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了。庄园周围的脱谷机喧闹起来,粮食就要进仓了。可是,这样的收成真让人伤心。多半的庄稼都没了,看来,冬天牲口得挨饿。日子难过的肯定不只是牲口。农庄主也压低了工钱。发牢骚也无济于事,他们总有他们的理由。既然收成不好,东家也就没钱付工资。
博尔—艾立克买了一条船和两个捕鱼笼子,在海湾捕起鱼来。但是,这儿也一样,高温酷暑把捕鱼业也给毁了。尽管捕鱼挣不了多少钱,但却能搞到点儿吃的。马里努斯在马斯·隆德那里有点儿活儿干。工钱很少,可是能拿到多少钱就算多少吧。索特·安诺斯和彦斯·赫斯特在离海边较远的一个林场里找到了伐木的工作。那儿是计件工资,他们天不亮就得骑车去工地,天黑了才能回来。要在林场里维持一份像样的工钱必须苦干才行。
马里努斯同布雷根特维在一块儿干活儿。他们到沼泽地去装上泥炭,再运回来。有时他们也歇一会儿,坐在小土丘上闲聊。布雷根特维十分健谈,他那张嘴说起来就没个完。马里努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傻,尽管人们原来指望一个教师的孩子应当比一个一无所长的短工更有出息。
“我本来是可以去当教师或牧师的。”布雷根特维解释说。“可是这都要怪娘儿们,是她们使我一事无成。我从来就没让她们安宁过。”“这应当怪你自己而不是怪人家娘儿们。”马里努斯说。“喏,现在娘儿们也不让我安宁了。”布雷根特维说。“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快过去了。就是最壮的公鸡也会受不了的。”“你还年轻力壮哪。”马里努斯安慰他。“你一定还不到四十岁。”“四十一了。”布雷根特维说。“可是这种事情与年龄无关。我告诉你吧,一个人的生殖能力来自脊椎骨,他们管那东西叫精髓。人要是同女人搞上万把次,精髓也就耗尽了。我们也就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真是这样吗?”马里努斯吃惊地问。“对,就是这么回事。”布雷根特维向他保证说。“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有些人未老先衰,而有些人到老还能同女人睡觉。”马里努斯说他注意到了这样的事,但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布雷根特维满嘴淫言秽语,马里努斯真有些受不了了。他是一个规矩正派的人。但是每当布雷根特维谈到那些农庄主的事时,马里努斯也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讲得有道理。快到十月份了,天不是下雨就是起雾,天气潮湿、阴冷,让人抑郁。马里努斯、布雷根特维和四五个妇女、孩子一块儿在马斯·隆德的土豆地里干活儿。这是一种枯燥乏味的工作。蹲在潮湿的地里挖土豆,一会儿就腰酸腿疼。晚上,马里努斯上了床,身子也暖和不起来。“你瞧,”布雷根特维说,“今年土豆收成不好,农庄主就天天对我们说:今年土豆长得又小又次,卖的钱还不够挖它的工钱呢。可是他们还是要把土豆挖出来,而且根本不按该给的价钱付给我们工钱。他们卖出土豆的时候又把价钱抬得高高的,说是因为土豆收成不好啊。这样一来,他们比平时赚的还要多。他们知道他们该从哪儿去捞钱。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不会算计啊。”
当隆德来到地头,布雷根特维就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真会算计啊,你让我们在这儿给你干这份脏活儿,你自己却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报纸。赚钱得利却是你。是呀,你们是够滑头的,你们这些人都是这个样。”农庄主乐呵呵地笑了笑。“哎呀,你这张嘴呀,真会胡扯。”他说。“要是我们这些农民不给你们吃的东西,你们将会怎样呢?我们善于经营我们的农庄,你们应当高兴才是,要不,你们的盘子里就没什么可吃的了。挑起丹麦社会重担的是丹麦的农民。”“哼,这话只有你们自己相信。”布雷根特维说。“但是有人说,没有你们,一切都会更好些。”
“对这些农庄主就得这样。”庄园主走开后,布雷根特维说。“应当让他们知道,人家是怎样看他们的。这是要他们尊重我们的唯一的方法。不过,今年是我打短工的最后一年了。”
布雷根特维向马里努斯谈起自己今后的打算。他可不想一辈子就为挣这么一点儿工钱去卖命。布雷根特维想去做买卖赚点儿钱。在毛毛细雨中,他蹲在地上起劲儿地解释着,这是他发家致富和光耀门庭之道。他想以养家禽和猪崽儿起家,最后发展成经营马匹和地产。这就是布雷根特维的打算,现在的问题是,只要能积攒些钱就可以开张了。
妇女们也来地里刨土豆。托拉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儿,马里努斯本来不想让她去,但这不行,人家会以为她自视清高而不愿干活儿,这会成为别人的话柄的。托拉和大孩子们在安诺斯·曹夫特的地里刨土豆。天黑得不能再干活儿的时候,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才回家,个个都浑身湿透,筋疲力竭。晚饭就吃点儿面包、几片香肠。女人们都累得没有力气做饭了。
等到大家都收工回来,老多勒便会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找托拉。她瘦得活像一只老雕,由于年迈,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了。“你们有点儿活儿干真不错啊。”她说。“一个人要是干不了活儿了,他也就活不长了。今年土豆长得好吗?”托拉说。因为天旱,土豆都受灾了,地里没有多少土豆可刨的。“有人说,过去不知道土豆是什么。”多勒说。“那时候穷人怎么弄吃的呢?从我记事时候起,土豆就一直是我们的粮食。这是我主智慧的安排啊,他让土豆生长,而不让杂草长起来。”
有时候,马里努斯从地里带一篮土豆回家,他们就请多勒和她的儿子一块来吃。多勒一边吃着盘子里蒸得热气腾腾的土豆,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儿子傻呆呆地坐着,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填土豆。多勒不时地关照着儿子,要他表现得礼貌些规矩些。“你擤擤鼻子好吗,小尼科拉?”她说。“他这个小家伙真邋遢,而且什么事也不会干。有个孩子真不容易啊,这你也知道,托拉。要把他们教育好实在不容易。”
冬天临近了。农庄里没有活儿可干,短工们都回到自己家里,很难打发时光。屋子周围的小园地又翻了一遍土,屋顶和墙壁也都抹得严严实实,足以抵挡冬天的严寒,柴禾也砍好了,泥炭也堆积在一旁。家里很快就没事可干了,男人们就整天互相串门儿。
索特·安诺斯去打猎,有时他也送一只野鸭子或一只野兔给别人。“你在哪儿打的这只野兔子?”拉斯·谢伦格莱问。“你最好少问,你不知道的事就少打听。”索特·安诺斯咧嘴一笑说。“哪儿有午饭,就在哪儿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会白白送上门来的。”康拉德在海湾边有两个捕鳕鱼的笼子,有时能捕到点儿小鳕鱼。康拉德把这些鱼放到短工屋里的餐桌上,说:“这些东西还是可以吃的。”
白天渐渐短了。夜里常常刮大风。大风吼叫着吹过草屋顶,把门窗刮得乒乒乓乓直响。卡尔森在马丁·托姆森的大房间里举行布道会,有时也有个别短工来参加。他们谦卑地坐在屋里最靠后的地方,听着传道士的布道。“看来,”拉斯·谢伦格莱说,“要是这家伙有点儿权的话,他准会像他所说的让我们进地狱。”
“哦,别去听那些布道了,他说的那些话我听都不想听。”托拉说。她是从来不去的。但是,每当夜晚来临,狂风在屋角呼啸,吹打着树林和灌木丛,博尔—艾立克的妻子英昂在床上就睡得不踏实。她爬起来点上灯,手托着腮帮坐在桌旁。“你怎么现在起来啦?”丈夫问她。“我心里烦得睡不着。”英昂说,苍白的脸没有转向她的丈夫。“风刮得真可怕,可别把屋顶给掀了啊。”“你别再去听那些布道了,”博尔—艾立克说,“你们女人家听了他们那些胡说八道,就满脑子地胡思乱想。”
马里努斯在卖掉自己的庄园时,得到了一点儿现款,他把欠店主的账给结清了。可是现在又没活儿干了,他不得不再去赊账。他有一群孩子要养活,不算那些在外面干活儿的,在家的就有六个。马里努斯来到斯基夫特的店里,低声下气地要求同店主谈谈。他进了账房,还是梅塔在那儿照料店铺。“是呀,事情是这样的,马里努斯老兄。”斯基夫特说。“过去嘛是可以赊货给你,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过去你有田产,而现在你是靠打工生活。我可以赊账给你,但数量不能太大。否则你怎么能还得起呢?”“我会有工作的,干点儿活儿我是不怕的。”
“那可不行,尽管你有了工作,我还是觉得不放心。”斯基夫特忧心忡忡地摇着头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老实人,可你付不起就是付不起,我有责任小心点儿。我要尽到我自己的责任。”
马里努斯要养活这么多的孩子,自己又是个饱经风霜的人。斯基夫特也为他难过。“倒是有一个办法,”他说,“你可以上救济署去。要是说有谁该得到救济的话,那就数你了。”“到救济署去?”马里努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要我和我一家人都上救济署去?不,我决不会去的。”斯基夫特试图对他解释,从救济署领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马里努斯很固执。“我们家里从来没人领过贫民救济金。”他说。“你们尽可以叫它是救济署,可我知道,出钱的还是市政府。谁也别想把我叫作穷叫花子。我没想到,老板,会从你这儿听到这种话。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市政府的救济。”
马里努斯真的发火了,托拉听到这事更加生气。“我得告诉你,马里努斯。”她气冲冲地喊道。“我宁可不让你去求人救济。我们宁可一冬天就吃土豆和甜菜根,也不能丢这个脸。”“我也对斯基夫特说了:我没想到会从你这儿听到这种话,老板!”马里努斯回答说。“我满以为,他知道他不该同我们谈这种事。让他去守着他的大小杂货吧。我们家里可从来没人领过市政府的救济金。”
每天早晨,短工们一起了床,就看天气如何,天有没有下雪的征兆。下雪就意味着有活儿可干,道路要清扫,要通行无阻。晚间天一阴下来,拉斯·谢伦格莱就对他妻子说:“我不晓得天气会不会变,风向是变了。真想活动活动筋骨啊。”但天总不下雪。到了十二月,海湾结了冰。冰上刚刚能站住人,短工们就拿着鱼叉去捕捉鳗鱼。孩子们也跟着去。捕鱼就意味着,干巴巴的饭里有油水啦。当你没肉吃的时候,鳗鱼也是值得一尝的。远远看去,冰雪覆盖的岸边人群斑斑点点。有时他们互相招呼着,喊声在白色、宁静的海湾上空传得很远。
在高坡地上看陆地,低矮的庄园和杂乱简陋的房屋在严寒中显得又黑又暗。在地平线上可以看到贫瘠暗黑的沼泽地,更远处,座座教堂像是片片白垩土块[1]。天幕低垂,浓密的乌云从人们的头顶上飘过。马里努斯从海湾回来时,朝从前自己的庄院看去,并想起了他的牲口棚。那里有六头曾经属于他的奶牛,正在嚼着草料。那儿还有两匹长毛马,它们在里面一定暖暖和和的。一种奇怪的思念涌上他的心头。一瞬间,对他来说,他那些忠实可靠、性格温顺的牲口好像要比他的老婆和孩子还重要。他一辈子受穷,但他曾经有过自己的牲口棚,里面站满了安静嚼草的牲口。这是马里努斯失去的牲口啊。
一天夜里,马里努斯同博尔—艾立克、拉斯·谢伦格莱、索特·安诺斯和彦斯·赫斯特一道出去捕鳗鱼。他们在冰上凿了几个洞,在旁边的冰面上点上一堆篝火,他们站在火堆旁,黑暗好像一堵墙似的围在他们身旁。收获不错,大家的兴致高了起来。索特·安诺斯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白酒,招呼着其他人:“过来吧,兄弟们,来喝一口吧。”他们坐在带来的麻袋上,传递着酒瓶,一个挨一个地喝了起来。繁星在他们的头顶上眨着眼。“昨天我卖了两只兔子。”索特·安诺斯说。“要是我们干活儿弄不到饭吃,那只好自己找东西吃了。我有支猎枪,还有鱼叉,谁也别想拿走它们。”篝火的影子在索特·安诺斯的脸上跳动着。他真像个坐在营地篝火旁边同自己的部落一道开怀畅饮的印第安人。
冰上传来海鸟的尖叫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凄惨。“在我小的时候,那儿淹死过一个渔民。”索特·安诺斯说着,不知不觉地压低了嗓门儿。“他们说,在他沉下去的时候,他像牲口一样地尖叫。其他人无法去救他,水流太急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大家明白,他想说鬼魂在那里尖叫。“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彦斯·赫斯特说。在海湾的水面上,在燃烧的篝火边,在这一片神秘的气氛中,他讲起他年轻时在内地的一个农庄里干活儿时听到的惨叫。“那个死去的偷移农庄界桩的人的魂灵在凄厉地尖叫,真的,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那种叫声。我吓得赶快就跑,跑回家时,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现在大家都有点儿可说的了。上吊死的人在坟墓里也不安宁,被杀害的孩子黑夜里在埋葬他的地方哭泣。他们周围的黑暗显得更黑暗了,但是他们在明亮的火光周围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坐着。马里努斯讲起在他还小的时候,教区里怎么出了个巫婆的故事。这巫婆向好几个人施了魔法,他还能记得这些人的名字。他们最后在她床底下放上一盆火,这才结束了她的生命。有天晚上,公墓里这个巫婆的坟上,坐着一条又黑又大的狗。一定是这恶魔领走了巫婆的灵魂。
“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巫婆和会吃人的妖怪这类的事情。”拉斯·谢伦格莱说。“老人常说,这些妖怪有无边的魔力。谁要是在仲夏节的晚上头顶上放一块草皮,站在吕斯楚普教堂附近,谁就能看见巫婆同魔鬼一起飞去参加他们的节日。我有个上年纪的舅舅曾试过一次,可是后来他就变成傻子了。哎,倘若有什么最聪明的方法的话,那就是我们躲得远远的。”
其他人都赞成他说的话,我们人不知道黑暗中都有些什么东西。“我就见到过一次征兆。”索特·安诺斯说。“有天晚上我出去打猎,看见一个农庄在着火。现在我还不能讲是谁的农庄。屋里蹿出好高的火苗。将来一定会有一场大火灾,将会有人被烧死的。这事一定会应验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彦斯·赫斯特说话了。“不过,那些传教士到处宣讲的东西,我可不相信那些玩意儿。”“就是,我也根本不信他们那一套。”拉斯·谢伦格莱说。“他们胡扯一通是为了混碗饭吃,他们拿的是高薪厚禄,由布道团给他们钱。这帮家伙可会捞钱呢。”“他们跟女人很谈得来。”博尔—艾立克说。“我看他们都快把英昂搞得精神失常了。”
酒瓶又传递了一圈,酒喝干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感到周身暖融融的,篝火在冰面上活泼地闪动着。“现在岸上的人都躺在床上睡着了。”拉斯·谢伦格莱说。“弄顿饭吃真不容易啊。唉,应该去当牧师或者传教士去,这样什么都不用发愁,只管给别人布道就好了。”
篝火就要熄灭了,他们在冰窟窿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大家一致同意该回家了。他们在冰上走着,冰层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响着,他们走上了光秃秃、冻得僵硬的土地。黑暗中他们紧挨在一起走着。到了镇口,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各人肩上扛着鱼叉和麻袋,显得有些难分难舍。酒还在他们身上发着热。
“行啦,马里努斯,”拉斯·谢伦格莱说,“你算是同我们一块儿去搞了一次吃的。”“从前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干过呀。”马里努斯说。“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拉斯·谢伦格莱说。“别人有别人的伴,我们有我们的伴。你有一个好老伴呀,该夸奖夸奖你。”
马里努斯觉得他这话里有话。他掂量着这话,知道这话的含意。他走进屋里,轻轻地脱了衣服。屋里各个角落都传来安睡的呼吸声。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睡得正香。他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出去为他们搞吃的。此刻,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好像他还站在篝火旁边,享受着火苗的温暖。
注释
[1]丹麦教堂外墙用白灰粉刷,故有此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