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晌午，味之轩渐渐又热闹起来。
三三两两的云居门人从四处冒出来，有的成群结队，也不乏孤身一人。经过了一个上午的修炼，年轻的身体迫切需要食物来补充精力，同时也趁这个机会让疲累的身心舒缓一下。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早餐后揣了几个馒头糕点在身上，到了午时就胡乱就着清水对付一下，然后接着修炼，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这些人，多半都是修为较高的那一批。
舒汐吃了半碗玉粟米饭，从轩内快步离去，这里混杂的饭菜气味和男弟子的汗味，和那些殷勤而炽烈的目光一样令她颇为不适，何况那个最为出色的并不在这里。
迎面走来一群高谈阔论的男弟子，正在大声争论着修行上的什么问题，说到兴起时，手舞足蹈十分投入。中间一人当先而行，脚步不疾不徐，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
这群男弟子也看到了舒汐，那争论的几人声音更加大了起来。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其中一人问：“徐霖师兄，你来说说看，究竟是魂力强还是魄力强？”
当中那人放慢脚步，徐徐答道：“自然是魂力强。你看天下各门各派，修魂的占了十之六七，修为最强的十人当中，只有二人修魄，从这里就可见一斑了。”徐霖虽在说话，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舒汐，语态从容，倒也显得器宇轩昂。
问话那人名叫侯俊，闻言喜道：“我就说吧，要不然我们云居山怎么全都是修魂的？徐师兄是我们弟子当中修为第二人，绝对不会说错！”同他争辩的几人虽然似乎不服气，却也没有说什么。这时反驳不就等于打徐霖的脸么？
徐霖听到“修为第二”，想起那个衣衫褴褛却仍众星捧月的身影，脸上虽然仍然挂着笑容，眼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舒汐面色如常，与众人错身而过。众人也不以为意，冰仙子么，哪里会轻易地笑呢？
舒汐走远后，侯俊嘴又闲不住了。“听人说，掌门和四位师叔上午不知怎么了，一位也没有出来，聚在空如大殿不知商量什么事。”
另一人道：“我也听说了，好像和岳寒师弟有关。说起来，岳寒师弟这次回来，似乎吃了什么亏一样啊。”
徐霖原本并未在意，听到这里，心中蓦然一动。
“你们先吃，我去有点事。”等众人进了味之轩，他便向东北方行去。
空如大殿位于宗门正中，四面均有通道与各处相连。东面是万卷阁，顾名思义是藏书的地方，但藏书远远没有万卷，恐怕连三千卷都不及。谁叫云居山传承只有三代，所藏不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徐霖并没有径直去空如大殿，正面太过空旷，容易惹人注意。先到了万卷阁，然后向西走向空如大殿。呼吸放缓到极致，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轻轻挪向大殿前门，一边走，一边细心聆听。
丰啸原、奚百川、公孙槐、蒋焚冰、蹇无锋端坐在太师椅中，个个面色沉郁，不发一言。当年孤云子开宗立派，求精不求多，所有的云居山二代弟子，只有他们五人。弊端很明显，人丁不旺。但与有的门派相比，也有优势所在。师兄弟五人的修行，都是孤云子亲自悉心指点，不像有的宗门是修为较高的弟子代师授业，因此五人修为颇为不弱，个个都有地魂上品修为，丰啸原甚至已经摸到了天魂的门槛，突破瓶颈只待时日。
平日除了丰奚二人坐镇宗门外，其他三人在附近的峰谷中结庐修炼，只是每月初十、二十、三十这三天到宗门教习各自名下的三代弟子。其余时间弟子们若有疑虑，或者求教于奚百川，或者前往三人居处请教，虽然不便，但是多年下来，大家也习以为常。
岳寒遇劫，修为全失，并且魂丘受了重创。施勿惩当时使的是天荡山落魂诀，这种功法伤人魂丘，颇为其他门派不齿，也正因如此，如非深仇大恨，别的门派也轻易不愿招惹天荡山。奚百川探过岳寒魂丘，以那种受创程度，恐怕五六年之内都难以凝聚魂力。这对岳寒自己，甚至整个云居山，都是沉重打击。
多少年来，云居三代弟子，包括已经出山的，只有岳寒在不到十六岁的年纪就已几乎修到命魂上品。就算他们五人，当年也远远不及。
云居山祖师孤云子当年在修行界名头甚是响亮，但当下的境况却有些尴尬。有好事者品评天下宗门，云居山在孤云子手中位列一流末席。百年之前孤云子飞升，宗门传到丰啸原手中，他接掌宗门当日就跌入三流第十，这还是看在孤云子一身惊人修为的份上。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云居山当前最大的问题，除了三代弟子拿不出手之外，就是没有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修行界创下名头。掌门丰啸原修为不错，但在踏入天魂境界之前，分量仍然不够。
原本今秋雁湖之会，按照岳寒的修为，取一个好名次应该不在话下。发挥好了，甚至进入前百都大有希望。一旦进入前百，那时云居山才能重新位列山河录，俗世才会有更多子弟选择云居山修行，宗门在挑选弟子的资质上才有更大余地，未来才有壮大的底气。谁料碰上岳寒遇袭这事。
五人就这件事的方方面面谈了整个上午，最终也没有定论。若说寻仇，施勿惩本人倒是好对付，虽有地魂修为，但比起云居山五人还有差距。关键是他身后的天荡山实力远在云居之上，就算理在这边，贸然前去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只有等两年后，在三年一度的魂山大宴上再做了结。不过当务之急，一是另择良才代表师门参加雁湖之会，二是岳寒的修行一事。
奚百川紧蹙双眉，沉声道：“看来只有徐霖代替岳寒去雁湖了。”
“恐怕不妥。”说话的是蹇无锋，瘦长的脸上两只狭长的眼睛好像眯着一般，令人看不清眼中的真实。“徐霖在岳寒之外还算马马虎虎，但和他在伯仲之间的也有好几个，百川，你的门徒当中，除了这徐霖，刘当、席溅也不弱。”
“这倒是，其他弟子也有几个离命魂中品不远了。哎，矮子里面挑高个，确实不好挑啊。”公孙槐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怕了一下太师椅的把手，苦恼不已。
蒋焚冰没有开腔，似乎无可无不可，奚百川微微颔首，眉头更紧。
丰啸原环视一周，清清嗓子，随意摆了下手：“这样，过两天弄一个小范围的比试，已修到命魂下品一年以上的弟子参加，夺魁者代表本门参加雁湖之会。众位师弟有什么意见？”
见四人全部点头同意，又道：“关于岳寒修行一事，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大家帮我参详一下。”
“岳寒魂丘受创，数年内都难以凝聚魂力。修行一途，不进则退。此子根骨奇佳，如果荒废实在可惜。我想，不如就让他修魄怎么样？”
奚百川闻言一怔，“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云居修魂的功法进境较慢，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修魂的同时，也有增强体魄的功效。但无论怎样，和修魄终究不是一条路子。天底下没有既能修魂，又能修魄的人。”其他三人也是满脸疑惑，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
徐霖在殿外听到此时，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一般。这个一直压了众人一头的岳寒，居然废了？心中又是惊，又是喜，仿佛置身山巅，浑身无处不舒服，脚步也快了几分。
“谁？”一直没有做声的蒋焚冰喝到。
“弟子徐霖，拜见掌门、师父、师伯。”徐霖见被发现，当机立断，一溜小跑到了殿门前，扑通跪下。“弟子未见掌门与师父用午膳，特来相请，不知三位师叔在此，还请恕罪。”
公孙、蒋、蹇三人不言，奚百川脸含怒色，正要说话，“罢了，难得你一片孝心，去吧，我们稍后就来。”丰啸原挥手说道。
徐霖闻言如逢大赦，汗水涔涔而下，连忙告退，心中暗道侥幸。
待他走后，丰啸原仿佛随意说道：“奚师弟，徐霖这个弟子，可要用心教导才是。”
奚百川听出话外之意，知道几个师兄弟刚才是给自己台阶下。徐霖鬼鬼祟祟偷听，大家修为相仿，均是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而已。
当下说道：“我觉得徐霖不适合代表宗门，这次甄选，建议不用参加。”
丰啸原笑道：“木有斜枝，不失其直。师弟，现在用人之际，让他试试吧。”
其他三人也道：“二师兄，掌门师兄说的是，不如给他一次机会。”
奚百川见四人如此，心下微微一叹，缓缓点头。
丰啸原回到方才的话题：“修魂同时不能修魄，这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事，但也只是意味着魄力无处可聚，并不是无法炼成。岳寒已没有魂力在身，这时修魄并无阻碍，如果专心修魄，应该不久就能修成魄鼎。”
四人一听，恍然大悟，只是大家去全都是修魂之人，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上去。
公孙槐呵呵笑道：“岳寒这小家伙一向不错，如果就此埋没实在可惜，师兄调教弟子的本事远超我等，说不好过几年我们云居山还真会出一个修魄高手！”
蹇无锋、奚百川仿佛舒了一口气，可能在他们心中，也舍不得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吧。
蒋焚冰微微思索一下，忧道：“可是我们五人都不懂修魄的法门，更无修魄功法，谁来教这孩子？”
丰啸原微笑道：“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了。”他将供桌上的环首刀与那块玄玉托在手上，“师父羽化之前曾与我说，这把环首刀得自刀王手中，刀身藏有修魄法门，但因我们云居走的是修魂一途，因此没有传人。岳寒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块玄玉，是温养体魄的难得之物。这刀对宗门来说不过是个纪念，对岳小子却正合适，我想将这把刀传给他，至于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造化了。”
四人听了，才知门内有此秘辛，不由啧啧称奇。纷纷笑道：“果然师父他老人家还是对你偏心啊！”
丰啸原爽朗一笑，“师父钧像在此，师弟慎言，慎言，哈哈。”
谈笑间，爱徒修为被废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