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牙子对于李庚年带回来的消息非常地不满，事实上他很想大骂托托是个败家子，因为向八家晋商让利五层的主意正是托托在他的信中所要求的。可一是托托不在张家口，二是除了向晋商认怂妥协自己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只好拿李庚年来发泄。
被扣了一年工钱的李庚年苦着脸才从账房里走出来，就立刻又高兴起来。妻弟沈万全在京城里的“北山号”分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来信里总是抱怨货物配额太少，还不及贵人们需求的两层。这不，那个精明的不像话的少东家终于肯将配额提升六层。与此相比，自己被扣掉一年的工钱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李庚年其实很希望拿到“北山号”在南直隶的销售权，为此他做了很多的努力。眼看少东家口风松动，目的即将达成，突然之间晴天一个霹雳，冒出来个境山徐家，莫名其妙地被截了胡。有这一层怨念在，李庚年每每见到那个徐家留下的大伙计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一身短打扮的徐禄正坐在门房里跟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干瘪老头扯着闲篇，见到李庚年过来就连忙站起身，作揖打躬满脸赔笑。
李庚年鼻孔朝天哼唧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脚下不停就要出门，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干瘪老头子仍旧坐得四平八稳，心中难免不满。说道：“今日东家繁忙，无暇他顾，都请回吧。”
那干瘪老头闻言也不言语，缓缓起身。就在李庚年举步欲走的时候，胸襟猛然一紧，紧接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升到了空中。李庚年想要挣扎说话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徐禄见状一惊，急忙扑上来想要解救下李庚年，那干瘪老头大袖一挥就将他拂得一个趔趄，屁股砸在长凳上接着翻滚在地。几个彪形大汉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抱着膀子堵住了大门。庭院里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伙计听到响动都向这边看来，突然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徐禄见此情景瞠目结舌，还未反应过来，又听闻唏哷哷一阵阵哨响，先前逃离的青衣小帽又从各处房舍里窜了出来，手里都多了一杆丈八长棍。又有后院里一阵鸡飞狗跳，从月亮门里涌出来更多手持长棍短棒的年轻人。十人成排，发一声喊齐刷刷地冲向门房。
干瘪老头见此情景哑然失笑，见一排长棍戳到，手举李庚年向前一顶。道：“都给老夫住手！”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之上也响起阵阵尖锐哨声。紧接着大门洞开，几个锦衣卫打扮的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后面又有更多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堵在门口的几个彪形大汉甚至来不及转身应对，眨眼间都被打翻在地，就连躺在地上没来得及站起身的徐禄也被波及，背脊上满是脚印地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好在绣春刀尚未出鞘，这才没有见血。
干瘪老头见此情景手臂一震将李庚年投了出去，砸在棍棒之上跳腾两下李庚年安然落地。
又一排长棍望着老头子身上要害戳了过来，老头子急忙后退，忽闻脑后生风，探手抓过一杆长棍带向身后，堪堪挡住立劈而下的刀鞘。只是与此同时又有几条长棍犹如毒蛇般钻了出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是腾挪不开了。只来及提一口气绷紧周身肌肉，噗噗噗已有三处中招。老头子身体晃了几晃硬是没有倒下。
老牙子正在书房细细研读信使送来的文书，文书上密密麻麻地都是一些形如蝌蚪一样的符号。这又是那个小族长出的幺蛾子，本来老牙子是极不情愿学这个东西的，可是后来听说只有最亲近的兄弟才有资格触碰这个学问，并且今后有什么机密要事都要用这个来相互联系，这才提起了些许兴趣，他可不愿意因为这个东西自己被兄弟们排除在外。只是这些符号他还没能熟练掌握，读起来很是费力。正在烦恼间突闻有家丁来报，说是有人打上门来闹事，心头腾地火起。
在那个报信家丁的帮助下迅速穿戴好了自己精心打造的盔铠甲胄，大喝一声，“抬我青龙偃月刀来！”威风凛凛地走进人满为患前庭。站在堂前高阶之上掂着脚尖仍旧看不到门房里的情景。便恼怒地道：“明日就把那个该死的照壁给老子拆掉！”说完话接过家丁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双手捧着走进人群，这个时候就不好再让别人帮自己扛着这个大家伙了。
才绕过照壁，就见到一片狼藉中被五花大绑的几个人。老牙子砸砸嘴，无趣地将大刀交到一个家丁手中，道，“以后好歹给我留一个，害得老子连个练手的机会都没有！”人群一阵哄然大笑。他又说道：“好啦好啦！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个月的例银每人各加一两。”言毕人群一阵欢呼，齐诵谀辞，老牙子听得洋洋得意。伸手一指对面锦衣卫当中一人道：“卫亢，你得十两。对了，你兄弟卫龙呢？”
“禀二爷，家母有恙，舍弟告假回京探亲去了。”卫亢上前一步躬身答道。
老牙子拍拍脑门道：“我倒是忘了。一会儿你去库房挑两支野山参，正有咱家赴京的商队将要启程，顺带着给老夫人送去，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卫亢闻言单膝跪地顿首道：“舍弟临行时已得了二爷三百两赏银，家母医病抓药已尽够使用，今又加赏赐，这如何使得！”两支野山参价值数千金，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行大礼已是不行了。
老牙子伸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你如今可是锦衣卫总旗官，这样拜我被人见到可与你官声不利，快起来！”
卫亢冷笑道：“什么劳什子总旗官！若非几位爷不计前嫌多加庇护，恐怕我兄弟二人早已追随崔公公化为冢中枯骨了！”
老牙子道：“你兄弟皆在此地为官，留下老妇人一人在家难免少了照应，不如就请老夫人搬来这里居住，你看如何？”
卫亢摇头道：“二爷的好意我兄弟心领了，只是咱家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若将老母接来反倒多了牵挂，做事难免有所顾忌。况且，我有一姨母也在京中，如今老姊妹住在一起倒也不至太过寂寞。我那表兄更是在京营为官也能时时照应。”
“喔喔……”老牙子笑道，“你还有位在京营为官的表兄，这倒是没有听你兄弟说起过。”
卫亢摇头笑道：“我那位表兄姓黄名得功，人称黄闯子。因前些年在辽东经略王大人手下颇立了些功劳，得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只可惜王经略与袁大帅不合，闹了个丢官去职。我那表兄也受到牵连一直赋闲在家，直到上个月才在京营之中得以安置。”
“袁大帅？”老牙子道，“想必就是那位蓟辽总督袁崇焕袁大人吧！”
卫亢道：“正是此人。没想到二爷也知道他。”
老牙子嘿地一声道：“要说大明朝的将领我还真说不上几个，只是这个姓袁的我却知道。原因无他，此人惯会打炮而已。”
卫亢闻言哈哈大笑。
老牙子也在笑，只是才笑了几声就停住了，原因是总有人在一旁捅他腰眼，好悬没有笑岔了气。扭头见是李庚年，一双眼睛不住翻阿翻眨阿眨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看地上捆着的几个人，没好气地踢他一脚道，“今天的赏银可没你的份！”
“东家，卫总旗，您二位不觉得这个老头子有些眼熟吗？”李庚年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卫亢急忙扭头仔细打量那老者，未几，一拍大腿道，“哎呀！怎么是你！”
“是谁？”老牙子也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对头，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委顿在地上的那个老头子是谁来。见李、卫二人已经开始给几人松绑，狐疑不已。忽然见趴在地上的徐禄被翻了过来，愕然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与这些人搅混在一起？”
徐禄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哀嚎一声，“我哪里知道！”伸手棘指卫亢道，“天杀的，下手也太狠了！”他这一张口说话才发觉门牙居然不知道哪里去了，完全兜不住风，慌忙又捂住了嘴巴。
卫亢尴尬地抿抿嘴唇，非常不好意思地冲着老牙子拱拱手，带着一帮爪牙轰隆隆地跑了。
李庚年也想跑，却被人一把撰住肩膀扭转回来，那干瘪老头双目赤红恶狠狠地道，“我把你个驴球攮地！见了老夫一不行礼二不问安，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嘛！”
老牙子见老者状若疯魔，那几个彪形大汉也是一副作势欲扑的模样登时亡魂大冒，嗷地一嗓子拔腿就跑。巧哥儿不止一次说过，打不过就赶紧跑，不丢人！
老牙子这一跑，跑得突兀，跑得干净利索，一时间反倒弄得老者呆愣住了。看看手里捏着的李庚年，问道，“咱是家奴他是主子，他为什么要跑？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某家？”
李庚年正痛得呲牙咧嘴倒吸凉气，哪有心思关心他的问话，嘶吼道，“快放开我，要被你残废了！”
老头子手一松，李庚年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一边哎哎呀呀地揉搓肩膀，一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徐禄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攀谈甚欢，难道你就不知道这老家伙是谁？”
徐禄掩着漏风的嘴巴摇摇头表示不知。
李庚年没好气地道：“知道不，你俩其实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见两人都是一脸的惊愕，嗤地笑道，“一个是徐禄一个是徐寿，正所谓福禄寿囍，不是亲兄弟又是什么！”
老头子正是万历三十六年武科解元徐寿，听闻李庚年轻言调侃正要发怒，忽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一路小跑地出现在眼前。那家丁张口说道：“徐先生，二爷说你一路劳顿，这会儿不是说话议事的时机。让大掌柜带您先去沐浴更衣，已命厨房为您准备了可口的饭食，吃饱了好好休息。”顿一顿从袖子里抽出一沓子信笺交到徐寿手中，说道，“这是咱家商队从北山带回来的您夫人及两位公子给您的信笺。二爷说，这几日您就读读家书，待诸事安排妥当大家再见面吧。”
李庚年闻言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说道，“摆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咱这位二爷看来是真的不好意思见你了。”
徐寿脸颊抽动几下，抹一把颌下短须，说道，“老夫还是不信你是真没认出老夫来！”
李庚年撇撇嘴道：“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简直成了一个毛人怪物，谁还能认得出来！”微微一顿，正色道，“看来你老徐这大半年在外头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这才音容大变……”
徐寿拍拍李庚年的肩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打断他的话道，“不说这些，赶紧给老子弄碗热汤面要紧，饿得这前腔都贴后脊梁了！”说着话推推搡搡地就往里走。他不说邀请徐禄，李庚年更是懒得理会。
浑身淤伤的徐禄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无自嘲地耸耸肩，心里暗自埋怨自家老掌柜——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简直是不知所谓。低头瞧见老牙子丢下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居然没有人收拾起来。附身捡拾，入手轻飘飘的，不禁哑然失笑，正要腹诽几句突然之间脑海里有了一丝明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