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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读《西厢记》

孟三白得了本《西厢记》,清康熙吕世镛的评注,在医院一边坐在沙发上打吊针一边读。书是线装书,纸脆得一揭就要烂去,且密密麻麻的竖行字,中间又圈点又夹批,如蚂蚁爬树,孟三白看过一页眼就发涩。《西厢记》以前是读过新版的,蛮记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次朋友探病,送来旧版,剧本与评注连同读,一字一句地仔细,一个上午只看一折,已经是如痴如醉了。

病室在医院的最北边,一排简易平房,蒸闷如笼,待读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怦然心动,仰头看着输液架上的吊瓶,第一瓶药液已经完了,定定地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猛地惊道:药液完了?!急喊护士!护士!二○三完了!

护士从护办室跑过来,手里提着第二瓶药液,说:“药完了还是人完了?”

孟三白笑了笑,抬着手让护士看,药液已滴到输液管下端,血回流了出来。

“用词不当,还讲究看书哩!什么书呀?”

“《西厢记》。”

“嗯?盖房子的事吗?”

“你看过《拷红》的戏没?”

“看过,演秀才跳墙哩。你才养得有些精神了,就看这号书,心里五花六花弹棉花了?!”

“能跳了东墙的人才能跳龙门。”

孟三白说着,从竹帘里看见门外小小的花园子阳光普照,一丛一丛清早灌过水的玫瑰,花叶精神,柳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嘶叫。雪杉前的那一尊太湖石瘦皱透漏,阴凉里四个病人已经打完吊针了,开始叫喊着打扑克。有人一手高举着吊瓶,一手平端着,身子前倾着经过门口。病人们输液时要上厕所都是这样去的。那一件赤红的T恤衫,孟三白瞭了一眼,就知道是三四七,鼻子里哼了一下。

病员住院是没有了姓名的,床号就是代号。三四七这个瘦高个年轻人,毛发整齐,衣着时兴,许多病人都称他是帅哥。孟三白却觉得他是宦官样:已经有几个晚上,与女病人二一五在太湖石后拉手。月亮白花花的,太湖石有遮挡,远处雪杉的阴影也铺过来,三四七和二一五就躲在石背面,但孟三白还是看见了。

孟三白不能再看见三四七的身影,一看到就通身的不舒服。护士换上了第二瓶药液,孟三白开始继续读《西厢记》。读到“穿一套缟素衣裳”,感觉里,竹帘外的柳树下有人坐着了。抬头一望,果然坐了女人!女人依旧是那一件白衣白裤。病室闷热,许多病人把吊针拿到室外去打,柳树下的石桌却似乎永远是这女人的。这女人或许太特别,男病人都亲近她,如同一只羊在狼群,狼与狼相互监视着,羊倒很安然了。女病人竟也不肯到那石桌边去,因为她们觉得去只能陪衬了她。孟三白想,浓艳并不足以悦世,淡而转觉雅,雅了可爱。石桌正对着孟三白的室门,女人每次并不是面对着门坐,也不是背对着门坐,是侧坐,那一只扎针的手软软放在石桌上,身子后背恰好贴在门的右边,后腰的曲线透着光,而长长的两条腿斜着蹬出了门的左边。然后弯头看书,把剪影给三白,三白能看到那长的睫毛、高鼻梁和隆起的嘴。孟三白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睫毛。她为什么总坐在我的门前呢?三白不止一次地这样想,但她没有一次扭过头来看他的门上的竹帘。其实从外边看竹帘里是看不到他的,但竹帘里的人却可以放胆地长久地注视她,孟三白倒觉得自己阴暗,有些像幽灵。

孟三白就合上了《西厢记》,把眼光盯定在天花板上。芦苇席搭成的棚顶已经衰败得掉了色,有老鼠在上面印有尿痕,或许是屋上漏雨,天花板边的土墙上侵蚀了一道一道。书法里讲究锥沙漏痕,现在书坛上有人故意把字写得颠三倒四,殊不知乱石铺街,黄叶落地,或是破屋漏痕,求得的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境界呢。

“快完了吧?”

“快啦。”

门外有了说话声。三四七从厕所扑扑沓沓回来了,他又在殷勤二一五,接着就走近了石桌,把自己的药瓶挂在了女人的输液架上,竟坐下来,正遮住了孟三白的视线。孟三白猛地想到了纪晓岚的一段故事,说是宫里的一个小宦官让纪晓岚讲故事,讲着讲着纪晓岚因事要走,小宦官还拉着他问“下边呢,下边呢”,纪晓岚说:“下边?没了!”

孟三白笑了笑,只好继续看《西厢记》,满书上的字却如蚂蚁炸窝了。自肝病复发后,孟三白住在这个简陋的医院里已经两个月了,肝功能在前十天化验全部正常,而他还没有出院。病室里没有后窗对流空气,也没有空调,一日三餐都是那大锅饭菜,许多一同进院的病友都出院了,他还没有出院的意思,他说不清是不是为了这女的。他曾想,这女人这般漂亮,怎么害肝炎呢?却又想如果这女的不害肝炎,自己怎么能见得着呢?即使见着,她不害肝炎,她肯与一个害了肝炎的人接触吗?孟三白相信这是一份缘分。这份缘分有多长多久,能不能认识而发展为熟人朋友,他做过试验,在那一日,坐在竹帘里的他在心里说:如果可能,让她咳嗽一声吧。一分钟后,帘外的女人果然咳嗽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毕竟是咳嗽了。孟三白还是没有自信,如果真有缘分,她明日出来打吊针,不穿拖鞋的,穿那一双白色的皮鞋,第二天坐在柳树下的女人竟真是穿了白皮鞋。孟三白啊的一声,心旌飘摇!从此就嫉恨三四七,觉得是仇人,不共戴天。

昨天下午,孟三白提着水壶去打开水,当然要经过她的室门口,孟三白偏不往门里看。其实他已经瞭见了半开了窗子的室内,女人是躺在床上的,她是侧卧的,臀部很高,腰像折断似的伏下去,一只脚的鞋掉在地上,一只脚上鞋挑着欲掉还未掉。打了开水,又一次经过门口,不想她正掀帘出来,孟三白猛不防与她要撞个对面了,两人同时在发呆里站住。

“孟先生好!”女人说。

“好!”

孟三白说罢慌乱回来,回来就激动:她知道我姓孟?她为什么不白搭话呢,为什么不叫我二○三呢,怎么就知道了我姓孟?说明她是已经在注意到我了!那么,每日坐在我门外的柳树下是一种什么暗示呢?!孟三白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回答,应该这样回答:陆小姐近来觉得好些了吗?(孟三白是在护办室病员表上查出女人姓陆,而且叫陆小琳。)她如果回答治了两个月,精神好多了,他就要询问她是什么时候染上病的,然后讲:你的病是不重的,万万不得有思想负担,社会上的人对肝病缺乏认识,谈肝色变,其实注意休息,调整饮食,过一段来医院治治就可以了,尤其要精神放松,瞧,我就是这么过来了十几年!虽然现在对治肝病还没有特效药,但全世界那么多害肝病的人,一定有专家在研究的,再坚持五年,最多十年,会攻克这道难题的,咱们就等待着那一日吧!孟三白在室中想这一席话多么自然流畅,又情深义重,就恨自己那一阵却仅仅回答了三个好字就走了。孟三白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三四七一直坐在石桌边和女人聊天,后来干着嗓子喊护士,护士去了,他的吊针还没有完,完的是女人,护士给女人拔针,女人哎哟哎哟叫疼,三四七不停地叮咛慢点慢点。

漂亮女人容易上当,就是这么上当的。孟三白站起身,斜着一条腿勾掩了门扇,坐下又翻开了《西厢记》,连着往后翻,几行字钻进了眼里: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孟三白住的不是西厢,没有诗可以口歌,也没琴不能手弹,孟三白不如那个张生。打完吊针,灰沓沓上床睡下。

人一睡下热汗就出,虽然脱了长衣长裤,凉席上立即沓有汗湿的一个人形。更讨厌的有苍蝇在叮。苍蝇的叮并不疼,但它落在身上,酥酥爬动,难受使人无法入眠,孟三白恨恨地不停用手去拍打,拍打的只是他自己。在这个病室里,一直是有个苍蝇的,天黑就不见了,天一稍亮,它就出现,准时得像报时的钟。孟三白每日数次要消灭苍蝇的,但没有成功过,几乎是蝇拍一拿起,苍蝇就无踪无影了,你刚放下蝇拍,耳边又立即有了“嗡嗡”声,细而快如抽去的一线细绳。有一次它哪里也不落就落在孟三白的头上,又落在蝇拍上,弄得三白哭笑不得。“喂,刘得贵!”他给它起了个很俗的人名呼唤,将讨厌转换为一种欣赏,要看刘得贵到底要落在哪里?这个上午,苍蝇勇敢异常,无数次进攻了他的身子后,终于速度缓下来,最后停落在桌上的镜子上。三白想,它照镜子哩,女人是喜欢照镜子,这只苍蝇是个女的!猛地心有所动:苍蝇是那女人的化身,她在逗耍自己吗?

孟三白幸福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苍蝇的叮爬中醒来,一睁眼,似乎窗外正走过一人,他立即觉得这是那个女人了,就拿眼睛盯着已落在墙上的苍蝇,会心地给它笑。孟三白再也不会打这只苍蝇了。他开了门走出来,见女人病室的竹帘还在晃动,是刚刚有人进去,他决定经过那里一定要往门里看看,如果那女人看见了他在看她,他就要主动地与她说说话的。但是,当他走到了女人的门口,瞧见了里边还坐着三四七,孟三白立即脚步不停,平静着脸要走过去。

“二○三——二○三哎!”三四七在叫着他。

孟三白装作没有听见。

“二○三——哎!孟先生!”三四七掀了竹帘探出了头。他的头发很长,当头顶却有一片没头发,是旁边的长发遮盖着,他一定以前患过秃疤。孟三白驻了脚。

“孟先生,听说你那儿有书?”

“有。”

“能借给我看看吗?”

“是线装本《西厢记》。”

“《西厢记》我知道,是本淫书!”

孟三白没有应声,心里说,当初王实甫做《西厢记》时就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你读得懂吗,你配读吗?孟三白仰着头要往前走。

“你才是胡说!”女人却也从竹帘里出来,说:“张生要是淫人,那世上的皇帝算什么了?”

“哎,我记起一副对联了。”三四七说,“去年我去过唐陵,那碑子上写着‘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棒磨成绣花针’,妙不妙?”

女人没有应声,用手拂着面前飞来飞去的苍蝇,问孟三白室内有没有苍蝇拍。

“我不打苍蝇。”孟三白说。

“不打苍蝇?”女人说。

“那是我在室中养的。”

一只苍蝇落在女人的额上,像一颗美人痣,孟三白觉得这只苍蝇是他。

“你养苍蝇?”三四七说,“叮你的苍蝇都是母的吧!”

孟三白这次真的要走了。

“你进来坐坐呀!”女人再次对他说。

“我上厕所去的。”

其实他不上厕所,但他还是去了。他拒绝进去坐坐,感觉女人是在真诚地邀请他,他偏也不理那女人了,他知道三四七越是殷勤,孟三白则越要冷淡的。

第二天,孟三白的药液打完了,隔帘瞧见女人的药液也打完了,喊护士来拔针,护士却在西头抢救一名肝昏迷病人,孟三白就出来,去抢救室把护士叫来。这一次主动帮助进行得自然至极,孟三白甚至对女人没有作任何表示,掀帘要返回病室时,女人说:谢谢你!

“不用。”他说。

“孟先生,你最近做过化验吗?我再打十天针就该出院了。”

“急什么呢?”

“针把我都扎怕了。如果把针眼加起来,我也像杨七郎,万箭穿身了!”

回到室中躺下,那苍蝇又来了,孟三白心想:这个时候,也该有一只苍蝇在叮她吧。歪身在那里读《西厢记》的《寺警》:“击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倒担心女人出院。为什么要出院呢,既然得了肝炎,就永远住在医院,医院是一直就住着他们治不愈的肝炎患者才是哩。

一天一天过去,孟三白觉得日子来得太快,他计算着离十天越来越近,每日就借各种口实要经过女人病室门口多次。这所医院不同于别的医院是没有严格的隔离区和探视规定,这也是孟三白之所以第二次住院在这里的原因。但是,病人的自由出入和随时的探视,医院的管理也就松散,平房区的那间厕所便尿流恶臭,苍蝇乱飞。孟三白当然也就发现了医院大门内的东墙根有个小厕所,那里去的人少,相对干净。他就在没事时从女人的病室门口走过,走过了,似乎又忘掉了什么返回来,往往返回只带一支烟再经过女人的病室门口,然后茫然四顾,不知再做些什么,就只好踱步到远处的那个厕所去方便了。

孟三白终于把这个厕所的秘密告诉了女人。这是一次他打完了药液走出室门,才面对着竹帘结帘绳儿,感觉里柳树下的女人在看他。想:我一定要看看你,如果我扭过头去,发现你真在看我,我一定要和你说话的。一扭头,果然女人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刷地撞在一起,孟三白瞧见她的脸红了,如小偷在行窃时突然被人抓住。

女人立即站起来,一只手抓着扎针的胳膊。

“疼吗?”他说。

“……我方便去。”

她从输液架上取下药瓶,一手高高举着,往厕所去。她的身子高挑,臀与腰的过渡部位太是好看,孟三白心里怦的一下,一股说不出的什么滋味从牙根沁出来。但孟三白是不能帮她过去举药瓶,随她去厕所的。一只苍蝇却同时起飞,他目送了它往东边的女厕所飞去。

女人返回来了,又坐在了石桌边。

“这里的护士不尽责,厕所太脏了。”孟三白说。

“是太脏。”女人说。

“其实医院里有一处干净的厕所,你知道吗,进大门往左走,走过药房再往南,到了院墙根那儿有个小小的厕所,以后不妨到那里去。”

“是吗?”

“是,一般人不常去的。”

晚饭后,孟三白在水池上洗碗,女人也来洗碗,女人告诉了他:那个厕所是干净,但墙那边是医院的太平间。

“哦,”孟三白说,“‘怪不得人去得少。”

“我不怕的,”女人说,“医院里哪个床上没死过人,咱还不是在床上睡吗,何况太平间。”

“不怕。”孟三白说,他突然拿眼睛四下看,女人的话使他顿悟到医院里到处都是鬼的,鬼已经拥拥挤挤,只是他看不着罢了。

自有了这种顿悟,孟三白在继续读《西厢记》时,禁不住低笑或叹息,就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也有了微微的低笑和叹息。便猜想房间里有鬼,鬼在天花板上或窗帘上。而且那里出现的苍蝇,墙角上的小红蜘蛛,窗棂上爬着的壁虎都是鬼的化身。透过竹帘,女人静静地在柳树下的石桌边,那柳树、石桌、太湖石、雪杉和雪杉上的知了,都不是无生命的和无人性的,它们有它们存在的原因,都与他或这个医院病人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为什么在医院里遇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为什么又肯同三四七说活,这又是一种什么前定呢?

但孟三白发现女人以后是每次去太平间旁的厕所的,而三四七则依然去东边肮脏的厕所。女人是没有告诉三四七的,去太平间旁厕所是他与女人的胡志明秘密小道。

孟三白再去那里方便,就想象隔墙的女厕所里曾经是蹲着那女人的。这里极其幽静,以致他每日来三至四次,即使黄昏天黑,他也要来,安静的环境能给他许多遐想。当有时一个人进来,突然发现蹲坑上还蹲着一个两个人,或他正在那里吸烟,猛地悄没声地进来一个人,孟三白不免有些害怕了:这是不是人?是从院子里来的游鬼,还是从旁边的太平间来的?这么想想,倒有些不害怕了:我倒要看看他们会怎么样?有了这样的怪异念头,孟三白在医院里看一草一木都觉得是人,这些一草一木都曾经是医院的病人吧,而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又让他产生这是些真人呢还是鬼幻变的。回坐在病室,又细细辨认对着自己门口的那棵柳树,又醒悟人与物是轮回的,这棵柳树是以前生着的和死去的这个病室的病人以及现在自己的魂灵所致吧,走出来看女人病室门口的那棵树吧,树长得很细很高,树梢斜斜地向他的柳这边倾,心里无限慰藉。

这天晚上,孟三白心情好,自配曲调儿吟唱《西厢记》“哭宴”的词儿,才唱过:

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

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圈。

就觉得口里很寡,出来去医院大门口买一包小食品来吃,而且想,如果在院中或平房前能碰着那女人,他要将一包萨其马送与她的。但是,院子里没有人,差不多的病人都进室睡了,有的还亮着灯,在里边看电视或说笑。孟三白路过女人病室门口,门掩着,窗帘拉着,但窗帘小,里边的灯光映出来,他扭头极快地看了一下,并没有看见什么,就走回自己病室站了一会儿,又一手拿了脸盆,一手还拿了那包萨其马,装作去水池打水,再一次跑过了女人的病室门口。这次扭头那么一望,却看见了三四七正坐在女人的床边,而女的光了脚靠坐在床头,三四七正弯了腰在女人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孟三白一阵昏眩,感到了极大伤害和愤怒,他几乎要把手中的脸盆咣地砸在地上。但孟三白毕竟没有,在那一刻里倒轻手轻脚倒退回来。

孟三白在房间里如蔫了一般窝在沙发上,他恨死了三四七,后来就恨那女人,他虽然认为女人善良和软弱,但为什么就经不起三四七的纠缠和无理而还肯同意他到她的房间呢?孟三白终于不能忍耐,走出来去敲护办室的门。

“笃笃笃。”

护办室里亮着灯,有隐隐的嬉笑声和什么吱呀响。

“笃笃笃。”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接着,有人在问:“谁?”

“我!”

“我是谁?”

“二○三。”

“哦,二○三……什么事?”

“二一五突然肚痛,让你们过去看看。”

“知道了,你去吧。”

孟三白要离去的时候,他听见里边两个人在小声说话。

“出来出来,你瞧你穿的什么?”

“把他的……”

“……”

“我想起一个故事。”

“你有正经故事?!”

“……说一对男女正那个,昏头晕脑的,突然门响,女的一把掀开男的说,我丈夫回来啦!男的爬起来就从后窗往外跳,把腿摔断了……”

“你……”

孟三白明白了护办室发生了什么事,觉得今晚自己是倒霉了,懊丧自己去买什么小食品,看到听到不应看到听到的事,已无心再读《西厢记》,沉沉睡去,认定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暗算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哭声惊醒,睁开眼来,天是大亮了,他以为这哭声是那女人发出的,意识到是不是自己昨晚的行为终于使三四七和那女人受到了惩罚。出来后,平房的过廊上站了许多人,原来是西头那个病室的病人在凌晨五点吐血而死了。两个护士把尸体抬上了小推车,尸体上盖着床单,那头在小推车推动时还在动,像被单包着一颗西瓜。死者的家属,可能是他的老婆吧,瘫坐在那里哭,而护士已把死者的碗、水杯、牙刷和大包小包的食品拿出来堆在窗台上。苍蝇轰轰地飞,落在过廊上站着的所有人的头上和身上,又飞向病室的门上窗上,后来全趴在小推车上,随护士的推动往太平间去了。

一个病人死去了,这么多苍蝇来送行,病人的灵魂都是苍蝇。孟三白想,或许以前所有死去的病人的鬼魂都以苍蝇的形式出来欢迎了。

“孟先生,”孟三白听见那女人在轻轻唤他。回过头来,女人就在他身后不远,脸色憔悴。

“早上好!”他问。

“不好。”

不好是应该的,孟三白从她的神色里看出昨晚医生或护士去过了她的病室。她和三四七是怎样下场呢?

“这医院待不成了。”女人说。

“怎么着?”

“在医院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感。”

孟三白没有问昨晚的事,他看着女人,看女人被三四七吻过的左腮。女人似乎羞涩地低了一下眼皮。突然之间,孟三白觉得三四七就是他自己,是自己的上世或下世,在昨天晚上亲吻了女人。这个早晨,在死亡病人家属的号哭声中,孟三白不知怎么有这么个想法,倒没了意思昨晚去打小报告的行为,感到了自己的无聊与可耻。

“孟先生……二○三!让我再叫你二○三吧!”

奇迹出现了,三四七从他的病室出来叫他,三四七今早穿得很整齐,皮鞋也换了一双新的。

“……”孟三白一时手脚无措。

“我要出院啦!”

“出院啦?肝功能指标正常了吗?”

“一个礼拜前就正常了。”三四七说,“我原本还要住一段时间,昨天晚上却决定得出院了。”

“昨天晚上?”

“是的,”三四七说,笑笑的,“孟先生,是你昨天晚上去叫的医生吗?”

“我……”三白慌了,“你这……”

“我不怪你的,你也不怪我吧。”三四七说着看了一下女人,女人转身往她房间去了。

“她是个好女人。”三四七说。

“是个好女人。”孟三白也说。

“这是我的名片,希望出院后咱们联系……我求你一件事,你肯吗?”

“你说吧。”

“你已经把《西厢记》看了,能借给我看看吗?”

“……”

但是,孟三白没有借给三四七《西厢记》。

三四七在这个中午出院了,孟三白没有送他,而且孟三白发觉女人也没有送他。他离开了医院,去了没有患病的另一群人中,另一群人怎么看他,他怎么看另一群人,又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呢?孟三白午休时突然惊醒,房间里那只苍蝇异常活跃,再读《西厢记》,吟一句“惨离情半林黄叶”,听见门前石桌上那女人在对护士说:“苍蝇叮得人睡不着。”越发感觉他就是那个三四七,而女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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