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宪握着毛笔的手停滞在空中,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一滴墨汁沾染了写好的文书。皱了皱眉,把毛笔放回笔架。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放下手里的宝剑,从此彻底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田舍翁,他有些不甘心,可是自家兄弟的话又句句在理,他又不得不听从。
李家累世官宦,到了他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有道是:富贵不过三代。李家已经四代京官,这对于一个出身蜀中的小家族来说殊为难得。第五代,弟弟李纲少有才名文声斐然,十五岁举秀才,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仕途更是一帆风顺。就在很多人都认为李家要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的时候,愈演愈烈的党争终于波及到了李家。只因当年太监王安曾向祖父讨了一幅字,于是兄弟俩被莫名其妙地冠上了阉党的身份。若非身在锦衣卫的李宪见机得早跑得够快,恐怕自己李氏一门早已不复存在。说什么阉党祸国,锦衣卫残害良善,这些文官害起人来才是真正的催命魔王!
李宪在书房里呆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老管家李禄带着一个少年人来到门前才回过神来。见是自己那个最会捣蛋的学生贾谏,忽然之间哑然失笑。招招手让他进来,自己却坚定地走向书案,展开一页北山新制的纸张,将一封请辞文书重新写了起来。
李宪虽是武官,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随同父亲饱读过诗书的,只是在学问上不似弟弟李纲那般耀眼醒目,文笔倒也是颇为流畅。
贾谏就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主,在师父书房里晃来晃去,左顾右盼,最终来到书案前。趴在李宪对面,一手支着下巴颏看他写字,眼睛在文书上扫了几眼就很是无趣地道,“师父,您会去哪里?不是徒弟对您不敬,老实说,放羊牧马您肯定不会,种田耕地您也不在行,您该怎么养活自己啊?”
见这个平时不在乎任何事的徒弟突然替自己发起愁来,李宪忍不住笑道,“师父没本事养活自己,可是师父还有你这个弟子啊!”
贾谏知道自家师父在笑话自己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嘿嘿笑道,“师父,徒弟倒是有个主意,您想不想听。”
李宪抬头瞄了他一眼,拿手中笔在他眉心点了一点,笑道,“你这个痞赖小子,今天可把交代你的剑法练足了数?”
贾谏伸手抹掉墨汁,道,“拔剑千遍,十刺二十斩也演习了不下千遍,俺是一下也没敢偷懒啊师父。”又道:“师父,俺是想和您说正经事呢……”
李宪嗤地一笑道:“这么说是师父不正经了?说罢,你有什么馊主意。”
贾谏清清嗓子道:“师父,说实话,俺是不想让你辞去书院的职司的。巧先生不是也说,乌兰任性胡为与先生无干……好吧既然您去意已绝,我就说说我的主意。今儿一早有个‘圣武堂’的人找上徒弟,说是想请您出山——您先别恼!人家就是怕冒然跟您提出惹您恼怒这才先找上徒弟,让徒弟从中说项。您是什么身份,这种下九流的勾当徒弟自然是断然拒绝的!不过也正因为此事,徒弟就有了一个想法,不如您带着徒弟游走四方,遍访天下武林高手,结交侠客,收录各家各派武学经典,编辑成书传于后世……”
“吧嗒!”李宪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笔投入砚台。淡淡地道:“你老实交代,这个主意到底是不是你小子想出来的?”
贾谏大拇指一伸道:“师父果然是师父,有这双火眼金睛,徒弟这个小猴儿是休想瞒住您的!”
李宪道:“哪里是你师父火眼金睛,是你这话里破绽重重。说吧,给你出主意的人是不是告诉你说,咱师徒行走江湖遍访高士,所需花销他一应全包?然后等到辑书成册,他要占大股?”
“是呀!师父,你真厉害,一猜即中。”
李宪摇头笑道:“这位巧大族长太也贪财了些!可谓是处处算计,眼皮子底下容不下一个闲人,不过啊,老夫对此事倒是颇有兴趣。”
贾谏喜道:“师父您答应了?”
李宪道:“这位北山‘神童’的话哪有这么简单,他还说了什么讲了什么,你全盘说来听听。”
贾谏再次伸了伸大拇指,道,“巧先生说,古人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此言非虚。然而,儒何以乱法?侠何以犯禁?若能文有道德大儒谆谆诱之,武有忠义仁侠身体力行,国家严之以法,奖惩分明。使道德之人,仁侠之辈举国荣养;妖邪之徒,残民之贼天下共讨之。哪里还有人敢乱法犯禁?所以,他想建立一所布道院,用来宣传北山的道理,监管天下文人异端邪说;一支游骑兵,用来惩恶扬善,抓捕犯禁的武士……”
“一派胡言!这话可是你说的?你是想让东周旧事重演,暴秦坑儒之事再现吗?”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吓得正在滔滔不绝的贾谏一跳,连忙出门查看。
李纲须发虬张怒目圆睁,戳指躺在担架上的巧巧怒道,“老夫不信这也是你加里敦的先生们教授你的!真真是糊涂!混账!”
被纱布裹成粽子的巧巧,在担架上一动不动,任由李纲喷吐的口水溅射在口鼻之上。闻闻,还是韭黄鸡蛋馅的饺子味道。非常后悔请他吃了自己的小灶。
“进屋,进屋谈。”巧巧告饶似地请求道。
李纲大袖一挥道:“你如今只不过一山蛮野人,辖地不过百里,人民不过万,竟已生此昏聩残暴之念!假以时日辖民越多岂不为祸越甚!我等亦为助纣为虐之辈矣!不如就此离去,少生罪孽!”言毕大踏步而去,竟是稍不停留。
贾谏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躺在担架上,面色红润的巧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巧先生的想法明明是好的,怎么会惹得这位夫子如此生气,难道是自己学错了话,让夫子误解了?
李宪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见巧巧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哄嘭一声关上了书房木门。屋子里传来他的咆哮声:“什么神童,真真是个愚夫蠢货!”
巧巧躺在担架上,一时间被骂得面如炭烧,血气上涌,恨恨地道,“老哥俩都不是好东西!有这么当面骂人的么?也不请人进去细说,好不讲理!”看看傻愣愣站在那里的贾谏,骂道,“老子只是临时起意随便说说,想法尚未成熟,谁叫你多嘴多舌跑来瞎说八道!老子早晚拔了你这根贱舌头!还不快给老子滚蛋!你要气死我吗?”
贾谏闻言双手掩耳一溜烟跑了。
巧巧转动眼珠子看看一脸灰败的抬轿少年,叹口气道,“看来短时间内书院是不欢迎老子了,走,送老子下山。”突然又冲着屋中的李宪道:“别以为你辞职不干就能阻止学生们习武,告诉你,你走了我会请更多的武师来教授武艺。有本事你们就把我请来的武师全打跑。北山书院,文武兼修的理念我是不会改变的!”想一想又道:“到现在为止学生们还是很守规矩的,携武犯禁的只不过是那个野性不改的女真蛮子。你要是走了,换了新的武师,到时候你的学生学歪了可怨不得别人,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你逃不掉干系!人家要骂先人,必定骂你!看你这老脸往哪搁!”
吱哇一声,书房的门被打开,一张纸片被抛了出来,房门随之再度关闭。
巧巧低头看了一眼掉在肚皮上的那张纸,点点头道,“好纸!看来曹家人用心了。只可惜这么好的纸却用错了地方,老子不想看。”
回到住处的巧巧并没有把在书院发生的不愉快太放在心上,除了那个女蛮子给自己的创伤,书院先生的辱骂并不是第一次,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若次次都放在心上这日子还怎么过。
在自己的山庄里修养了大半个月,每日里听塔克什诵读文书,本就不多的政务倒是处理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有效率。间或有各处前来探望的小兄弟,聚在一起,少不了同仇敌忾痛骂嚎叫一番,心中仅有的那点不愉快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伤势也痊愈得很是快速。
当然,呱哇楼在得知宝贝儿子受伤的第一时间就从老寨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他的老虎兄弟周斜轮。不过,呱哇楼在见到前来探望儿子的巧驴之后头也没回地就走了,这让父子俩也没了好心情。
这一天,巧巧正在大书房里批阅文书,周斜轮懒洋洋地趴伏在仅有的一块太阳地里晒太阳。这一次,在巧巧的一再央求下,呱哇楼总算同意把它留下来陪伴儿子。
矮墩墩的巧四进来禀报,书院里来人了。
“是姓李的先生吗?”
巧四点点头道:“不仅李先生,郭先生也来了。”
巧巧抖抖眉毛,不无得意地道,“总算是想明白了,知道这里谁是东主,谁才是老大。请进来吧。”说是请进来,自己却慌不跌地撂下了手中的炭笔往外就走。角落里的塔克什也连忙跟着出来,只是路过周斜轮的时候仍就有些胆怯地绕了个弯。也就是这么迟得一迟,当他来到前庭的时候,巧巧已经将来访的两个人迎了进来。
郭先生自然就是郭歪七,但李先生却不是巧巧口中的那个李先生。
几个人来至正堂会客厅分宾主落座,直到小丫鬟端上茶水,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诡异。新旧两任山长的到来,让巧巧意识到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所以他在等,等这两个老家伙自己说出来意。
郭歪七抿了一口茶水,咂摸着嘴巴放下热气升腾的茶碗,顺带望一眼一旁的李邦华,微微一笑道,“由书院一路行来,入眼处白山黑水一派北国风光,却不知此时南国青山绿水已近人啊!”
李邦华淡淡一笑道:“郭兄既不肯为我开这个口,那老夫只好自陈其词了。”
巧巧道:“孟暗先生有事只管说来,晚辈能办到的立刻就办,办不到的也会想尽办法达成先生所愿。”
李邦华闻听巧巧所言略略有些尴尬,道,“自前岁老夫远游至此已经三度寒暑,阅尽北国风光。近闻家父去官归家郁郁不欢,倍增思念之情。特来请辞。临别之际感念巧都司盛情,三年待我若一日,言必听,请必许……”
巧巧脑袋里翁地一下,瞪大了眼睛,只见李邦华嘴唇翕张,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