的黄寿站起躬身道:“小侄何敢自专,一切全凭世叔定夺。”
虽然黄寿答非所问,答案却让王登库非常地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田生兰,未等他开口,田生兰便讪讪地笑道,“小弟向无主见,一切但凭诸位兄长吩咐。”
王登库伸指虚点田生兰,道,“你啊!但凡少些和稀泥的心思,我等也能多一分臂助。哎!”又看向王大宇道:“东边去岁遭遇大灾,粮食几乎绝收,牛羊冻死大半;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早了些,草原上不知又要冻饿而死多少人畜。这个当口你急于立功我不怪你,可我不能允许你冒失行险!”顿一顿道:“都知道吕不韦贩运皇帝获利千万,可这个事情也是个杀头的买卖。在天下局势明朗之前,一个不慎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你给我记好喽,在这件事情上,范长芦才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王大宇与王登库对视半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久才拱拱手道,“六叔教训得是,谨受教!”
王登库将身体前倾了些,眯眼盯着王大宇的眼睛道,“真想明白啦?”语气阴森森地。王大宇不自觉地身体后仰,想要离他远些,就在刚才的一刹那间,他分明看到了王登库眼中暗藏着的幽幽绿芒。
“想明白就好。”王登库坐直了身体,整理一下衣衫。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发生过。记住,我八家乃是一体,个人的小心思要不得!”说着话捻起面前果盘里一块乳白色的糕点放在鼻端嗅嗅,又放进嘴里嚼了几嚼,叹道,“如此美味竟出自蛮夷野人之手嘿嘿……”
王大宇揉了把有些僵硬的脸颊,接话道,“二两雪花银方得一两奶糖,这价钱直如抢劫!”
田生兰笑嘻嘻地接话道:“而且有价无市,人家还不要铜钱,只认官银。前些天有个南直隶的徐姓商人拿了宝钞才一进去就被丢了出来哈哈……”
王登库闻言“唔”地一声看向田生兰。
田生兰连忙收了笑容,摇头道,“小弟打听过,非是魏国公徐家而是什么境山徐家。”说完悄悄瞄了一眼王登库的神色。
“境山徐家……”王登库皱眉道,“境山徐家不是从不踏足河北之地吗?怎么就突然到了这里?”
田生兰微微一笑道:“小弟也曾听闻这境山徐家的买卖,以煤铁为主,这些年因家族内讧生意缩减了许多,听说如今连北直隶河南也已无法涉足。”
“这境山徐家应在海州左近,怎么,不做海盐的生意?”黄寿突然插话问道。
田生兰一拍大腿道:“长生问得好,我也是奇怪。花了几个小钱请那徐家老掌柜吃了顿酒,这才明白,徐家主家人丁单薄,到如今已然三代单传,就连闺女也没嫁出几个,哪里敢碰那等刀头舔血的买卖……”
王登库闻言“哈”地一笑道:“能隐忍到现在也算他徐家那些旁支还有良心。”言毕又捻起一颗奶糖放进嘴里,目光转向街市之上。
王大宇向田生兰问道:“可打听出来徐家此来何意?”
田生兰捻着一片淡黄色东西在手里晃晃笑道:“他家小主人今年方才五岁,最爱甜食……”
王大宇摇头道:“田叔,这等鬼话你也能信!”
田生兰道:“我自然不信,只是再三询问之下那老掌柜就恼了,弄得不欢而散。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事还能瞒得住咱们!”
黄寿点点头道:“莫要啰嗦,直说他此来何意?”
田生兰点头道:“生意。”
“生意?”王登库转过头来问道:“不是方才说过徐家早已无力走出南直隶了吗?”
田生兰摊摊手道:“我使人盯住了这徐家一行五人,他们在此待了三天,除了购置‘北山号’的各种新奇货物的确什么人也没见什么事也没做。”
王大宇摇摇头道:“果然是做得好买卖,现如今连这南直隶没落的徐家都来了,今后咱们的日子……”
王登库把眼一瞪道:“他做他的,咱们做咱们的,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买卖。看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少觊觎人家!”话虽如此说,眉头却越皱越紧。
“世叔可知那董家庄马贼之事?”黄寿轻声问道。
王登库淡然一笑道:“还以为你小子是个极能忍的,原来终究还是藏不住了。”话锋一转道:“我这次回来专程走了一遭董家庄……”见三个人俱都倒吸凉气,摇摇头道,“我自有保全之法。”又道:“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那董家庄虽是贼巢,可看起来却又真是开门做生意的做派,那些马贼回到庄里甚至比口内商人还要守规矩些。没有欺诈,没有劫掠,也没有地皮盘剥,价格嘛也是极公道的。一匹上等马纹银九两,中马七两,下等骡马六两,牯牛八两二钱。只要你出得起银子,领了他们的认旗,自董家庄到口内任由你来去,绝无骚扰。”
“世叔以为我家这牛马生意还做得?”
王登库展颜一笑道:“怎么,长生以为呢?”
黄寿灿然一笑道:“世叔,您在考我!”
王登库颇为和蔼地道:“不妨说说看。”
黄寿道:“那小侄就说了。您看哈,如今不单野人的买卖经营有法,就连马贼也开始给自己立规矩,定章法,树信用了。小侄觉得这很没道理……”
正在这时,楼梯上吱嘎声再次传了进来。继而是门外护卫家丁与来人的作答以及争执推搡的动静。王登库恶狠狠地瞪视王大宇一眼,扬声道,“门外何事?”
门外答道:“在下‘北山号’李庚年,听闻王大官人远游返乡,特代我家东主送上小号新酒以洗风尘,还请王大官人不吝一见。”
王登库又看了一眼脖子上青筋暴跳的王大宇,站起身,边向外走边爽朗笑道,“原来是李大掌柜大驾光临,快快有请快快有请哈哈……”田生兰、黄寿也紧随着迎了出去。
王登库出得“密室”一眼瞧见站在楼梯口的那个人,三十岁上下,留着短须,身上穿着崭新的棉袍直裰,恍惚间像是在哪里见过。李庚年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很自然地上前几步,作揖打躬极尽热情。又与田生兰、黄寿一一见礼过,他们彼此倒不陌生。
王大宇见李庚年进来,拱拱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无事不登门,不知李大掌柜有何贵干?”
他这一句话开门见山倒是让李庚年有些无所适从,从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在手里一下下地敲击,像是在思索如何对答。末了才笑吟吟地道:“都是生意人,小王官人言语爽快,咱也不藏着掖着。在下冒然拜访别无他意,与诸位巴结一庄生意罢了。”
几个青衣小帽的随从由后面抬出六只锦盒,就在众人面前依次打了开来。每一只锦盒里都有好几种不同的物品,有王登库几人刚才吃过的果品也有看样子能吃却从未吃过的东西。几个人看过之后都将目光定格在最后一只锦盒上,这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锦盒,只是里面装的东西却不简单,晶莹透亮的琉璃瓶子,里面盛着透明的液体。瓶子外的贴纸上绘着一幅山水人物小画,上书三个草字,‘闷倒驴’。
王登库皱了皱眉,手指瓶子道,“这里面应该是酒了,怎么起了这么个粗俗名字?”
李庚年尴尬一笑道:“大官人有所不知,只因这里面有一个典故——酿酒的大师傅有一个雅号唤做‘驴球佬儿’,生来酒量甚宏,又是个嗜酒如命的主儿,却从未真正醉过一回。这天出酒,‘驴球佬’只吃得一碗当即酩酊大醉。大家伙戏称此酒能够‘闷倒驴’,不曾想这个名字就这么叫了开来。”
王登库等人闻言也不觉笑了起来。田生兰道:“要说性烈如火,口外的烧刀子算是酒中翘楚。难不成贵号这‘闷倒驴’比烧刀子还有过之?”
王登库摆摆手道:“还是谈谈李大掌柜的来意吧。”说着话坐了下来,延请李庚年客位上坐了。说道:“有道是:骆驼好柳蒙古好酒,口外野人最喜烈酒。李大掌柜这酒可是件好买卖,大可自家做得。不知另有什么买卖需要用到咱家?”
李庚年半个屁股搁在椅面上,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条,展开来放在王登库面前。说道:“我家东主有言:若蒙不弃,这上面所列鄙号一十八种货物烦请王大官人及诸位缙绅代为照应。”
王登库目光从纸条上掠过眉头一挑道:“噢!竟有此事?老夫可是听说你‘北山号’的货物从无滞销,甚而有了有价无市之说。贵上如此客气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尽管说来,若有用得上我等之处必定竭尽所能。”言毕,田黄二人一起附和道“正是。”唯有王大宇神情态度仍旧冷冷的,一言不发。
李庚年起身拱手道:“我家东主说:天下财天下人得,所谓利益均沾这生意才能做得久远。”
王大宇冷笑道:“既如此,你家不惜賒本地抢购粮食的做法是何道理!”
李庚年再次打躬作揖道:“北山苦寒之地,土地贫瘠,难有产出,族人嗷嗷待哺,不得已而为之,绝非有意与诸位为敌。”
王大宇怒道:“我家收上来的粮食不足往年三层,其余各家也是如此,你‘北山号’是吃饱了,叫我等如何自处!”
李庚年道:“愿让四层之利以为补偿。”
“八层!”王大宇恶狠狠地说完,一脸愕然地看着李庚年,不明白一向态度强硬的“乔家”怎么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继而见到他看向王登库的目光立时明白过来什么,心中勃然大怒。
“就五层吧!”王登库阻止了王大宇再次开口,淡淡地道,“再以平价粜卖你家一半的粮食与我。烦请李大掌柜如实回复你家东主。”顿一顿道:“张家口至北山路途遥远,一路上马贼猖獗,运输不易,需要帮忙时尽管开口。”
李庚年抹一把脸上不存在的汗珠,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