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努斯没钱交房租,不得不求房东延缓一段时间。房东是镇外的一个农庄主。这个人还好说话,马里努斯可以缓交房租,而且还可以在这个农庄干活儿挣点儿钱,尽管农庄主给他的工钱很少。不过,他们总算还有个住宿之处,也能养活好几口人了。
“有了面包、土豆,有时还有点儿鱼吃,一个人还缺什么呢。”托拉说。“咖啡不是非喝不可的,这是一个坏习惯,喝焦麦汁也一样行。咖啡喝太多了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托拉讲起了她年轻时曾干过活儿的一个地方,农庄的主人是三个老家伙。其中的一个整天喝酒,从来没有清醒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就是拿着酒瓶躺在床上。另一个从早到晚地抽烟,烟斗从不离嘴。第三个真能吃,让你看了都害怕。托拉列举他吃的那些油脂丰富的饭菜,孩子们都垂涎三尺地盯着她。可是他的结局也最可怕,最后,他的两腿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他就躺在床上继续吃下去。他胖得简直难以想象。他要做新衣服,得有两个人给他量尺寸,因为一个人根本量不过来。他死了以后,拆了一堵墙,才把他的棺材抬出去,棺材重得差点儿拖不到墓地。
“那谁来照看他们的农庄呢?”安东问。
“谁来照看农庄?”托拉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了。他们有的是钱,要雇多少人就雇多少人。好在他们从来不干预我们的事,我们倒也乐得自在。我敢说那个能吃的家伙,他一个人吃的就和我们这些人吃的一般多。”
托拉顺着擦得褪了色的桌子看过去。桌旁坐着她的孩子们。他们长着浅色的头发,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她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继续保持健康,给他们吃的,可是在没有钱买东西的时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每天夜里她有好几个小时醒着,考虑该给孩子们吃些什么。有甜菜根,这不用花钱,但吃多了,小肚子会像奶牛的一样耷拉下来。这不是人吃的东西啊。
莉纳·谢伦格莱一天要来托拉家两三趟,但她不愿喝焦麦汁做的咖啡。“你干吗不去救济署?”她问。“你们可别忘了,你们过去是有过田产的人。”“我们能对付就算了。”托拉说。“我还听说,焦麦汁咖啡对人体健康有好处。”“哼,瞎扯!”莉纳嘟囔着说。“你得注意,要给孩子们吃饱。我们这些当短工的要是没有活儿干,就应当申请救济。我们领的也不是什么贫民救济金。”莉纳有点儿生气,因为托拉认为自己的境况比别人好些。博尔—艾立克、保尔·伯格和彦斯·赫斯特都拿了该拿的救济金。索特·安诺斯没领救济金,但他偷着打猎,总有一天会被抓去关起来的。
托拉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试图消消她的气。“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去的,莉纳。”她说。“这不是出于清高,而是我不喜欢向那些大农庄主去乞求。就是这些大人们在管着教区委员会和救济署,我同这些人没什么可说的。”
有一天,乌尔里克森老师来了。马里努斯正在屋里看一本旧历书,这是他从阁楼上找出来的。他一看见老师就想到,一定是哪个孩子做了错事,教师来告状了。乌尔里克森穿得很漂亮。下垂的衣领下面又大又宽的领带整整齐齐地打成蝴蝶结,天鹅绒的马甲上面插着朵小花。“您好,马里努斯。”他说。“我想同您和您的妻子谈件事。你们现在又常去教堂了,该不是让费奥厄城的传教士说动了心吧。”马里努斯向他保证,他们还是信仰小时候学到的东西,托拉走进屋来问候教师。
“喏,”乌尔里克森说着,把手指插在胳肢窝下,仰靠在扶手椅上,“我来不是同你们谈宗教的,是关于绥恩的事。”
“这孩子,没干什么错事吧?”马里努斯问。“我认为这孩子还很规矩,平常也不爱闹。”
“哎呀,马里努斯·彦森,您想到哪儿去了?”乌尔里克森说。“您有选举权,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您说的话如同坐着四驾马车的先生一样有价值。干吗一个乡村教师对您说了几句话,您就要像坐在木马上似的吓得心惊胆战呢?丢掉这种自卑感吧,老兄。”
“对,对。”马里努斯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担心,孩子别又做了什么错事。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循规蹈矩。”
“他没做什么错事,正相反,您的孩子很勤奋,很聪明,马里努斯·彦森。”乌尔里克森说。“现在我在想,您的孩子身上的能力像是来自托拉,我们别说这些吧。绥恩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在这个学校里,我很快教不了他了。再在这儿念书对他就像牛奶对乳牛一样的没有味道。我同盖姆斯特牧师谈起过他的事,我们一致认为,这孩子应当继续念书。”
“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念呢?”马里努斯激动地说。“我们没钱供他继续上学。对了,要是他能学会一门手艺,我们会感到高兴的。”
“钱自然由我们来出。”乌尔里克森说。“问题是他在家至少还得住上半年的时间,你们是否能负担得起他。这样,盖姆斯特牧师和我就能再给他一些必要的教育,以便他能上高中。”
“上高中!”马里努斯重复着,以为这是在做梦。他的儿子要上普通中学,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啊!
“可我还得说,你们别使这小家伙头脑膨胀。”乌尔里克森说。“他可不能有这样的印象,好像他有什么东西值得骄傲。不是那么回事,他只不过是好学罢了。要当心这些念书的人,应当让他们懂得,不是要他们去当主人,而是去当仆人。别让他忘了自己的出身。”
马里努斯再也看不进那本旧历书了。绥恩要成为一个读书人了。“你看怎么样,托拉?”他问。“你当年生下他的时候,我们连想也没想过这种事。不过过去也见过,穷人的孩子当上了牧师或教师的。我们也见过一位教师当上了国王的大臣。真不知道绥恩将来会怎样呢。”“说我的孩子们之间有什么不同,我想不出话对在哪里。”托拉说。“依我看,其他那些孩子比绥恩也差不了多少。”
马里努斯有些纳闷儿。在不顺利的时候,托拉总是有说有笑,显得很高兴。可是当幸运终于来临了,她却像一匹倔强的野马那样尥起蹶子来了。也许她在担心孩子会离开他们。“我想这孩子绝对不会瞧不起父母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他怎么会这样呢。”托拉对他的这种说法表示同意。“要是我们自己不许他们这样做,他们谁也不会瞧不起我们的。我们同普天下的人一样,在各方面都是好样的。”
在托拉不高兴的时候,马里努斯就不再多说话,因为她不是容易说得通的。他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给她做一个洗衣盆,于是就悄悄地溜了出去。孩子们放学回来了。莉纳·谢伦格莱和英昂也来打听教师来这儿干什么。“哦,他就讲了绥恩的事。”托拉说。“他觉得绥恩还应该念下去。”“哎呀,你说什么呀。”莉纳嚷嚷开了,并拍着巴掌。“只要是乌尔里克森说要他念下去,他就会出钱的。”“说不定绥恩会当上牧师呢。”英昂说。“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看到他坐在这儿教堂里的布道椅子上呢。”“嗨,说是这么说,”托拉说,“现在还不清楚,乌尔里克森让他念到哪一步。”
可是莉纳非常相信乌尔里克森。这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他给了我们的孩子良好的教育,他完全配当个牧师或主教什么的。”莉纳说。“我的康拉德在小的时候总是夸他。他对谁都一样。农庄主的孩子或者短工的孩子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区别。”莉纳又讲起康拉德小时候多么有天赋。她的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慈母的欢乐。“我不应该说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说着,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过我看,姑娘们都挺喜欢他的。他要是有本事,就能把店主的梅塔弄到手。她有钱,谁能得到她,谁就会成为富翁。对你们我敢随便讲,你们不会到处去搬弄是非的。”
圣诞节快到了,农庄里杀猪宰牛,烘制面包点心,农庄主的妻子们纷纷去费奥厄城买东西。短工们这里没有太多好准备的。正值隆冬腊月,手头没有多少钱,还要派许多用场。但圣诞之夜的前一天,有人来看望马里努斯,她们是马斯·隆德的妻子和小姨子,她们把车停在门口。一个小伙子从车上拿下一个沉甸甸的篮子,把它提到屋里。
“托拉,托拉,快过来呀,来了贵客啦!”马里努斯喊着。托拉赶紧来到屋里,瞧是怎么回事。来的两个女人对她又是点头,又是微笑问候。她们脸上显得极为欢乐。看来,她们确实是出来做好事的。
“您好,托拉。”其中的一个说道。“我们来是……”
“……急急忙忙地进了屋,几乎连门也没敲。”另一个接着说。“我们刚刚宰了口猪,我们想……”
“……你们家里孩子多,没什么荤菜。”第一个女人插进来说。“我们带了些东西来,希望你们能收下。”
她们开始把篮子里的东西往外拿,这时托拉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双手叉腰站着,浓黑的眉毛气愤地蹙成一团。马里努斯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们别给我往外拿这些。”托拉说。“我们没有要过什么东西,我们什么也不要。”
“您在说些什么呀,难道您……”
“……您什么也不要?”两个女人齐声尖叫道。
“不要,我们不要陌生人的施舍。”托拉说。“我们从来没向什么人要过接济。我们东西不多,可是还能过得去。”
“可现在快到圣诞节了,还是得……”其中的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说,另一个女人立即接上去,“……快到圣诞节了,我们应当互相帮助嘛。我们应该想着东西不多的人。”
“你们要是平时也这样想就好了。”托拉说。“要是你们这些农庄主能给足工钱,我们老百姓就能活下去。如果你们真心实意想帮忙,那你们就给工钱好了,这样我们也能活下去。可现在我宁愿在圣诞节挨饿,也不愿拿别人的施舍。”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愤然、震惊的目光。随后,她们用颤抖的手把礼物放回篮子里去。马里努斯看见,那里面有腊肉、白糖和咖啡。他暗自思忖,托拉这次自傲得太过分了。人穷,完全可以接受友邻伸来的善意之手。那会儿他自己有地的时候,也不在乎给穷人送点儿什么。篮子装好了,站在外面的小伙子被叫了进来,把篮子提了出去。姐妹俩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连声再见也没说。
“哎,托拉呀托拉,你怎么能这样呢?”马里努斯说。“她们是好心好意来的,你这样不太伤她们的心吗?”
“哼,我瞧不起她们。”托拉气愤地说。“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干吗不正正当当地给你工钱。我宁死也不吃她们的东西。出了这样的事,你在马斯·隆德那儿再也找不到活儿干了。我们非得进城不可,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儿可以找到工作,需要的话,我不在乎到别人家找衣服来洗。我要过舒心日子,要靠自己的劳动而不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
半小时后,莉纳·谢伦格莱跑来了。“你可真是的,托拉。”她说。“人家坐着车来给你送来圣诞节的食品,你却把她们轰了出去。”“这得看她们是什么人了。”托拉说。“我不喜欢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女人。那会儿,马里努斯求隆德帮忙,他们就是不肯。现在也是一样。”“她们把本来该给你的东西给了我了。”莉纳说。“我可没有拒绝她们。我给她们行礼问安,就好像她们是贵妇人似的。可不,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对我无所谓,只要有就行。我虽拿了她们的礼物,但等到她们一出门,我还是取笑她们。现在我把拿的东西分一半给你。”
但托拉很固执。她拒绝了,她不愿意要这种布施。“你真是死脑筋。”莉纳说。“你们圣诞节就啃干面包喝稀汤吗?”这正是托拉的打算。但结果并非如此。第二天早晨,她去面包店买黑麦面包的时候,碰见了教师乌尔里克森。
“现在到处都在谈论您哪,托拉。”乌尔里克森说。“您没要马斯·隆德的礼物。”是的,托拉说是有这么回事。“嗯,”教师哼了一声,“您做得对,托拉。要教育孩子们挺起腰杆。穷人们要有骨气,否则就会一事无成。不过要是我送你一点儿圣诞节礼物,您也拒绝吗?”“我对您是敬重的,乌尔里克森。”托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您待我们很好,没有瞧不起我们。”乌尔里克森拿出钱包,递给托拉一张十克朗的票子。她瞧着钱,家里已经好久没有过这么多钱了。“拿去吧,托拉,祝您圣诞快乐!”乌尔里克森亲切地说。“教育孩子们要挺起腰杆。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助的话,就这点我可以帮助。”
托拉赶到商店买东西。烤面包是晚了一点儿,但有些事还是来得及做的。马里努斯一个人同孩子们上教堂去了。托拉可没有时间。她满脸通红地坐在炉前忙着做圣诞节的菜肴,突然她想到了老多勒和尼科拉。她走到他们住的这排房子的尽头,请他们一块儿过来吃饭。“谢谢,真谢谢你了。”多勒说。“人上了年纪,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连去教堂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我这一辈子听讲道听得不少了。尼科拉得把他的小提琴带上。”
他们喝着粥,吃着肉馅饼,吃饭的时候才知道,托拉还抓紧时间做了点儿小点心和果仁饼。马里努斯从屋后取来一棵小枞树,开始在树上装饰小旗子和五颜六色的蜡烛。孩子们惊奇地看着。安东想知道,为什么圣诞节时屋里要放一棵带蜡烛的树。
“这是因为,我主是在圣诞节那天降生的。”马里努斯说。他的膝头上坐着两个最小的孩子索菲娅和劳瑞茨。“我小的时候没用过树,不过这是个好传统。我们感到快乐,就像现在树在放出光芒那样,因为这天为我们降生了仁慈的救世主。孩子们,无论你们走到哪儿,你们都要把主放在自己的心上。”
马里努斯的神情庄严起来,提议大家一起唱一首圣诞赞美歌。孩子们用清脆的嗓音唱起《一个孩子诞生在伯利恒》,老多勒也用老太婆的尖嗓门儿哼着。她记不清歌词了,可是曲子她还记得。唱完歌大家就喝咖啡。“这个要比用焦麦汁做的好喝多了。”马里努斯笑着说。“可以感觉出来,这杯咖啡真让人头脑清醒。读书人常常喝咖啡喝上了瘾。这是一个教区执事对我说的。绥恩,你以后学拉丁文时,可千万要少喝点儿咖啡。”
尼科拉从盒子里取出小提琴。他那张小耗子一样的脸显得有点儿滑头滑脑的样子,他用瘦猴般的手拿着小提琴开始拉起来。他拉出的声音就像猫在哀叫,像牲口难产时的呻吟,像夜晚的风在坟头呼啸。在这个小傻瓜的琴声中,可以感觉到一切黑暗的可怕的景象,但还是有一股弱小、可怜和温柔的音调在挣扎着显露出来。尼科拉眼睛睁得大大的,由于使劲儿,呼吸有点儿急促。在他的小提琴发出的晦涩的、不和谐的声音里,能听到啾啾的鸟叫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但曲调他怎么也拉不准,总被他的琴中发出的猫一样的叫声所淹没,尼科拉咧嘴笑了笑,把琴放下。
“尼科拉的琴拉得很好。”多勒说着并点着头,她的脸显得苍老、干瘪。“他很会拉琴,可不会做什么事,我也管不了他多久了。”
老多勒完全是老糊涂了,她以为她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她年轻时住的那一所。
“我没力气再照看这个地方了。”她说。“人老了,不能早早起床去挤牛奶了。我是很快就要进坟墓的人了。我得卖掉这个地方,可你们还可以再住下去,我会同新主人安排好的。”
“谢谢你了,老多勒。”托拉和悦地说。
“有时我夜里醒来,还以为自己是躺在坟墓里呢。”多勒说。她那嘶哑的声音真的像是从坟墓深处传出来的。“就是这样,夜里躺着,有时醒来,想想年轻时候的事。但愿我能把尼科拉也带走,要是没有我照料他,他会怎么样呢?”
“那我就结婚呗。”尼科拉说着,傻笑不停。“好多姑娘都愿意要我,这是她们亲口说的。”
“啊,耶稣啊。”多勒叹息着。“耶稣会怜悯你的,可怜的小家伙。”多勒讲起尼科拉是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年多勒怀着他时,中了一个长着一对毒眼的邻居的邪魔。哪个农民也不愿意让他走进自己的牲口棚。要是给他溜进了牲口棚,牲口就得害病。他并不喜欢多勒,有一天他却来到了她的房间里,盯着眼睛瞧着她。那时她已怀着尼科拉。“我马上就跑到温布莱勒斯的一个贤妇那儿去。”多勒说。“可惜太晚了。他已经使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中了邪魔。现在他得为他所作的孽受地狱的烈火烤炙。”
孩子们累了,托拉把最小的孩子放到床上。安东和绥恩在隔壁屋子的长凳上睡。他们一人拿了一支从枞树上取下的蜡烛头,托拉允许他们放在窗台上点着。这样他们躺着也可以看到小小的明亮的烛光,烛光照射在玻璃窗上的冰晶结成的小丛林上。
“男巫师为什么要把尼科拉弄傻呢?”安东轻声地问。“我也不知道,”绥恩说,“他心里一定很生她的气。”“可是那些牲口呢?”安东问道。“它们可没有妨碍他什么呀。”“这我不知道。”绥恩回答说。“可现在他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了。”孩子们看着玻璃上的冰花,把那些奇形怪状的花样想象成是魔鬼、幽灵和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