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心情糟糕的时候，巧巧都会选择走一遭书院。在这里，他才能洗涤掉那些糟糕记忆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暂时忘掉那些迫切需要解决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务，从而获取力量重拾信心，再次踏上征程。
作为一名非全职教师，巧巧日常起居办公的地方并不在学院山上，而是在一处风景不错的小山岗上，巧巧将其命名为翠微山。
纵马下山，山下一马平川。可是巧巧却不愿意任由马儿自由驰骋，一队人顺着略微高起的道路缓缓而行。烦闷的心情渐渐舒展。
两年来，经过汉人们不懈的努力，草甸子已经被开垦得七七八八，厚厚的雪盖之下尽是规整的一亩亩良田。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汉人更热爱土地的啦！”巧巧向跟随在左右的护卫道，“他们总能在你认为不可能的地方创造出农耕的奇迹。他们天生就是最优秀的农人，就像蒙兀人是最好的牧人，北山人是最勇猛的战士一样！我有一个梦想：让我们最勇猛的战士去征服最残暴的敌人，让我们最好的牧人放牧出最优良的战马，让我们最优秀的农人生产出最可口的粮食。我们共同建立起一个大大的帝国，北山人、蒙兀人、汉人各司其职，兄弟和睦，外御其侮。你们说好不好？”话说完半天不见回应，拿眼睛左右看看，一个个或惊愕或懵懂地模样，好一阵无趣。想要和古人说民族团结，说社会分工，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巧七可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小声道，“主子，咱们蒙兀人除了放牧是把好手，也是很好的战士，您说呢？”
巧巧瞅了他一眼，很想给他解释一下什么叫宏观概念，犹豫一下觉得还是算了，没必要跟傻子再浪费口水。
经此一事，一路上巧巧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只是一个人默默享受属于自己的幸福。
昼短夜长，才到巧家寨谷口，红日已然西垂。
原本，书院所在的巧家寨后山被巧巧命名为“巧山”，这是一个极具个人崇拜色彩的命名方式。可是叫着叫着不知道怎么就被改成了“凤栖山”，两个名字差别之大任谁都能看出这是有意为之的。可是人家“凤栖山”这个名字听着就是比“巧山”来得要有内涵，没办法，只得认了。
来到“凤栖山”下，巧巧下马拾阶而上，感觉这条石阶通道似乎又被好事者扩宽了些。书院大门右侧的巨岩也被刻上了“龙盘虎踞今胜昔，雏凤清于老凤声”两句诗文。巧巧猜测，这多半就是“凤栖山”名字的由来。
按照规矩除了书院自己的卫队，甲士是不被允许进入书院的，因此，负责今日扈从巧巧的巧五、巧七不得不止步于书院大门之外。
满书院真正有学问的人其实只有两个半，一个是孟暗先生，另一个是李纲李季常，郭歪七只能算是半个学问人，而巧巧与剩下的先生们都只能勉强教授一些杂学文字而已，算不得什么学问人。可是，孩子们却偏偏更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杂学，尤其是来自于“加里敦”的那些奇谈怪论。这让巧巧在书院里的受欢迎程度远远高于其他先生。
当他在书院里出现的时候，毫不例外地引来了孩子们的围观。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打听小先生这次来，留驻几天，会讲哪些新的有趣的东西；也有人埋怨小先生上次留下的作业太难，希望这次能够他来能够得到解答；更多的人则是不停吹嘘自己在各种竞赛中的成绩。
从来不备课的巧先生怎么会知道明天讲些什么；留作业本来就是巧巧拿来堵好奇宝宝们的嘴的不二法门，怎么可能去做什么解答；除了球赛，骑术、射箭这种东西只要提出来，巧巧就认为是对自己的冒犯。
三言两语忽悠了好奇宝宝，轻而易举敷衍了好学者的要求，不漏痕迹打击了挑衅者，巧巧心情舒畅地来到了实验室。
章京就是个怪物，没办法不这样形容他。巧巧正兴致勃勃地演示一只倒叩的杯子怎么将盘子吸起来的试验，蜡烛在杯子里渐渐熄灭，杯子被慢慢提起……突然之间地板上猛烈地震动。而后大家扒开坍塌的地下室，找到了乌漆嘛黑地一个家伙。三层皮甲都破了老大的洞，火苗子还在噗噜噜乱窜，那家伙仍旧哭喊着要冲回实验室，原因是他的试验记录还埋在里面。
“跟你说过多少次，即使是极少的量化试验也不能大意，因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有的东西只需要那么一星点就能把人炸上天，还有的东西只是轻微触碰一下就能毒死人，更何况还有很多东西你根本看不见，闻不着……”
“就像空气一样是吧。我已经发现了三种。接下来我还要再细化温度，看看还能分离出什么东西来。先生，您要批准我获得更多更好的玻璃器皿才行。另外，在北山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密封材料，想将分离出的东西长时间保存根本不可能，这件事您也得帮帮我，让咱们商队的人从大明……”
“别傻啦！”巧巧翻了个白眼道，“如果大明有橡胶老子早弄来了。”
“橡胶是什么东西？密封效果好吗？”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密封材料，是一种叫做橡胶树的植物分泌的液体，经过熬制而成。”
“既然您知道这东西的名字，也知道使用方法，那么您也一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种植物。先生，不用您亲自去，您只要告诉我在哪……”
“在大洋彼岸，在美洲大陆，你觉得你去得了吗？嘿嘿你也不要咬牙，告诉你，以现在咱北山的那些小舢板想要横渡大洋哼哼……说是九死无生丝毫不为过。”
“那就造更大的船！”
“你以为光造大船就完啦！从这里出发到美洲西海岸，以现在的航行技术手段，至少要一年，一年你懂不懂！这一年漂泊在海上你知道要遭遇多少风暴！要人命的还不止是风暴，蜃景、迷航、缺乏干净淡水、营养不良、疾病，对！疾病！长时间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最大的敌人是人的精神失常，会发疯！一个人发疯紧接着就是整船的人跟着完蛋！”巧巧在一张纸上一边说一边凭着记忆将一张大略的世界地图画了出来，指着最大一块空白处道，“这就是你要横渡的大洋，她有多大你比比咱北山就知道了！”
章京伸出手掌比划两下，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道，“先生，她真有那么大吗？”忽地看到了最上端两块大陆极近处，拍手道，“可以从这里过去！”说完就后悔了，看一眼巧巧鄙视的眼神沮丧地道，“没有好的密封材料，我很难再对试验作进一步研究。”
巧巧摸摸章京的脑袋道：“那就研究点别的。这种焦油蒸馏出的气体中有些成分有剧毒，密封做不好就先不要碰。告诉石瞎子，让他将炼出的焦油统统装进铁筒子里密封好，等将来有了橡胶再做研究。现在，去温泉池子好好洗一个澡，回来跟先生一起吃晚饭。吃了晚饭带你做一个更加有趣的试验。”
“什么试验？”
“赶紧滚去洗澡，跟你说一会子话都快把老子熏晕了！”
章京向书房外瞅了一眼，摇头道，“书院的饭堂早就开过了晚饭。不如咱们先做试验，晚一些，学生请先生吃顿好的。”说完话神秘地眨眨眼睛。
巧巧不屑地道：“你家先生吃过的东西你见都没见过，拿吃食讨好可不是个好主意。赶紧去洗澡！我还要做些准备工作。”
章京搓搓手无可奈何地向门外走，忽然又转身回来，在巧巧身后的柜子里捧出一只瓦罐来。
巧巧好奇地道：“那里面是什么？”
章京神秘一笑，揭开盖子，用指头在里面搅合一下，拿出手来给巧巧看。巧巧见了“呕”地一声，还好胃里空空如也，止吐了口清水。棘指章京道：“滚开！赶紧滚开！”
章京笑嘻嘻地反倒走近了些，举着指头上黄褐色的一坨道，“先生，这是硅藻泥，可是好东西呢！”说着话，将那坨屎一样的东西就摸在了脸蛋上。
巧巧正要开口大骂，听他这么说就抽抽鼻子，果然没有闻到预料的恶臭。伸手到罐子里抹了一点在指尖捻捻，湿湿滑滑的，放在鼻端闻闻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草味道。疑惑地道：“你搞这个东西做什么？”
“敷脸。”
“敷脸？”巧巧眨眨眼睛道：“说说看，你是怎么会有这个奇怪想法的？”
“您知道的，学生总会弄脏自己的脸，于是就把硅藻土活上蜂蜜、花瓣，捣成泥敷在脸上……”巧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章京听他解释。章京见状话没说完“嗷”地一嗓子把腿就跑。巧巧脸上布满笑意，这个小家伙还没学会撒谎，看来里面一定有他不可告人的臊兴事儿。
走出书房，正瞧见穿着绿衫绿裙，一身绿装的十六妹蹦蹦跳跳地从眼前走过。招招手道：“小十六，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巧十六倒是没有瞧见巧巧站在那里，听到声音惊得一哆嗦，慢慢转过头，挪着小碎步走了过来。见她这般畏缩模样，巧巧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上下打量她一番，道，“十六，哥哥可是有段日子没见到你人了，不会是和朋友们玩得高兴忘了你这个哥哥了吧？”
巧十六抬起头有些忸怩地道：“怎么会呢，上个月才跟着姐妹们去给你请过安……”
巧巧皱皱眉头道：“怎么就不长长个儿呢，就你这个头儿放在人群里，哥哥想找到你都难。怎么，是学院里的饭菜吃不惯吗？该死的洪胖子怎么搞得，竟让我妹子，堂堂的十六格格饿肚子！这就着人去打折了他的腿！”
巧十六急忙摆着小手道：“不关他的事，您可别去吓唬那个胆小鬼。是我自己不争气，给哥哥丢脸了。”
巧巧道：“说什么丢脸，论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你们。”微笑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以后你们女孩子的饭食就由专门的麽麽照应。要是再不长高些，我可是真要生气了。”说完话在她翘起的琼鼻上轻轻点了一指。
巧十六敛衽施礼道谢，就要告辞离开。巧巧见她似乎有些着急，就黑着一张脸道，“巧十六，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这天都黑了，你不好好待在姐妹们身边跑来男子学院做什么？”
灯光照耀下，巧十六低垂着脑瓜，巧巧敏锐地发现她居然在害羞。突然联想起先生们要求取缔女子学院的理由，心头无名之火腾地然起。说道：“知不知道先生们要取缔女子学院了。”
巧十六惊恐地抬起头道：“哥哥您答应了？”
“还不是你们不争气！先生们都不愿意教你们，让我怎么办？”巧巧没好气地道。
“哇”地一声巧十六哭出声来，跺跺脚转身就跑。没跑几步脚下一滑“啪”地摔倒在地。巧巧一惊，急忙抢上去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正要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却瞧见打从她衣袖里掉出一张白纸来，拾起来观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抬头上写着，“请愿书”三个大字。一瞬间巧巧便明白过来。看看怀里的巧十六哭得梨花带雨，额头上渗出一丝血迹，懊悔不已。这么个小人儿居然被自己龌蹉地心思误解，真想狠狠地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哥哥……不要取消女子学院好不好，小十六不想回老寨，不想刺花自己的脸，不想要那些黥纹，更不想行割礼，一点都不想！哇……”
巧巧闻言抚慰道：“十六放心，哥哥不会取消女子学院。事实上……”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诡秘一笑道，“不过呢，到底取不取消还要看你们自己。”
巧十六闻言收住哭声，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盯着道，“哥哥要我们做什么？”
巧巧扬扬手里的纸张道：“这个就不错啊，如果你们能说动一两位先生签字那就更好了！”见巧十六扁扁嘴又要大哭，连忙道，“十六，你相信哥哥不？”
巧十六道：“相信，可是……”
巧巧站起身将她放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瘦弱的肩膀道，“我猜，你们一定没有告诉先生们，如果女子学院解散你们回到老寨会经历什么，对不对？”
巧十六愣怔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拍手笑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先生们都是菩萨般的心肠，一定不忍心见到我们受苦。”
巧巧笑道：“去吧，忙你的去，别忘了把签完名的请愿书交给我就行。”
巧十六腾地一跳，笑道，“等着我！”说完兴冲冲地跑了。
巧巧连忙问道：“你方才是要去找谁要签字？”
巧十六头也不回地道：“劭会安！”
“劭会安……劭会安……”巧巧嘴里不停念叨这个名字，总觉得很是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一个。摇摇头不再理会。从路过的一队值班护卫里喊来一个叫做莫鲁根少年，叮嘱几句就转身回了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