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哇楼用石斧斩断了一条紧绷的藤索,于是三条儿臂粗的木矛带着奇怪的呼啸声插在了赫哲人的队伍面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矛尾嗡嗡做响。吵杂的赫哲人很快安静下来。人群短暂的骚动,一个戴着皮盔,毛发浓密得看不清嘴脸的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一队骑鹿的赫哲人撑着黑色的三角旗帜,旗帜上绘着鹿角、飞鱼、细狗不一而同。在寨门前奔驰来去,观察着寨墙内的动静,然后呼喝一声将旗杆齐齐地插在雪地之上。这是一种示威,同时也是传递一种警戒线的意思。
呱哇楼站起身轻蔑地吐了口口水。那名赫哲人的头领便将右手轻轻举起,身后一片嘎吱吱的弓弦响动。赫哲人虽然以打鱼养鹿为生,将狩猎视为副业,可制弓和箭术却是出了名的厉害。呱哇楼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鱼儿不游水,来老虎的森林做什么,赫哲人不在东海,来北山做什么?”那赫哲人头领右掌握拳放了下来。张口唱道:“流浪的人啊,远离故乡。只因南方苍狼啊,吞食我爷娘。自由的赫哲人啊,不愿为虎作伥。只愿北归啊,寻找自己的天堂。”呱哇楼皱眉道:“大山虽大容不下二虎,一张皮子装不下两个人。你们走吧。”那头领哀伤地道:“善良地人啊,请相信你的邻居,赫哲人没有向别人木碗里插过指头。我疲惫的族人只想借用你寨墙的一角躲避风雪,他们远涉千里即将冻饿而死。”呱哇楼有些踟蹰,她能听到妇孺们虚弱地哀嚎声,可那又怎么样?自己这小小山寨又能容得下多少人?或许他们真的只是路过,这当然是好的,可是谁又知道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强攻山寨不是因为还不了解情况,保持着谨慎小心。
有骑士来到那头领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那头领微微一怔,以手抚额哑然失笑。向身侧一个黑衣壮汉道:“敕若壁,你去,把那个女人给我捉回来。”那叫做敕若壁的黑衣武士答应一声,跳下马鹿举步欲行。那头领摇摇头又将他拦住,说道,“去传令吧,命,我儿雅安率部于谷北口三里扎营;命,扎坦率部向东十里依山扎营,收拢后队。其余各部原地结营不得妄动。明日卯时继续北进。”沉吟一下又道:“吩咐下去,各部可将十岁以下孩童送来这里。”见左右各人脸色凄然,遂说道,“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我自有妥善区处,无需担忧。”敕若壁始终低着头,见他说完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这多少有些无礼,那头领也只不过望着他背影微微摇头。
赫哲人头领驱动坐骑向寨门缓缓靠近,有随从持盾欲行护卫,却被他叱退。路过呱哇楼射来的木矛的时候,伸手抚过矛柄,因剧震而碎裂的矛尾有些扎手。捻着被木刺扎出血的手指,心想传说南边天朝上国有一种名为“八牛弩”武器,以长矛为箭,可连发三矢,百步之内能贯重甲。这小小山寨竟有如此犀利的武器。这东西用于野战几乎就是骑兵的噩梦。去岁兀地河之战一败再败,直到最后关头也未曾见过老骨头使出这等利器,若说是老骨头有意藏拙,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
“站住了!再往前我就放箭了。”呱哇楼眼见那赫哲人头领越走越近,有些着急地喊道。
那赫哲人头领见呱哇楼言语露怯,心中更加笃定,这里才不是什么北山部族的势力范围,探子所说这是座空寨看来不假。一个人独守一座空寨,这女人如非疯癫倒是有一副好胆色。
呱哇楼手举石斧悬在空中,只看那头领举止从容,胯下马鹿犹如闲庭信步,不断逼近。不知是否该立刻砍断藤索。然后攀上崖顶,和儿子一起跑路。正在这时,那赫哲人头领停了下来。摊开双手,向呱哇楼道,“走在野外的人没忌讳,火镰打出的火没烟尘。诚实的邻居来了拒之门外不是待客之道。”话说完就下了坐骑,迈步向着寨门走去。果然是毫无防范的意思,那马鹿并无缰绳,小步跟在身后。
呱哇楼将手中石斧收在腰肋处的皮囊里,下了望台。搓搓有些僵硬的手掌。这才缓缓将寨门打开。赫哲人头领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迈步走进山寨。呱哇楼迅速将寨门阀死。
“我叫赫鲁台,是十万赫哲人的首领。”赫哲头领道。环顾寨内情形,摘去头上皮盔,抹一把胡须上的霜花。见山坳里虽然空旷,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紧靠崖下是一排三座高大的石屋。石屋门上垂着厚厚的兽皮帘子,看不见屋内情景。沿木石寨墙搭建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木架子。数十步外是一弯温泉池子,池子是天然的,被一座巨大的岩石遮挡了半边。只是池水顺着一条打造得弯弯曲曲的水道折向西北,穿过一座小木屋不知道通向了哪里。
赫鲁台在一处秋千架前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呱哇楼点点头在另一块石墩上坐了,说道,“这里是巧家寨,我是两个人的首领,我叫呱哇楼。”
赫鲁台哑然失笑。(这已经是今天他第二次哑然了。)拍拍手道:“那么好。额赫都,哦不,呱哇楼首领。请问你的另一位族人呢?”
“在这里。”巧巧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一边从辣英背上滚下来一边还不忘喝止周斜轮。因为它已经朝着赫鲁台的坐骑弓起了腰,撅起了腚,再不喝止这个蠢货必定要吃苦头了。人家那可是战鹿,训练有素的战鹿。尤其是这一头,雄壮得与一匹战马不逞多让,支起的脑袋上都是包了铁皮的鹿角。
赫鲁台悄悄放下按在腰间的右手。浓眉中两只眼眸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巧巧。赞道:“萨满玛玛说:凡牛不一定都花脸。我北山人果然也有生的这般灵秀的孩儿。”
巧巧很想说一声:“靠!老子有韩庚帅吗?你一个看不出是坐还是站的家伙又见过什么帅哥儿。”
呱哇楼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将下巴扬得高高的。得意地道:“我呱哇楼的儿子当然是最强壮、最聪明、最勇敢、最漂亮的孩子!”
赫鲁台抖动着大胡子摇摇头。说道:“额赫都说他强壮、聪明、勇敢、漂亮,可是忘了说善良,我看这孩子目光凶狠长大未必是善类……”
呱哇楼鼻子里用力哼了一声道:“恶狗的舌头玷污不了河水!”
赫鲁台却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叩打双膝,淡淡地道,“你母子二人离群索居穷处僻壤,实属不易,不如随我一同北归如何?”
呱哇楼闻言大惊失色,一把抱起巧巧。惊得两虎浑身毛发炸起,嗷呼一声向着赫鲁台作势欲扑。呼啦啦一阵兵戈响动,哄嘭一声寨门洞开,一群赫哲武士蜂拥而入。
呱哇楼冷笑一声,向巧巧道,“儿子,瞧清楚了,这些都是赫哲人,记得将来报仇不要认错了人!”说着话已将巧巧放在辣英背上,在它头颈上轻拍一掌,命它离去。翻手由皮囊中抽出石斧,挡在赫哲人面前。
“逃不掉了,不逃了!妈妈,是生是死儿子都和你在一起。”巧巧不顾呱哇楼满眼的怒火,从辣英身上爬了下来。向赫鲁台走近两步匍匐在地道:“仁慈的将军,您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我们母子愿意归附在您的羽翼之下。谢谢您收容我们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
赫鲁台见麾下突然冲入,心中不悦,却并不阻止。只是一双眼瞧着雪泥里的小小孩儿不住打量。
呱哇楼眼见儿子拜伏在地,正不知所措,转眼便被十数条长矛指住。耳听虎吼连连,可怜的周斜轮已然身被数箭浴血当场,辣英奋不顾身地护住奄奄一息的周斜轮正与几名赫哲武士对峙。
巧巧此时心如刀割,以头抢地,大呼道,“父亲!请父亲收下孩儿!孩儿巧巧给您磕头了。”赫鲁台闻言只是“唔”了一声,并不答话。巧巧膝行几步,抱住赫鲁台小腿,泪如雨下,哭道,“求父亲慈悲,求父亲慈悲,饶恕二虎的不敬之罪,求父亲开恩啊!”
“娃儿,你……为何叫我父亲而不是玛玛?”赫鲁台终于开口,却仍未有制止族兵的举动。
巧巧微微一愣,继而大声道,“众族人在此见证,北山人巧巧从此拜于赫鲁台将军膝下,终生必以亲父事之,不敢有悖,若违此誓……”
“娃儿,我是问你为何称我为父亲而不称玛玛?我北山各部乃是同根同祖,虽分居各处,言语习俗却是相同的。”
巧巧望向呱哇楼,见她被围在垓心虽动弹不得却也一时无碍。心想:自己与母亲谈到父亲巧驴的时候,一直唤作父亲也没见她有过反对,怎么到了这里却行不通了。原来北山人管父亲应该叫做“玛玛”,这差别也太大啦,怎么解释?说前世看到的古装电视剧里都这么称呼的?说实话也没人信呐。仰望着赫鲁台犀利的目光,巧巧一时语塞。可是此时此景又容不得他多有迁延。把心一横,他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话一出口也许需要一辈子的谎话来弥补漏洞。
“不错,我为什么称您为父亲而不称玛玛?因为……我实际上不是……我是……”
“是我教的!不错,是我教的!这是我的孩儿,打从他呱呱坠地每一句话当然都是我教的。”
赫鲁台摇摇头道:“额赫都母子情深,这当然是你的儿子,我只想知道这孩儿的父亲是谁,罢了,左右不过一个懦弱汉人。”说着话手臂举起,便要下令止戈。就在这时“咻”地一声箭鸣响过,辣英左眼飙起一蓬鲜血砰然倒地,圆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
辣英左眼插着雕翎羽箭,还在咕咕地冒血,濡湿了大片雪泥。巧巧脑袋里空白一片呆愣愣地跪在地上,嗓子干涩得要命。收起兵刃的赫哲人立在一旁,大家都看到了首领举起的右臂,所以都在等待怒火的降临。
“北山人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一记热辣辣的耳光响过,巧巧浑然不觉。呱哇楼抱起巧巧嚎啕大哭。
赫鲁台浓眉紧皱。目光掠过族兵,在一名身材突出黄须黄发的汉子身上定住。叹口气道:“我本无意胁迫……只是……也罢!巧儿既拜我为父,如今失却玩伴,为父的自然要有所补偿。只是明日一别未知何时才能相见,只望他早日长大,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起身向寨外走去。路过望台时不由得向那张开的巨努多望了两眼。“八牛弩虽好,操持起来却颇费人力,随军携带更是不易,弃之未为不可。更何况这张巨弩形状粗陋,制造之匠也未必见得高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