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元震道声“遵旨”便出殿去,不多时引杨畋上殿,后者见了仁宗倒头便拜:“臣该万死!只因先考物故,尚在丧次。不敢违旨欺君,亦不敢不守父丧,望陛下恕罪。”
“卿事君以忠,事亲以孝,古之贤臣也难比肩,朕不计较。”赵祯大度地一笑,“朕欲以经制广南路贼盗差遣委卿,意下如何?”
杨畋未及开口,周美连忙出班喊道:“陛下!”
赵祯看着周美站到正中央,双手紧紧抓着笏板:“臣愿挂帅征南!”
只这一句话,就吸引了朝上所有人的目光。欧阳修把头偏向一边,闭着眼睛暗暗叫苦。这老头还真是倔脾气……
王尧臣、高若讷看向梁适,以为这又是中书省的主意,想釜底抽薪。梁适则盯着周美看,心想:庞相什么时候安排他来抢帅印了?
三司使田况曾经做过陕西的经略判官,熟悉周美的脾气。心中好笑,必是老将军以为陛下欺他年老体衰,今日要逞一逞威风了。
杨畋也觉得奇怪,昨日张惟吉来宣旨时说得明明白白。“周帅,臣已接了圣旨,为广南路体量安抚使。”
赵祯也劝道:“周卿年高老迈,侬贼好生枭勇,朕看还是杨卿去得。”
周美坚持道:“陛下,有道是年老专擒年小将,英雄何惧少年郎?臣在陕西时戍卫金明寨,与野利遇乞对阵十余场,并不落下风。天都山之战也是臣和种老将军同去的,怎么今日臣却去不得了?”
王尧臣道:“周帅,此去征南不比戍卫陕西。昔日元昊善用诡诈之术,论其兵马骁勇实在平常。南蛮兵将熟知地利,勇健凶悍。周帅还是在朝中安享太平,脱了这劳碌,有何不好?”
“南蛮兵恃勇寡智,难道王大人说老夫胜不过他?”周美驳完他又看向赵祯,“陛下,杨将军本事与臣不过芦地相连,何见今日臣就去不得了?岂不要被众文武耻笑,道老臣无能,怕去了。”
赵祯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老臣尚有虎威,英气不减;忧的是此事一拖再拖,难以决断。一旁梁适献计道:“陛下,此事容易。臣闻艺祖驾崩后,在宫禁中遗有一柄掩月刀,重廿斤。不如令二臣效武举故事,以帅臣所需之文、武考校。”
赵祯正觉得棘手,听得梁适此言,心头一喜,“二卿不必吵闹,待比试文韬武略后,帅印自有归属。”
杨畋见皇帝如此说了,也不好强辩,心头却有些紧张。他往日剿匪,乃剿抚并用。阵前用命的多是禁军将佐,他只管在帐中运筹帷幄。老祖杨信遗留下的杨家枪法多被自己的伯祖杨延昭继承。父亲杨琪一心向文,尊儒好学,也不许自己练枪。后来在跟着杨文广,总算学着些不中用的花枪。周美却喜出望外,他在陕西时冲锋陷阵,刀法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杨畋在他眼中不过是孙子辈的娃娃,有何武功可言?
文德殿中自然不能演武,赵祯传旨众臣赴垂拱殿门外观看,周美、杨畋在蓝元震的引领下先去准备。少时,张惟吉带着几个宫人请来了那口掩月刀。周美低头一看,两、三个宫人抬得吃力,看来绝不止二十斤。掩月刀是大宋“八色刀”之一,却并非上阵所用,只在这种武举比试中才会用来测试膂力。掩月刀形似半弦月,刀头阔长,上面系着穿孔垂旌。这些华美的装饰颇得文官们的喜爱,在周美眼中却是败笔之作。哎,罢了……
上前举起掩月刀,果然,至少是二十六、七斤的分量。周美掖起公服,当场耍将起来。这刀原是赵匡胤在宫禁中为练武修身所打造的,比一般的掩月刀还要沉重几斤。就算是戎马出身,一路刀法舞完便浑身发热,二、三路刀法后便再也使不动了。周美要逞英雄,把自己戍边时琢磨的十几路刀法全部使出来。一招一式,稳健到位,行家一看便知端的。
然而,阵前用刀和耍花刀不同,并没什么看头。一旁王尧臣看得厌了,便问欧阳修道:“欧阳学士,我看这老头的刀法也不过如此,毕竟老迈年高,气力不支了。”
“他要争这体量安抚使,便由他去。”欧阳修看得明白,却故意不说。见杨畋在一旁发愣,走过去耳语几句,后者像是明白了什么,连连道谢。
“好了,周卿且停了罢!”赵祯不懂武艺,也看不出好坏。只见周美额头上满是汗珠,也知他是尽了毕生之力,生怕他有些闪失,连忙喊停。
“臣御前献丑,陛下勿罪。”周美也确实有些头重脚轻,被张惟吉掺到一旁休息。
赵祯看向杨畋,“杨卿,你可使得动艺祖的刀么?”
杨畋淡淡一笑,“臣不会使刀,但有家传枪棒法。”一旁早有内侍取来了一条齐眉棍。杨畋抓在手里,朝赵祯行了礼便使起杨家枪法来。一条齐眉棍在他手里舞得如风车轮似的,呼啸带风,把一班不晓武艺的文官看得啧啧称奇,皆道“将家杨进士”也。唯独周美叹息不止,瞥了一眼许怀德,他也沉默不语。
欧阳修见赵祯看得满心欢喜,凑上前轻声道:“陛下,周帅到底年老些,不如杨乐道。京中小儿传唱艺祖平天下时,歌谣说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天下四百座军州姓赵。不是臣大胆敢说祖宗的不是,艺祖征太原时,与杨继业大战数日,盘龙棍法始终打不胜他杨家枪。关外的辽人也最惧杨家枪法。”
“永叔与杨家交好?”赵祯也不看他,轻笑地问着。
欧阳修也不隐瞒,“臣与杨琪为诗文好友,看乐道便如本家子侄一般。”
“也罢,少时令高相考校他二人兵法,再定优劣。”
杨畋使完了枪法,到一旁站下。高若讷上前,以孙子兵法考校二人。杨畋出身将门,又是进士及第,这些个兵法条陈早已烂熟于心,嘴吐莲花,说得头头是道。周美却犯了难,他常年在边关征战,孙子兵法虽也看过,却不能似杨畋一样背得滚瓜烂熟。高若讷又偏偏挑些佶屈聱牙的地方,弄得他脸涨得通红,也只能随便说几句应付。
高若讷问了几句便罢了,转身答复:“陛下,考校已毕。臣以为杨乐道为人才敏,谦谨沉厚。这一手枪棒使得十分精熟,才堪重任。”
欧阳修也进言:“杨乐道兼修文武,有臣如此,谨为陛下贺!”
“陛下!杨乐道使得多是花棒……”周美急得想冲上去,被许怀德一把拉住。他也不管,甩开许怀德的手,跪在赵祯面前道:“这花棒虽好看,上阵无用……”
赵祯已不再看他,挥手示意他起来。“周卿不必多言。朕念你为国劳苦一生,赐缗钱一万,授耀州观察使。”又对梁适说:“追赠已故检校太尉杨业为太师、中书令。除杨畋为起居舍人、知谏院、广南东西路体量安抚,经制贼盗。”
“臣谢恩!”没想到,自己的一通花棒就打出这许多好事来,杨畋感恩地看了欧阳修一眼,后者微微颔首。
“陛下,臣想……”周美还想再说几句,赵祯已经传旨退朝。群臣们纷纷散去,只留下他傻呆呆地跪在地上,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常参前还满有信心,也曾想过自己成功平蛮而归,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周君美提兵十万,扫平蛮贼”……陛下,臣自知老暮,本以为这是最后一战,借此了却残生……
“之纯,起来!”许怀德过去,慢慢扶起他,“官家的脾气你知道,别逼他。”
“老许,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周美紧紧攥着他的手,自己的手心里已满是冷汗。“你自己不想去,我要去,你也要拦着么?”
“你还不懂么?”许怀德重重叹了口气,“杨畋是进士及第,你却是戍卒。今日的考校,你早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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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陛下,宋廷以余靖、杨畋为帅,张忠为先锋,节制一万步兵,赶赴广州。”
“下去吧。”侬智高打发了斥候,问黄师宓道:“朕知道这余蛮子曾是宋廷有名的谏官,不知杨畋是何人?”
黄师宓一笑,“吾主无忧,此子乃杨延昭的侄孙,常年在湖、广与山匪交战,败多胜少,不必深虑。”
侬智高一点头,“军师所言有理。不过杨家将统兵也是有名的,不可等闲视之。”
武臣中闪出大将段洪说道:“吾主不必烦恼,再有三日,广州城必破!”
侬建中瞅了他一眼,呵斥道:“休得放肆!广州城真这么好打,为何至今不能破城?”
侬智高忙问:“御弟有何主意?”
侬建中回答:“宋师远来,粮草是其命脉。广南路已被我攻破,宋军粮草须从荆南转运,耗时日久。既然广州打不破,不如让与宋军。大军西向攻取贺州。贺州乃宋军粮道所在,又可切断广南东、西两路的接应。更兼有太平银场是岭南的财源所在,与我军、我朝大有所利。”
侬建中私下和黄师宓仔细计算过:广州城这几日的储粮快耗尽了,与其逼着城中守卒做困兽斗,不如让杨畋的大军给他们带去一点希望。三万大军,日费粮食千石,再加上一直节衣缩食的广州军民,不出一月,宋军就会再次断粮。至于贺州的太平银场,他早就看中了。那里不但产锡,更产银。贺州每年送达朝廷的锡足有一万二千六百余斤。拿下钱监,不但能获取大量财富,还可以掌握岭南的财政命脉。
“好,御弟有此胆略,朕可放心。”侬智高刚答应,又一路斥候来报:“广西经略安抚使余靖赐交趾缗钱三万,使李德政集五万大军攻邕州。相约成功后再有赏赐,如今李德政命太子在七源州募兵,私有进兵之意。”
侬智高听说交趾进兵,猛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场大败……广源州被李德政夷为平地,父亲侬全福被擒斩,母亲带着自己流亡。十四岁的少年,在最富韶华的岁月经历了国破家亡。后来,自己答应归附李德政,还拿出了十几年内攒下的全部黄金,只求能释放父亲。李氏收了黄金,也答应放人。没想到十天之后,却在昇龙城头挂出了父亲的首级和尸骸……
“朕不杀李贼,誓不为人!”他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
黄师宓忙道:“陛下,依臣看余靖是被人耍了。李德政收了钱也绝不会发兵。不过以防万一,还请陛下和皇太后移驾邕州,坐镇都城。在横山寨等处遍插旌旗,布置疑兵,李氏绝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广东么,有枢密使在此,宋军不足虑。”
“军师言是!”侬建中也劝道:“交趾李氏与我有血海深仇,不报,非男子也!皇兄早日返京,也可震慑交趾。臣弟在此,绝不使宋军越昆仑山一步!”
侬智高深感有理,即命辐国大将军侬智光、镇军大将军侬宗旦、忠武将军段洪、云麾将军王凡、归德将军孟浩及军师黄师宓辅佐侬建中,又去母亲阿侬营中召回侬智忠,同回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