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这赵祯当真是无道昏君。岭南州县无备,守将多弃城走。似这样用兵,今年便可尽得岭南之地。”侬建中陪着侬智高走进封州城,百姓们知破了城,或走或死,余下的闭门不出。
侬智高面无表情,径直走入州府。府内的摆设极为简单,连座椅都不知蹭掉了多少漆皮。“打封州城有几日了?”
“足有七八日吧。”侬建中擦拭着自己的弯刀,这次封州之战是他挂帅以来最煎熬的一战。知州曹觐率百余人坚守城门,都监陈晔率乡丁、弓手出战,临阵战死。“曹蛮子如此蛮横,何不杀之?”
“这样的忠臣,孤也甚爱。”侬智高看了他一眼,“把他请上来。”
侬建中一愣,到底不敢违令,“来人,把曹蛮子押上来!”
不多时,两三个军兵强索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府来。曹觐满面是血,披头散发,身上的官府早已被剥去,只剩下一件白罗中单。侬建中见他还不服气,上去就是一个耳光,“跪下!”
“呸!”曹觐耿着脖颈,“我自硬颈!人臣惟北面拜天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受拜了?背主欺君,兴兵谋反,有何面目坐在这公堂之上?”
“曹先生,这么大火气做什么?”侬智高挥手示意军兵们放开曹觐,“自孤入境以来,对百姓秋毫无犯。你说孤不配坐,那这一个个闻兵即走的知州、知县,他们有何面目坐在这儿?”
曹觐啐了他一口,“他们纵有过失,有御史、台谏督察。自你寇边以来,广南百姓流离失所,抛妻弃子,生遭战火荼毒。今日你擒了本官杀了便罢,来日天兵开到,绝不与你好休!”
侬建中站起来抬手便是一拳,“老匹夫!逞口舌之利!”抽出弯刀,“我劈了你!”
“住手!”侬智高喝住了他,走到曹觐面前,见他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把自己生吞了,只觉得心中好笑。“曹先生,宋廷已是日薄西山。孤早晚杀到京师,抢了赵大官人的江山社稷。你若从孤,便是开国勋臣。孤有一女,尚未婚配,可与曹先生……”
“休想!吾守臣也,有死而已。”
“王兄,为这老匹夫,我们死了多少兄弟?”侬建中看着曹觐嚣张的样子就来气,要不是顾忌侬智高,早就挥刀杀了他。
“也罢,先生一时想不开,孤也不勉强。”侬智高叹息一声,“来人,将曹先生送到船上看押起来。不许打骂。”低头凑到曹觐耳边,“孤要你看着,赵大官人是怎么被我俘获的。”
曹觐被五六个军兵揪着押下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奸贼,快些杀了我!杀了我!”
黄师宓上前劝道:“主公,如今邕、横、贵、龚、藤、梧、封皆为我军所克,昨日又报说王太后大破康州,生擒知州赵师旦,士气倍增。广南二十一州,我军已得三一。臣愿主公即日称帝,改元立国。”
“对啊大哥,你早该称帝了!”侬建中见黄师宓如此说,也跑过来相劝,“我军如今以邕州为根基,尽吞广南不过覆手之劳。大哥称帝,也好让弟兄们有个盼头。”
侬智高满心欢喜,却故作惊讶:“军师,是不是为时尚早?”
黄师宓朝他深深一拜,“愿主公从天意、顺人心,即九五之尊。”
“军师既然如此说,那孤便当仁不让了。”
进入封州的第二日,侬智高穿上早已制好的衮服、冕冠,在三万多大军的拥护下践祚为帝,立国号为大南,改元大历。拜侬建中为枢密使兼领马、步军都指挥使,以侬智忠为枢密副使、左领军大元帅,黄玮为中书令,黄师宓为护国军节度掌书记,仍称“军师”。尊阿侬为皇太后,派人前往康州晓谕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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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的武原伯府中,一位头系白带,身披麻服的中年男子坐在正堂上看书。他正是这座伯爵府的少主杨畋,眼下正在为先父杨琪守丧。府中空落落的,只有庭前的草丛里偶尔能看见几只蚂蚱在蹦。无论外面多热闹,这里永远保持着宁静。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猜便知是老家人杨成。“公子,入内都知张惟吉赍旨至府。”
看来还是躲不过去……杨畋放下书册,“知道了,成叔,摆香案接旨。”
“上谕:无端狄虏造反,侵害国家宗庙。尚书屯田员外郎杨畋贤而有文武才,平湖广匪患,深知贼性。朕今委卿为广南东路体量安抚使,并提举经制贼盗。”张惟吉念完圣旨,见杨畋还跪着,走过去轻声道:“杨将军,念完了,接旨吧。”
“都知,臣丧服在身,不便接旨。”杨畋将目光投向别处,“臣已卸甲日久,久疏战阵,恐有负圣望。”
“哎,杨将军这是什么话?”张惟吉放下圣旨,拉起杨畋,“东京城中谁人不晓君伯祖、父子智勇无敌。广南路情势危急,官家还要杨将军前往主持大计呢。明日还望杨将军赴文德殿常参,共议军政。”
“臣知道了。”杨畋微微拱手,“请都知上覆陛下,臣接旨。”
另一头,周永清从中书省退出来。他是周美的孙子,因着祖荫得了阁门祗候的职位。他听说了皇帝要任命杨畋、余靖为帅的事情,便赶紧回府来见周美。后者的风寒近几日见好,已经能在庭院中舞剑了。周永清刚回来的时候,他刚舞完一路剑法。
“官家要封杨畋为体量安抚使?”
周永清点头,“爷爷可是要重掌帅印?”
“掌不掌帅印倒无所谓,可我隐约觉得,杨畋并非帅才。”周美将宝剑还匣,“肃之,侬智高可不是湖、广的山匪。枢密院派出的斥候说侬智高已夺我广南路的半壁州县,所得城池当即废除科律,重新颁布律法。你还以为他是简单的反贼么?”
“爷爷,杨畋怎么说也是杨延昭的侄孙,杨家世代为将,怎么说也是军机熟惯的。”
周美“哼”了一声,“军机熟惯……打仗要这么简单,当年杨继业怎么会饮恨陈家谷?老夫也不会病卧在家中……罢了,你替我准备好朝服,明日上殿常参。”
第二日,周美特意起了个大早,不到四更天就赶往宫城。刚入西华门便遇上了欧阳修,“周帅,听庞想说你虎体抱恙,今日怎么来得恁早?”
“哦,见过欧阳学士。”周美赶紧躬身一礼,“老夫的贱体确是不争气,不过如今业已康复,可不敢耽误常参。不然台谏官们就该说我无事称病,身怀二心了。”
欧阳修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面色依旧不好,印堂略显昏暗,“周帅是想挂帅征南吧?”
周美心头“咯噔”一下,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才子,眼光真是毒辣!欧阳修却不介意他在想什么,用笏板向前一指,“下打算授杨畋为体量安抚使,看见没,早就来了!穿着丧服跪在殿门口都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道是跪给谁看的。”
周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欧阳修见他眼神在四处乱瞟,暗叹一口气,“周帅就别看了,你的病好了,庞相公就该抱病了。”
“这是为何?”
“昨日陛下已经派人去武原伯府下旨,今日不过是当堂宣谕。我看周帅要没什么别的事,不如回府去。这人上了岁数,操心的事还是少点好。”说罢,撇下周美径直走上去。忽然顿了一下,回过身又说道:“忘了告诉你,范希文殁了……”
周美大惊,上前扯着欧阳修的袖子,“范公……何时去的?”
“徐州知州王洙上奏,希文兄途径徐州时病故……”提起范仲淹,欧阳修脸上才见一点悲悯之色。“希文兄若在,朝廷必会委他宣抚广南。可如今他去了,周帅就莫争了罢……”
周美一怔,范仲淹真的走了么?回想起十二年前,范仲淹奉命知延州事,主政鄜延路。面对残破的金明寨,他主动请命修复寨堡。两千人,范仲淹只给了他两千人,粮草也是断断续续。不过,延州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不是抠砖缝根本活不下去!金明寨是自己的建功立业之地,让周美的名号响彻了西北大地。他亲自去延州拜见过范仲淹,延州府衙的摆设十分简单,范仲淹每日的膳食也不过是一个面馍、一碟腌菜。据说这是他曾经读书科考时养成的习惯,便一直改不了了……
脑中不断的回忆被蓝元震的一声“圣驾到”打断,跟着群臣下拜施大礼。宋仁宗道声“平身”,他仔细望了几眼,朝班中没有看见杨畋。怎么回事?张惟吉不是说他会上殿常参么?不等他发问,梁适出班启奏:“陛下,知徐州事王洙上奏,知颍州、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范仲淹行至徐州病卒。陕西都转运使亦奏:环庆路内诸部感念范公之德,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斋三日而去。”
其实,王洙的奏疏早就送到了中书省。只是庞籍和梁适一直当作寻常奏疏,搁在一旁。昨日翻开才觉大事不妙。
“范希文薨,国失一柱,军折一帅,朕甚为伤悼。”这无疑又揭了赵祯的伤疤,可他一定要为这位身卧九泉、魂系君侧的臣子一个交待。不等他开口,欧阳修率先说道:“仲淹少有大志,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望陛下追谥功臣,以安臣心。”
“中书省宣旨,赠范仲淹兵部尚书,谥文正,遣使部问其家。待下葬之日,朕亲题褒贤之碑,以旌公节。”“文正”是极美之谥号,非柱臣、勋臣不可得。前者夏竦身故,也曾被中书省议定追谥“文正”,若不是司马光一声断喝“竦何人,乃得此谥?”,简直糟践了这无上的荣勋。希文,朕在生前对不起你;“文正”二字不足以叙述你的一生,就算是朕对你的补偿吧……
梁适忙说:“臣遵旨。”
“侬贼作乱已久,广南路州县半陷于贼,朕欲拜杨畋为广南路体量安抚使,余靖为经略安抚使、知桂州。”赵祯又向下望了一眼,还是不见杨畋的身影,只得问道:“杨畋何在?”
高若讷奏道:“杨畋素服衣冠,不敢入殿。”又道:“陛下!文德殿常参何等要事,杨畋竟敢身着丧服,目中无人,不当委以重任!”
梁适冷笑道:“杨琪去世不足一年,杨畋为父守丧,有何不可?陛下相召,亲身赴阙而不入,恐冲撞圣驾,此乃忠孝两全之举。”
“梁卿言是!”宋仁宗非常满意,“宣谕杨畋,不必更换公服,照常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