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难以琢磨的东西。相比于李邦华毫无征兆地辞呈让巧巧非常地痛苦,李纲留下来继续执教北山书院的决定丝毫也不能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
从北山书院到巧家湾陆路五百里,巧巧就送了五百里,伤心了五百里。事实上,这让李邦华在感动的同时多少有那么些受宠若惊,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学问上要比李季常高明多少。
“黄金千两,东珠八斗,人参、貂皮以及北山各种新奇货物价值不下三十万。小子,你那个小小的库房都已经被你搬空了,心疼不?”
“你管我!”巧巧一边向李邦华乘坐的常家商船挥手一边对身边的郭歪七道。“老家伙,你不用嫉妒,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更多的礼物,不小气!”
郭歪七撇撇嘴道:“你明知老夫回不去了,这样的许诺犹如放屁。”
巧巧道:“那就待在北山,等,等到我送你回归故里的那一天。”
“我想要的你恐怕给不了。”
“事在人为,走着瞧吧,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一般人儿。”
“长虹贯日,地裂山崩而后啼声响彻八百里。小子,这样的判词,我保证黄台极一定很好奇,很快就会再次下旨让你去朝觐,去年的头鱼宴被你躲过了,今年的春祭想好什么借口了吗?”
“这是你的事,不想让我死在你前面就赶紧想办法。对了,你让人偷偷打造替身的事我听说了,那是个蠢主意。”
“你凭什么这么说!”
“北山目前就是个千疮百孔的筛子,但凡用点心的探子都能够知道我的行踪。”
“我已经把那两个替身给你带来了,要不要见一见,亲自选一个?”
“徐秦氏的手艺可靠吗?”
“老夫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明日我要去魔鬼岛走一遭,这边你就安排试试看吧。两天时间,只有两天时间。我会留下巧三、巧五,受你差遣。”
“如果一切顺利,在你回来之前,我会让他们将最好的那个送去老寨。”
“没必要杀人吧?”看看郭歪七少有的严肃表情,巧巧耸了耸肩道,“随你。不过,你要妥善安置好他们的家人。”又瞅一眼郭歪七,从他淡然无波的目光中看不出一丝情感。叹口气道:“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市井小民,你要是拿枭雄的行为来要求我注定是会失望的。”
郭歪七奇怪地道:“老夫从来就不认为你有枭雄之资,哪里来的失望之说?”
巧巧摇摇头道:“好吧,是我想多了。现在,我要去找姜卓算帐,你要不要同去?”
郭歪七抱着手一副看傻瓜似地模样道:“你以为老夫该用什么立场劝说一个甘愿领罪赴死的大明忠臣?”
巧巧顿足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愚蠢的家伙回去送死吗?当初李嵩做登莱巡抚,要收拾皮岛毛文龙,他跳出来为毛文龙打抱不平,结果人家派他去运送假粮,虽然计谋被他识破但也害他姜家死了个精光。后来换了个叫孙国祯的当巡抚,他给人家写信要求平反,可人家反倒要求他回去认罪伏法。更可气的是,那个毛文龙听说他藏在这里,竟然也要求把他弄回去明正典刑。经过这么多事还不死心!现在,一听说又换了个叫王廷试的当巡抚,他就乔装打扮想要偷偷溜去自证清白!证个狗屁的清白!袁可立,王化祯一倒台,毛文龙都要被弄死了,谁还会拿他一个小虾米当个人看!”
郭歪七愕然道:“谁要杀毛文龙?”
巧巧道:“袁崇焕袁大帅啊,杀毛文龙……”忽地自觉口误,一时瞪大了眼睛与郭歪七相持不下。
郭歪七突然微微一笑道:“何时杀?怎么杀?”
巧巧闻言搜肠刮肚拼命回忆起前世有关袁、毛二人的信息,却怎么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烦躁地挥挥袖子道:“我胡乱猜的,哪知道那么多!”
郭歪七手捻短髯,点点头道,“东江镇僻处海外之地,军势疲劣,见小利或可动,举大事则无力。毛文龙或有战功,但老夫以为此人不过是一介蛰居孤岛,贪婪张狂之辈。去岁朝鲜新降建州,须弥岛一战东江镇大败亏输。要知道,须弥岛靠近朝鲜,离宣州最近,以牵制者而受牵制于人,殊为无能!自黄台极继位之后,大改老奴之前的做法,重用汉官,对辽东汉家百姓不再一味煎迫。如此一来辽东逃民日少,东江镇失去军力补给,必然后继乏力,再难有作为。老夫以为,东江镇徒耗军费而无寸土之功,久而久之必为明廷裁撤,只是没想到你说的毛文龙会死。”
巧巧道:“不对呀,去年宁锦大战前袁崇焕不是还为毛文龙请功呢嘛!”
郭歪七摊摊手道:“话可是你说的。”
巧巧道:“管他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忽地一拍脑袋又道:“这个姜卓怎么办!”
郭歪七再次摊了摊手本不愿言语,见巧巧似要发怒才道,“强扭的瓜不甜。”
巧巧道:“可是老子现在只想止渴。”
郭歪七伸手正了正脑袋上的狗皮帽子,叹息一声,举步离去。
姜卓被软禁在鲸湾的一座单独的营房里。房间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张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像北山所有的营房一样,火夹墙烘得整个房间里暖融融的。桌上摆满了几乎所有北山能够找到的所有果品。他坐在桌后的椅子里,看着窗户上倒映的人影走来走去,满脸的愁容。
一名看守的卫兵掀起兽皮帘子,随即进来的是一个手捧托盘的士兵。饭菜很快就摆好了,一荤一素一大海碗糜子饭,两颗冻梨。姜卓瞅着冻梨出了会儿神,似乎想到了什么。再看看那个笑吟吟的士兵站在那里,一副等着答话的模样,心中更是确定无疑。抄起碗筷吃了起来。久在行伍的人,吃起饭来风卷残云。
剥开一只冻梨,一口吸干了里面的汁水,姜卓这才站起身,向那士兵拱拱手道,“有劳小兄弟在前面引路,咱们这就去见首领大人吧。”
那名士兵咳嗽一声说道,“首领说,他刚刚送走了一位先生,还在伤心,就不见将军你了。还说,将军身体虚弱不宜即刻出海,请安心将养些日子,待体力恢复了才好离去。噢,首领还说,将军如果待得烦闷大可四处走走,看看,北山对将军是开放的,一无禁忌。”说着话收拾好碗筷就要离开。
姜卓道:“首领现在哪里?”
那士兵回过头犹豫一下,道,“首领似乎去了船坞方向。”
姜卓点头致谢,待那士兵走了,也就跟着出了门。见门外果然撤去了值守的卫兵,终于展颜长出一口气。
位于鲸湾深处的船坞向来是北山的禁地之一,那士兵之所以犹豫,多半也是不能确定姜卓能够随便走动的地方包不包含这一处。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抱着试探的心态,姜卓向着船坞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四五波巡哨的卫兵,通报姓名后也就立刻放行,到了这个时候姜卓才确信,巧巧并没有虚言哄骗他,他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其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从营区至船坞的道路两边栽种着两排低矮的灌木,间或有高大些的木桩,上面挂着一盏盏的油灯。与别处油灯不同,每盏油灯上都罩着一只淡绿色的玻璃风罩。灯光虽不甚明亮但也足以辨识脚下的道路。
还未靠近船坞就有各种器具碰撞声,韵律十足的号子声传进耳中。姜卓很奇怪,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在劳作。
走近了才看到,船坞里四处挂满了路边见到过的那种油灯,只是个头更大也更加的明亮。独特的穹顶之下没有一根梁柱,更使得光线毫无遮挡。
船坞中央,一条长逾百步的龙骨正在铺设,到处都是沉默而忙碌的工匠。一座巨大的千斤臂,吸引了姜卓的主意,不只是因为它过分的庞大。越庞大的千斤臂需要操纵它的人手也就越多,然而操纵这架千斤臂的人只有四个!四个人一起推动固定在底座上的巨大转盘,让千斤臂随之将木料送到需要的位置上空,接着四个人又开始绞动吊臂上的两架转盘,木料前后移动上下起落,非常地神奇。
这一晚姜卓没有能够找到巧巧,没办法,这里新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他需要大量的时间观察揣摩。
“主子,您还没有允许过任何外人接近船坞,甚至您的兄弟们也很少有人被允许进入。奴才不明白您为什么对这个叫姜卓的人完全开放。况且,他很快就要回到大明。”塔克什将准备好的茶水递到巧巧手里,看着他漱完了口,轻声问道。
晕船晕得脸色苍白的巧巧摆摆手道:“塔克什,你这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根本没有用。老子不吐完胃里所有东西就没办法停下来,看来这辈子跟大海无缘。”
塔克什微笑道:“主子不消事事亲为,您只需要一声令下自然有人为您翻山蹈海。汉人有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巧巧摆摆手道:“得了吧,塔克什,你现在也学会拍马屁了嘛,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对了,我那个畜力锻锤模型有没有带上船?”
塔克什道:“主子放心,您的那些宝贝一路上都是我亲自照看的,出不了岔子。”
巧巧点点头,感觉头晕目眩胃里翻腾,又是一阵干呕。塔克什将他抱进了船舱。舱室里的窗户都用布幔遮蔽得严严实实。塔克什将巧巧放在床上,为他盖上了厚厚的被褥,坐在烛光下整理散乱的文书。
不经意间,一封薄薄的信笺掉在了地上。塔克什俯身捡起,放在灯光下观瞧,信封右下角淡淡的一朵丁香花映入眼帘。塔克什不由得一怔,转过头去看床上的巧巧,只见他闭着眼睛面色平静,多半是睡着了。犹豫一会将那封信笺压在了镇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