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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腊月·正月

这地方很小,却是商州的一大名镇。南面是秦岭;秦岭多逶迤,于此却平缓,孤零零地聚结了一座石峰。这石峰若在字形里,便是一个“商”字,若在人形里,便是一个坐翁。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秦时,商山四皓: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避乱隐居在此,饥食紫芝,渴饮石泉,而名留青史。于是,地以人传,这地方就狭小到了恰好,偏远到了恰好,商州哪个不知呢?镇前又有水,水中无龙,却生大娃娃鱼,水便也“则名”,竟将这黄河西岸的陕西的一片土地化拙为秀,硬是归于长江流域去了。

地灵人杰,这是必然的。六十一岁的韩玄子,常常就要为此激动。他家藏一本《商州方志》,闲时便戴了断腿儿花镜细细吟读;满肚有了经纶,便知前朝后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闻,至于商州八景,此镇八景,更是没有不洞明的。镇上的八景之一就是“冬晨雾盖镇”,所以一到冬天,起来早的人就特别多。但起来早的大半是农民,农民起早为捡粪,雾对他们是妨碍;小半是干部,干部看了雾也就看了雾了,并不怎么知其趣;而能起早,又专为看雾,看了雾又能看出乐来的,何人也?只是他韩玄子!

他是民国年代国立县中毕业生。当时的县中是何等模样?他只说一班仅有十一个人,读《四书》,诵《五经》,之乎者也的倒比现在的大学生文墨深。这一点他极自信:现在的学生可以写对联,但没他的对仗工整;现在的学生可以写文章,但他却能写得一手好铭旌。他一生教了三十四年书,三年前退休,虽谈不上是衣锦还乡,却仍是踌躇满怀。因为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有当县委书记的,也有任地委部长的;最体面的是,他的长子,叫大贝的,竟是全镇第一个大学生,现又做了记者,在省城也算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在村中,小一辈的还称他老师,老一代的仍叫他先生,他又被公社委任为文化站长,参与公社的一些活动,在外显山露水地并不寂寞。他家里,四间堂屋,三间厦房,墙砌一砖到顶,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一般坚固。小儿二贝已结婚;大女叶子也已出嫁;他坐在院中吃吃茶,看看报,养花植草,颇为自得。他口里不说,心上迷信,自认为是家宅方位好:住在镇东高处,门正对商字山正中,屋近靠秦时四皓墓的左侧。

现在,又是一个冬天,商字山未老,镇前河不涸,但社会发生了变迁,生产形式由集体化改为个体责任承包。他欢呼过这种改革,也为这种改变担忧过,为此身子骨还闹过几场大病,却每每都得以康复,康复之后,依旧能走能动,饭量极好,能吃得一海碗羊肉泡馍;依旧天天早起,看晨雾来盖镇,日出消散,便慢慢纳闷起这天地自然变化的莫测。

今天早晨,门才打开一条缝,雾便扑进来,一团一团的,像是咕涌而来一群绒嘟嘟的羊羔,也像是闹腾而来一伙胖乎乎的顽童,他挡不住,也抓不住,一觉得鼻子呛,就张嘴,张嘴便要打喷嚏,这呼吸气管的突然关闭,又突然地打开,响声是极大的。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东厦房门严关着,那是新婚的二贝的卧室,他们不睡土炕,已经文明了,做了清漆刷染的有床头的床,吱吱响了几下,又复归静寂。西院墙下,是竹子搭就的鸡棚,一个红冠耷拉的雄鸡,统率着二十三只温顺的母鸡,全歇在那斜棍儿上,黎明的雾朦胧,它们的眼矇眬,但全然未动;保持睡眠后的高枝儿上的平衡,是它们聪明过人的本领。只有门楼旁葡萄架下的包谷秆儿,被风吹了一夜,叶子散的散去,聚的聚起,又被霜杀蔫了,软软地静伏着。好事的猫儿悄没声息地踏上去,又跳上砖垒的花台上,拿爪子在霜上划道儿,霜是一铜钱的厚。

他沏茶,沏得好浓呢。这一百三十里外的商南茶,一定是那些个体户货摊上的物品了,妙得过焦,土气又大;二贝给他买来后,他是从不喝第一遍的;当下在院里泼了,又冲上第二遍水,就一边吹着茶面上的一层白气,一边端了,蹲在门外照壁前慢慢地品。

三十四年的教学生涯,使他养成了喝茶的嗜好,即便做了乡民,每天早晨还要喝一保温壶水,直喝得肠肚滋润起来,额上微微有了细汗,村里人才大都起来。

雾真如古书上讲的,如烟,如尘。商字山入了远空,虚得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一个静浮的抛物线,一个有与没有之间。不远的漫坡下,镇子只看见个轮廓,偶有灯亮,也是星星点点的橘黄色。院外右侧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参天古柏,雾里似断了几截,却愈显得高耸,柏枝在风里作响,嘎嘎如鸦噪声从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丛慈竹,却枝叶清楚,这是他亲手植的,在整个镇子上,唯有他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这里喝茶,残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驳驳,蛐蛐的争鸣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他就老记得一副对联:

生活顿顿宁无肉,

居家时时必有竹。

当然这一切都“俱往矣”!因为去年春天以来,村里、社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称心如意,情绪很不安静;而秋后,风雨又比任何年里都多,这照壁就全部剥脱了墙皮,还垮掉了一个角,竹影爬上来,再也没有那番可人的景致了。

在这一带,人们很讲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脸面。以韩玄子的话讲,这照壁若在一个县,是百货商场的橱窗;若在一个省,是吞吐运载的车站;若在我们国家,就是天安门城楼了。他因此给二贝说过多次,找时间修补起来。二贝竟越来越不听从,总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经到腊月里了,还没有修理!他给大贝发了三封信,要他回来整顿整顿家庭。大贝却总是来信说工作忙,走不脱;还说,这个家只能团结,不能分裂。可怎么个团结呢?他韩玄子在外谁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二贝如此别扭,会给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呢?一气之下,便擅自决定把二贝两口分出去,让他们单吃、单喝,住在东厦屋里去了。

“我太丢人!”他曾经当着二贝两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个家,全叫你们弄散了!”

他一生气,手就发抖,吃水烟的纸媒儿老是按不到烟哨子上,结果就丢了纸媒儿,大骂一通。说什么要破这个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风里的一盏残灯,要是扑忽灭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着吧,你要死在我前头,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后头,有你受的罪。现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贝也给咱实行责任制了。我一死,国家会出八百元的,你怕连个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实,在家里起着和事老的作用,一会儿向着他,一会儿向着小儿子,常气得在屋里哭。

二贝当然是不敢言语的。打他骂他,他只能委屈得待在他的小房里抹眼泪,抹过了,就又没皮没脸地叫爹,给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妇白银却不行了,骂了她,她会故意去问婆婆:

“娘呀,二贝是不是你抱别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开话,“我一个奶头吊下来大贝、二贝,我抱谁家的?”

“那怎么我爹这样生分他?!”

婆婆气得直瞪眼,夜里枕头边叙说给了韩玄子,韩玄子翻下床,把二贝叫来质问:

“生分了你,怎么生分?在这个县上,谁不知道四皓墓?又谁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韩玄子把饭碗让给了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报应我吗?”

说得气冲牛斗,打了二贝一个耳光。二贝又去捶打了一顿白银,拉着来给爹娘回话。

提起让饭碗的事,韩玄子就显得十分伤心。二贝高中毕业后,几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闲在家里。按照国家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三年前,他五十八岁,还未达到年龄,就托熟人在医院开了病历,提前让二贝“子袭父职”,在本公社的学校里任教了。

“哈,我现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隐居了!”他回到村里,见人就这么说。

于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

二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冻。年轻人善于幻想,知道进省城已没有可能,但找一个自带饭票的女子,却不算想入非非。可韩玄子不同意:种谷防饥,养儿防老,大贝已经远走高飞,若二贝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自然男随女走,那将来谁来养老呢?二贝毕竟是孝子,作难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里外县城关的白银“速战速决”。没想,绳从细处断,本来就担心儿媳不伺候老人,偏偏这白银家在城关,见的人多,经的事广,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杂事没眼色,晚上闲聊不早睡,早晨贪睡不早起,起来就头上一把、脚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买了一双塑料拖鞋,趿出趿进,三、六、九日集市,也趿着走动。

这使韩玄子简直不能忍受!

当他一天天在村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后,只说回到这个家来,使他心绪清静一点,但白银的所作所为,令他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读《商州方志》,上有一文人传略,其中说:“为人为文,作夫作妇,绝权欲,弃浮华,归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此话字字刺目,似乎正是为他反意而作。他不止一次地叹息:大清王朝——他却又忌讳说这个家,偏就记得同治皇帝的话——要完了吗?

他开始没心思待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间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待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做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那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家,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钩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烫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砰”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过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也没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级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硷硷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着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草,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几把还嫩的豆稞子,在地头点火来烤,烟冒上来,呛得就要打喷嚏。于是被主人发觉,一阵呼喊叫骂,主人可以撵出沟来,甚至追至河边;他们就飞速跑过木板桥,拉掉一块板,放大胆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却又无可奈何的主人们扮鬼脸。

他们也认识了一个叫巩德胜的,是个没妻没子的驼背。这驼背是追不上他们的,他们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进攻。时间长了,这驼背再看见他们到商字山来,竟殷勤地招呼他们去家喝水,还拿了一碗炒豆儿让他们大吃大嚼。他们从此就不好意思去骚扰了,还时常将采得的商芝送给他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这驼背看中了镇上一位大他三岁的寡妇,就男进女门,做了人家的老女婿,还是和韩家有来有往。

土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这里办了个油坊,四乡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白沟,白沟人差不多家家都有卖油的,卖油饼的;手是油的,脸是油的,衣着鞋袜油串串,大凡一见面听打招呼:“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沟人来了!

土地承包以后,油坊也承包给了私人。王才的媳妇是白沟人,他便入了承包队,油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让镇上人耻笑了许久。二贝就去找过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后一条小上沟里,沟里流一条水道子,沿沟畔凿七八孔土窑。二贝一进小土沟,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闷得像打雷,雷却像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钻进一孔大窑,里边蒙沉沉的,一股热腾腾的、油腻腻的气味便往外喷,看得见深处是几盏灯,恍恍惚惚,犹如进了魔窟,那“咚!咚!”的响声就从里边传出来。他摸摸索索往里走,脚下尽是软软的草,眼睛不能适应,蓦地看见了人影,竟是七八个汉子,一律光头、光身、光脚、光腿,只穿一条短裤,全抱着一个大夯——是一个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声呐喊,退后去,极快地瞄准油槽上的大木桩一声震耳欲聋的“咚”声便砸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了野蛮和雄壮,感到了原始和力量,他喊一声“王才哥!”呛人的油的烟的汗的气味,就灌进了他的口鼻,他简直要窒息了。

王才却从旁边的一个拐窑里钻出来,他五短身材,更是剥得精光。他将二贝拉到拐窑去。原来他的分工是将磨碎的黑豆蒸成半熟,再用稻草包裹成一个一个的“豆包”。他满身满脸的油垢,只有眼睛小小的,聚光而黑明。

“你怎么干这个?”二贝说。

“我没力气嘛,包豆包你以为轻省吗?”王才说,“一天包四十个豆包,我就只挣得一元五角哩。”

二贝把王才拉出窑,告诉这小个子:“你没力气,干这活吃不消,我是专门来告诉你要重寻门路的。”王才一脸哭相,说地分了,粮够吃了,可一家六口人,没有一个挣钱的,只出不入,他又没本事,只有这么干了。

二贝说:

“你是没力气,可你一肚子精明,这事只能你干,谁也干不了。咱商字山上产商芝,天下独一无二,每年春上,镇街上卖商芝的一篓挨一篓,你何不全收买了,蒸熟晒干,向城市销售?我已经对县上商业局干部谈了,他们直拍大腿叫好,建议用塑料袋包装,每包不要多,只装一把,你五角钱收一篓,一小包可以赚七角八角,不出一年,你就是先富起来的农民了!”

王才说:

“我的兄弟,这商芝是咱山里人的野菜,谁要这玩意儿?”

二贝说:

“你哪里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想吃一口山货土产的鲜,又都讲究营养,这商芝营养价值最高,听说能活血、健胃、滋精、益神,要不秦时四皓隐居这里,长年不吃五谷,吃这东西倒活得很久。要经营,每袋附两份说明,一份讲清它的营养价值,一份说明食用方法,袋子上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商字山四皓商芝’!”

王才当下也就热了,辞退了油坊工作,四处筹款,一等春季到来,大量收购商芝,二贝也忙着为他到县塑料厂定购袋子,又着手起草说明书内容。但是,韩玄子竟将二贝臭骂了一顿:

“你小子逞什么能?那王才是什么角色?他能办成了什么?现在政策变了,是龙的要上天,是虫的也要上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撑破也不行!你一天尽跟了什么人闹腾?”

二贝说:

“爹不了解王才,那是不显山露水的人哩,只是没力气,他要干这些事,保准成功。现在土地承包了,各人管了各人,能人多得很。你要看重这些人,别一天到黑只和公社大院的来往。”

韩玄子倒不高兴,甚至是火了:

“亏你倒来教训我了?现在是不比了以前,可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公社的领导还是领导!人家能看得起你爹,你爹能给个冷脸,不睬,活独人、死人吗?你知道什么叫社会?!”

二贝的行动受到了限制,王才自然搞不来塑料袋,也写不了说明书。人却是有志气的,一股气憋着,春天收了几麻袋商芝拿到省城去卖。结果,大折其本,可怜得坐在城墙根呜呜地哭。亏得他人勤眼活,在城里一家街道食品加工厂干了两个月临时工,回来就又闹腾着也办食品加工厂。当然,一张嘴对人只是叙说当临时工的“过五关斩六将”,至于折本之事,则绝口不提。

二贝没能为王才办成事,心里极愧,和爹也就闹起意见来。王才办起了食品加工厂,他在家里只字不说,一切顺爹的话儿转,暗地里却总在王才那里出主意,帮手脚。韩玄子也看得出来,对他和白银就烦了,终于为修补照壁的事,矛盾激化,导致一家分了两家。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吧,可二贝万万没有想到,爹和他的认识越来越不统一。为了叶子的婚事,他又要经常到这白沟村来了。

叶子是他的大妹,二十出头,出脱得万般儿人才,高挑个,细腰身,长长的两条腿,眼睛极大,双层皮儿包着,一忽闪看人,两包清水似的。人长得俏,性情却全是娘的,说话细声慢气,走路轻手轻脚,三、六、九日集市,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去一趟,别人一看她,她就不吭不哈,也不笑,小猫似的往回走。人都说:现在的女子都疯张了,难得叶子这样温顺!因此,提亲说媒的特别多,又大多是这几年发了财的、富了家的专业户。叶子性子软,拿不准主意,要听爹的,韩玄子却是一概反对。

“爹是怎么啦?”二贝疑惑起来,“这家反对,那家反对,你要给叶子找什么样的人家呀?”

韩玄子只是一句话:

“什么人家都行,就是不能嫁那些专业户!”

这当儿,有人就提起白沟三娃。三娃家住潭水的东头,家里人口不兴,父辈弟兄仨,三家却只有他同一个哥哥。哥哥是地质工人,没想三年前一次施工事故中,不幸丧命。地质队将他照顾招了工,家里三间上屋、两间厦房的小院,从此门就锁了。韩玄子看中了这门亲,说这家好处有四:一是三娃吃商品粮,工作虽然艰苦,工资却高,其哥死于事故,当然可见其施工之危险,但天下地质人员百万,别人不死,偏偏死他,也是他阳寿到了的缘故;二是家有房有院,其父兄弟仨守这一个后根,可谓三海碗合盛了一小碗,家底必是丰厚的。当然,好儿不在家当,好女不在嫁妆,但家资丰裕毕竟有益无害;三是其父母过世,上无老的要孝敬,下无小的要扶携,过门便是掌柜。这样,叶子不免身单力薄,屋内屋外之活无人指拨,却落得不生是作非,安然清静;四是离爹娘不远,叶子有甚作难事,他们可以照顾,他们往后年岁大了,叶子也能常来伺候。

二贝不同意爹的看法,先嫌三娃个头不高,又嫌家里太是孤单,再嫌白沟不是个地方,说来道去,样样都不如专业户的子弟好,韩玄子不听他的,让叶子自己定主意,叶子还是依了爹,二贝一肚子不悦意。

婚事定后,说要结婚,好日子定在腊月初八,因为三娃家没人料理,若在家办事,亲朋至友、街坊邻居必是要招待的。粗粗计算,就是三十多席,不说花销多少,谁来受这份劳累呢?于是就决定出外旅行结婚,这是极文明的事。出外回来,叶子就是白沟的人了,开始在家里请木匠,做家具,修屋顶,泥院墙,忙活起她的小家庭了。本来一场大事已经过去,但韩玄子却一定要在家里再待一次客。二贝和爹又吵开了:

“事过又待客,那何必旅行结婚?花那钱给别人吃了喝了干啥?”

韩玄子说:

“咱就说是给叶子‘送路’,只待本家本族的,外人除了相好的,不叫不行的,任何人也不请。不待怎么成呢?你爹是爱热闹的,不说有多少能耐,总还在人面前走动,别人会笑话咱待不起!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嘛,待一次客,也是咱的体面。咱对好多人家也有过好处,他们也想趁机会谢呈咱呢。”

二贝说:

“爹说了这话,倒引起我一肚子意见!你是退休了的人,公社的事,他们要你参与,你本是不该去的,你按你的看法处理事,保不准会有差错,对一些人好了,这些人要来谢呈,可势必又要得罪一些人,对爹有了记恨,咱若这么待客肯定要来一些谢呈的,那影响不好呢。”

韩玄子说:

“谁记恨了?我就是想待客,请谁不请谁,让那些人看哩!你和白银愿意也行,不愿意也行,这客我是要待的,给你妹子办事,你们都是这个样子?”

二贝就岔了爹的话,说爹说这话,会破坏他们兄妹的关系,爹既然决心下定,就依爹的来,花多少钱,他可以和大贝分着出,只是家里的事他以后什么也不管了。今早娘又让去白沟,爹又发了火,他和白银便只能听从,不敢多言多语,也不想多一言多一语。

韩玄子看着二贝和白银从门道里走出去,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

“唉,这镇子里多少家庭不和,都是我去调解的,到了咱自己,倒束手无策了!”

老伴说:

“罢了,罢了,现在分房另住了,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咱还能活几天?眼一闭,这一切还不都是人家的!”

韩玄子说:

“分是分了,外人倒有说我太过分了。我也是不愿意分的,我是让他们分出去后试试艰难,若回心转意,顺听顺说,咱就再合起来。可你瞧瞧,人家倒越发信马由缰了!”

韩玄子愁云上了脸,闷坐了一会儿,就翻出来那本《商州方志》来。书已经发黄,破烂不堪,他是用布夹儿重换了封面,平日压在炕席底下,常常要拿出来看的。今天又看了一段商字山四皓的传说,寻思:在那秦乱之期,这四个老汉在此又是怎么个愁法的呢!呆呆作了一阵痴,就站在院子里看花台上的花。冬天的花全冻死了,唯有水流纹的石子踏道两边,是两株夹竹桃,还长得翠绿绿的。就又往鸡棚前蹲了一会儿,便又坐回屋里去生炭火。

老伴知道这是老汉最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不再插言插语。自己从柜子里往外舀稻子,舀一升,倒在笸箩里,舀一升,倒在笸箩里;她是过日子细发惯了的人,一升就是一升,不及亦不过,末了问道:

“舀了四斗,你看够嘛?”

“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办?”老伴说,“我知道你准备待几席客?”

韩玄子说:

“我也说不清,还没计算呢,多舀一斗吧。”

老伴就又舀出十升来,却见老汉披了那件羊皮大袄顺门出去了。

“你要到哪去?”

韩玄子并没有回答,脚步声从院门口响到照壁后,听不见了。老伴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升子,过来将刚刚生起的炭火拨开来,唾几口唾沫,让它灭了,嘟囔道:

“没了魂似的,又往哪里去了呢?”

韩玄子是去找巩德胜的。这驼背从白沟进了镇街寡妇的门,夜夜有暖脚的,得了许多人生好处,也吃了好多光棍不吃的苦头。那寡妇是泼人,一张嘴骂街,舌头如刀子一般,凡事大小,只能我亏人,不能人亏我,好强要盛,偏偏争不了一口气——不会生儿。三个女子三个客娃,四十岁上抱养了一个男的,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只以为说话迟点,到了十六七岁,还不开口说话,才相信果然是个哑巴。如今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哑巴儿子又百事不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就来给韩玄子说好听的,央求能帮他办个营业执照,他要办杂货店,韩玄子去公社说了一回,从此驼背就成了杂货店主,仅仅两年工夫,手头也慢慢滋润起来,人模狗样的再不是当年的“油棰子”相了。韩玄子半年以来,酒量增大,少不得心中有事,就在那里喝开了。

今早的雾不比往常,太阳已经冒花了,还没有散尽。韩玄子站在塬头上,镇子街口依然还是看不分明。这镇子真是好风水,河水从秦岭的深处七拐八弯地下来,到了西梢岭,突然就闪出一大片地面来,真可谓“柳暗花明”!河水沿南山根弓弓地往下流,流过五里,马鞍岭迎头一拦,又向北流,流出一里地,绕马鞍岭山嘴再折东南而去,这里便是一个偌大的盆地了,西边高,东边低,中间的盆底就是整个镇街。韩玄子对镇街的二千三百口人家,了如指掌;知道谁家的狗咬人,谁家的狗见人不咬。

他披着羊皮大袄从竹丛边小路往下走,下了漫坡,到了大片河滩地,再往西走,就是镇街了。他家的二亩六分地全在河滩,初冬播下麦后,他和二贝来灌过一次水,好长时间没来了,现在顺脚拐到自家地边,见麦子长得还高,只是黄瘦瘦的。有几家人开始担着锅灰、炕土,在地里施浮肥,老远看见他了,就都笑笑地,说:

“韩先生,起得早啊!”

他吭了一声,看着那些人乌烟瘴气地撒灰,说:

“施得那么厚,不怕麦子将来倒伏吗?”

这是一个光头汉子,冬冬夏夏,胸口的衣扣不系,其实并没有衣扣,那么一抿,用一根牛皮裤带紧了。老年人腰里紧一条粗布腰带,青年人绝对觉得难看,他却离不开腰带,腰带又必是牛皮裤带,是个老小之间的过渡人,说:

“我不能和你老比呀,你老能买下化肥。别看你家的麦子黄黄的,开春撒了化肥,就手提一般地疯长!我家没有牛,踏不出粪,种时甜甜种的,再不上些炕土。真要长出蝇子头大的穗穗了!”

光头的话,多少使韩玄子心中有了些安慰。土地承包后,村子里的牛全卖给了私人。但现在的人,脑袋都是空的,做农民,也做生意,是卖主,也是买主,有买有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牛几经倒手,就全卖给了山外平原上的人,抓了现钱了。这样,地里没有可施的肥,化肥就成了稀罕物。韩玄子为此也发过牢骚,认定这几年,粮食丰收,那是人出了最大的力,地也出了最大的力,若长此以往,地土都板结起来,还会再丰收吗?退一步又想:罢了,罢了,咱不是政府,又不能制定政策,天下如此,我也如此了!可幸的是,每年公社拨化肥指标,别人买不到,他能买到,至今炕角还堆有两袋化肥,当他提着化肥在田里撒的时候,让那些人眼红去吧!

“唉,”他却偏要叹息,“能收多少麦呀,化肥钱一年就得几十元呢!”

光头撇撇厚嘴,低声说:

“你愁什么呀,又有钱,又能买到化肥!”说着,丢下担笼,过来搓着手,从棉袄怀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韩玄子一支,“等过了年,你老能不能替我买几袋呢?”

韩玄子望着那一颗青光脑袋,心里说:要我办事,就拿出这一支烟来,买几袋化肥,就值这一支烟吗?

“那费了我什么了,我不是也常托你帮忙吗?我说狗剩,你就这几亩地,炕土上得这么厚厚一层,还用得着化肥呀!”

光头狗剩却说:

“你还不知道呢,我现在是六亩地哩。王才家忙着搞他的加工厂,他家的三亩多地转让我种了。”

王才,又是王才,韩玄子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蹿上一股气来。他问道:

“你说什么?他转让地了?这事经谁允许的,他这么大本事,敢随便出租土地,他这是剥削你,雇你的长工!”

狗剩见韩玄子变脸失色起来,当下心里“怦怦”作响,忙四周斜眼看看,没有外人,便将火柴擦着,为老汉点着烟,说:

“你老快不要声张,这是我两家协商的。王才家先是要卖商芝,不成了,还买了压面机要压面,现在只是一心张罗他的食品加工,买了好多机器,院里搭了作坊,能做点心、酥饼,还有豆角砂糖,吃起来倒比县食品加工厂的油重,又酥得直掉渣渣。小商小贩都来买他的货哩。他现在一家大小八口,还有两个女婿,正招收人入股,开春想大干哩!这地当然腾不出手脚来种。咱是粗脚笨手的人,做生意是没脚蟹,只会刨扒这土疙瘩。我们商定三亩多地一年两季给他家二担粮,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他愿意打,我愿意挨。”

韩玄子叫道:

“胡来,胡来!谁给他的政策?他要转你,你就敢接?”

狗剩说:

“当初我也不敢,王才说,河南早就这么干了,恐怕很快上边也要有条文下来。我也想,现在的政策也是边行边改,真说不定会这样。再说,现在是能人干事的社会,谁能干,国家都支持,咱只会种庄稼,仅仅那三亩地,咱就能发了?韩先生,韩伯,这事你千万不要对公社的人讲啊!”

韩玄子支吾了一句,从麦地边走过去了。

地的中间,本来是有一条宽宽的路,可以走马车,一头通到镇街上,一头通到马鞍岭下,可以直下河南、湖北。早年路畔有一庙,是汉代建造,庙里的四个泥胎就是四皓,“文化革命”中倒塌了。随之不久,公路在塬上修通,这条路就荒芜起来。韩玄子每每走到这里,就要对着四皓庙倒塌后的一堆石条大发感慨。好久未到这里来了,今见种地人都在扩大自己土地的面积,将路蚕食得弯弯扭扭。韩玄子一面走,一面骂着“造孽”!

“唉唉,人心都瞎了,瞎了,没人修路了!”

对于土地承包耕种的政策,韩玄子是直道英明的,他不是那种大锅饭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年里,他在外教书,老伴常年有病,四个孩子正是能吃而不能干,家里总是闹粮荒,每月的工资几乎全贴在嘴上了。而今分地到家,虽然耕种不好,但够吃够喝,还有剩余,挣得的钱就有一个落一个,全可用在家庭文明建设上了。他是信服一句老话的:天下最劳力者,是农民;农民对于国家,是水,国家对于农民,是船;水可以浮船,水亦可以覆船。如果那种大锅饭再继续下去,国穷民贫,天下将会大乱,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新政策的颁发,却使他愈来愈看不惯许多人、许多事。当土地承包的时候,生产队曾经开了五个通宵会,会会都炸锅。因为无论怎样,土地的质量难以平等,谁分到好地,谁分到坏地,各人只看见自己碗里的肉少。结果,平均主义一时兴起,抓纸蛋儿十分盛行,于是平平整整的大块面积,硬是划为一条一溜,界石就像西瓜一样出现了一地。地畔的柳树、白杨、苦楝木,也都标了价,一律将钱数用红漆写在树上,凭纸蛋儿抓定。原则上这些树不长成材,不能砍伐,可偏偏有人就砍了,伐了,大的做梁做柱,小的搭棚苫圈。水渠无人管理,石堰被人扒去作了房基。这些乱七八糟的现象,韩玄子看不上眼,心里便估摸不清农村的前途将会如何发展?他毕竟是有文墨的人,每一天的报纸都仔细研究,政府的政策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便想:承包土地一定是国家的权宜之计。可这想法时不时又被自己否定了,最又是那些轻狂的人,碗里饭稠了,腰里有了几个钱,就得意忘形,他不止一次警告着那些人:“大凡人事、国事、天下事,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啊!”后边的话,他说不出口,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只是自己想想;自己给自己想的,何必说出来呢。

如今,王才竟又转让起了土地,使他本来就被家事、村事搅得乱乱的心绪越发混乱了。

王才,那算是个什么角色呢?韩玄子一向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但是,王才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成了这个镇上的头号新闻人物!人人都在提说他,又几乎时时在威胁着、抗争着他韩家的影响,他就心里愤愤不平。

他还在县中教书的时候,王才是他的学生,又瘦又小,家里守一个瞎眼老娘,日子恓惶得是什么模样?冬天里,穿不上袜子,麻秆子细腿,垢甲多厚,又尿床,一条被子总是晒在学校的后墙头上。什么时候能体面地走到人前来呢?

初中二年级,王才的姐姐要出嫁,家里要的财物很重,甚至向男方要求为瞎眼娘买一口寿棺。这事传到学校,好不让人耻笑,结果王才就抬不起头,秋天里偷偷卷了被子回家,再也不来上学了。

当了农民,王才个子还是不长。犁地,他不会,撒种,他不会,工分就一直是六分,直到瞎眼娘下世、新媳妇过门,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个不如人的人,土地承包以后,竟然暴发了!

“哼,什么人也要富起来了!”韩玄子一边往镇街上走,一边心里不服气。远远看见河边的水磨坊里,一人半高的大水轮在那里转着,他知道王才一家还在那里磨麦子,就恨恨地唾了一口:我不如你吗?就算你有钱,有粮,可你活的什么人呢,我姓韩的,一家八口,两个在省城挣钱,两个在本地挣钱,我虽不在公社大院,这镇子上谁不晓得我呢,我倒怯火了你?!

走进镇街,一街两行的人家都在忙碌。街道是很低的,两边人家的房基却高,砖砌的台阶儿,一律墨染的开面板门。街面上的人得天独厚,全是兼农兼商,两栖手脚。房间十分拥挤,满是门和窗子,他们虽不及上海的人善于拥挤,但一切都习惯于向高空发展:家家有大立柜;木房改做二层砖楼。下开饭店、旅店、豆腐坊、粉条坊,上住小居老,一道铁丝在窗沿拴了,被子毯子也晾,裤衩尿布也挂。正是腊月天里,“腊八”已过,家家开张营业,或是筹备年货。有的将一切家什搬上街道,登高趴低地扫尘刷墙;有的在烟腾雾罩地做豆腐,酿米酒;更多的是一群一伙地在逛街。那些专业户、个体户的子弟已经戴上了手表,穿上了筒裤,三个人、四个人,一排儿横着在街上走,一见韩玄子,哗地就散开,钻进什么人家的店里去了。几家正在修理房子,木工一群,泥瓦工一群,乱糟糟地不可开交。他们见了韩玄子,却全停下手中的活,笑着打招呼。韩玄子走过去,站在修理房子的一家门前,对着山墙头脚手架上的一个人说:

“哈,真要过年了,收拾房子呀!”

“啊,是韩先生呀!给先生散烟呀!”脚手架上的人喜欢地叫着,就跳下来,“房子也旧了,不收拾不行了,我想再盖出一间,办代销店呀!”

“让巩德胜的生意惹红眼了?”韩玄子笑着说。

“能寻几个钱是几个钱吧,地里活一完,就没事干了嘛。韩先生,我啥时要去找你呢,眼看房子修好了,营业证还没办哩。”

韩玄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了,便叫道:

“都在办店了,天神,有多少人来买呢?真不得了,公社王书记给我说,现在要办营业证的人家多得排队哩……”

“是难办。”那人说,“咱不认识人,怕还办不成哩,这全要靠你老了。”

“好说。我可以给王书记说说,看行不行。”

韩玄子想立即走掉,那人却还死死拉住他,说:

“只要你一句话,还能不行吗?先生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呢!哎,听说咱女子出嫁了,你怎么不声不吭的,把我也当了外人了?”

韩玄子说:

“现在讲究旅行结婚嘛,娃的事腊月初八就办了。”

那人说:

“旅行是旅行,可咱这里有这里的风俗嘛,总要给娃送个‘路’吧!日子定在几时?”

“算了,不惊动镇上人了。”

那人说:

“那怎么行?你不说,我会打听出来的。”

韩玄子只是笑着不言语,要走,又走不脱,就听见有人锐声叫道:

“他韩伯,怎么不来屋里坐呀!”

众人扭过头去,见是巩德胜的老婆。这是个枣核女人,头小脚小,腰却粗得如桶。想必是清早掏了一篮红萝卜去河里洗了,才回到街上。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伸到衣襟下取暖,看见了韩玄子,就大声吆喝。这吆喝声小半是叫韩玄子听,多半是让一街两行的人家听的。

“这枣核精!”那人低声骂一句,对韩玄子说,“进屋歇会儿吧,屋里有炭火哩。”

韩玄子说:

“不啦,我去买些酒去。”

说罢就走,还听见那人在后边说:

“先生,那事就托付你老了!”

巩德胜的杂货店台阶最高。三间房里,一间盘了柜台,里边安放了三个大货架,摆着各式各样百货杂物,两间打通,依立柱垒了界墙,里边是住处,外边安方桌。桌是两张漆染的旧桌,凳是八条宽板儿条凳,是供吃酒人坐的。巩德胜背是驼的,衣服只能做得前边短,后边长。鼻子很大,又总是红的。一辈子的风火眼,去年手中有了积蓄,才去县医院就诊,良药没有,便配了一副眼镜戴上。

一见韩玄子上了台阶,巩德胜就从柜台里走出来,说:

“四天了,不见你来,我估摸你那酒也该喝完了,不是晌午就是晚上该来了,没想大清早的……”

招呼坐了,取了纸烟递过,就对老婆说:

“切一盘猪耳朵,我和他韩伯喝几盅!”

枣核女人就刀随案响,三下两下切了一盘酱好的猪耳朵,又拿了酒壶到瓮子上,用酒勺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倒。

韩玄子说:

“甭喝了吧,要喝我来买,你们做生意的,哪能招得住这样。”

枣核女人把勺子慢慢端上来,却并不端平,手那么一动,让酒洒出了几滴,说:

“计较别人,还计较你呀!”

韩玄子笑了笑,心里说:人真不敢做了生意,把钱看得金贵了!瞧,让我来喝,还一勺子一勺子计算,又端不平,使奸哩,哼,那瓮里的酒能不掺了水吗?酒端上来,拿缸子里的热水烫了,韩玄子喝了一口,就尝出里边果然是掺了大量的水。问道:

“这几天生意还好?”

“凑合。”巩德胜说,“小打小闹,总算手头不紧张了,这还不是全托了你的福吗?”

酒喝过了两壶,两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巩德胜问起韩玄子家里的事来,韩玄子一肚子的闷气就随酒扩散到全身毛细血管,脸色顿时紫红,一宗一宗数说起白银的不是——从她的发型,到她的一件西式春秋衫,以及脚上的拖鞋——越说越气。巩德胜每一句话都是投韩玄子之所好,韩玄子便认作知己,脱了羊皮大袄,说:“兄弟,这话哥窝在肚里,对别人说不起啊,咱是什么人家,怎么就出了这种东西?世道变得快呀!变得不中眼啊!现在你看看,谁能管了谁?老子管不了儿女,队长管不了社员,地一到户,经济独立,各自为政,公社那么一个大院里,书记、干部六七人,也只是能抓个计划生育呀!”

巩德胜说:

“现在自由是自由,可该受尊敬的,还是受尊敬,公社大院里的干部,说到底还是咱的领导。你老哥英武一辈子,现在哪家有红白喜事,还不是请了你坐上席?正人毕竟是正人;什么社会,什么世道,是龙的还是在天上,是虫的还得在地上!”

这话又投在韩玄子的心上,他就说道:

“这倒是名言正理!就说王才那小个子吧,别瞧他现在武武张张,他把他前几年的辛酸忘记了,那活得像个人?”

巩德胜压低了声音说:

“老哥,你知道吗?听说小个子手里有这么些票子哩!”

他伸出手来,一正一反晃了晃,继续说道:

“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他不日鬼能成?不偷税漏税能成?政府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能让他富得毛眼里都流油吗?”

韩玄子耳脸已经发烫,可还去摸酒壶,酒却洒在桌子上,巩德胜忙俯下身,凑了嘴在桌上吮干了。韩玄子正要接他的话,见此状便噗地笑了:

“你这人真会过日子,这酒里掺了水,滴几点还心疼呀!”

一句酒后的笑话,却使巩德胜脸色赤红,说:

“这酒哪里会掺了水,咱是什么人,干那缺德的事?!”

忙借故取烟来抽。韩玄子倒嘎地又笑了,说:

“我怕是醉了。再喝一壶吧,这壶我掏钱。”

巩德胜竟充起大方来,又唤枣核女人倒酒,说:

“老哥,这个店说是我办的,也可以说是你办的,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常言说:酒席好摆客难请。打个比方,那小个子听说家里有汾酒,菜或许比我的丰盛,可七碟子八盘子摆三桌五桌,怕还请不到你呢。来,咱俩划几拳热闹热闹!”

吆三喝五划过几拳,韩玄子却拳拳皆赢,巩德胜眼睛都直起来了。枣核女人一直在旁观战,心里不是疼着老汉,只是可惜那酒,就喊后院的哑巴儿子进来替爹喝。那哑巴趔趔趄趄进来,歪眉斜眼立在一旁,夺了巩德胜手中的酒盅就喝,巩德胜一把推过,吼道:

“滚!我哪儿就能醉了?我和你韩伯正喝到兴头,再喝十壶八壶也喝不醉。老哥,我现在能喝了这几两酒,也全是承蒙你提携。你看,就咱这点小利,这街坊四邻倒都眼红了,街那边姓刘的,人家也要办杂货店了,也要卖酒!那是一辈子不走正路的人,随着那小个子王才跑,这号人,能领到营业证?”

韩玄子说:

“这说不来,你能领,人家恐怕也能领。”

“那就把咱这老实人整治了!”巩德胜说,“兄弟这店能不能办下去,还得你老哥照顾哩!”

韩玄子喝得头有些沉,心里却极清楚,偏是口里不说:只要我去公社谈谈,他姓刘的就甭想领营业证了!而只是笑着。

“我是那号人吗?要是看不上你,我也不会喝你的酒。我现在只给你说,正月十五,我给叶子‘送路’,谁我也不招呼,到时你来吧。”

巩德胜说:

“我怎能不去呢?你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子嘛。东西备得怎么样了?”

韩玄子说:

“什么都好了,你给我留上十几瓶好酒,我今日先带五瓶。”

钱从口袋掏出来,硬铮铮的,放在桌子上。巩德胜却放着大话说不急,韩玄子就又说:

“不是向你兄弟夸口,一家四个人挣钱哩,你要少收一分,这酒我也就不提了。”

这当儿,韩玄子的小女儿跑进店来,一见爹喝得眼睛红红的,就说:

“你又是喝,喝,那马尿有什么可喝的!”

韩玄子对儿女要求极严,唯独十分疼爱这小女儿;小女儿在任何场合说他,他也不怪,当下笑着说:

“瞧我这小女子!家里有啥事吗?”

小女儿说:

“王才哥在家等你半天了。”

杂货店里一切都安静了。巩德胜紧张地看着韩玄子的脸,以为他要发怒了。韩玄子没有言语,只是喝酒,喝得又急又猛,捏起了空盅子举起来,却轻轻放下了,说:

“他找我?找我做啥?”

王才已经到韩玄子家很长时间了。

他是在水磨坊里,磨完第二担麦子后就赶来的。自从扩大食品加工生产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天安闲过,饭不能按时吃,觉不能踏实睡,人本来又瘦又小,就越发地瘦小了。出奇的是那一双眼睛,漆点一般,三天三夜不沾枕头,竟无一丝一缕发红的颜色,而且逢人就眯,一眯就笑纹丛生,似乎那眼睛不是长着看人的,专是供人来看的。有人看过他的相,说:此乃吉人天相也。

当然,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他很感激这么些年,七倒腾,八折腾,总算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自己要走一条适合于这秦岭山地,适合于这“冬晨雾盖”的镇子,适合于自己的路子。他在省城当临时工那会儿,见过那一人多高的烘烤机,可以直接烤出点心、面包,但价钱太贵了,五万多元,他一时还拿不出来,只有能力先做些酥糖之类。一切东西准备好后,便将四间上屋腾出两间,又在西院墙下搭了一个三间面积的草棚,这就是全部的作坊了。生产的豆角砂糖、饺子酥、棒棒酥糖,其实是很简单的,先和面,后捏包,下油锅,粘砂糖,这些操作,乡下的任何女子都做得来,关键只是配料了:多少面粉,配多少大油和多少白糖。这技术王才掌握,而且越来越精通,甚至连秤也不用。拿手摸摸软硬,拿眼看看颜色,那火候就八九不离十了。一家人这么干起来,从夏季到秋里,月月可盈利二百多元。人心是无底的,吃了五谷想六味,上了一台阶,想上两台阶。王才日夜谋算的是买到一台烘烤机,他便要扩大作坊,补充兵马,增加品种,放开手脚要大干了。

他计算过,如果招收四十人,按一般的情况,平均每人每月可拿到工资四十一元。这个数字虽然并不大,但对于农民来说,尤其在麦秋二茬庄稼种收碾打之后,闲着无事,这四十元仍是一个馋人的数字。王才估摸,只要一放出这个风去,要来的人定会挤破门框。那时候,要谁,不要谁,他就是厂长,是经理,是人事科长,说不定也会像国家招收工人一样,有人要来走后门了。他当然心中有数,谁个可以要,谁个不可以要,他不想招收那些脑袋机灵、问题又多的人,这些人,他们有的是粮,有的是钱。他要招收那些老实巴交的人,这些人除了种庄稼,别无所长;而这些人在农村是大量的。招收他们,一来可以使其手头不再紧巴,二来他们会拼着命干活的。

可是,出乎王才意料的是,招收的消息一传开,人人都在议论,来找他入股做工的却寥寥无几!他百思不解这是什么缘故。让儿女出外打听了,原来,有的人担心这加工厂能不能搞长?更多的人则是怀疑起他的做法了:

“王才这不是要当资本家了吗?”

“国家允许他这样发财吗?”

“韩玄子家的人肯去吗?”

听到这些疑问,王才的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他是没根没基的人,县上没有靠山,公社没有熟人,凭的只是自己的一颗脑袋和自己的一双手。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危险呢?他开始留神起报纸上的文章,每一篇报道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踏实了。

村里人没几个入股,他就找他的亲戚。当各种酥糖生产出来,远近十多里内的小贩都来购买,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说:吓,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到了腊月,正是冬闲时期,能跑动做生意的人都黑白不沾家了,无事可做的却老觉得天长日久。王才就动手扩大了作坊,还想多招人手,因为年关将近,正是酥糖大量销售时机,人若误时,时不再来啊!

今天早上,他在水磨上磨麦,磨坊里挤满了人,都在议论着公房的事。原来,紧挨王才家,早先是生产队的四间公房,土地承包之后,这房子就一直空闲。现在传闻说,队干部研究决定,要将这房子卖掉,然后把钱分给社员。公房前就是大场,大场外便是直通镇街的大道。队干部初步商定,谁若买了房子,又不想在原地居住可以允许拆迁,然后在后塬上公路边为其重丈量四间房基,而将原房基作为耕地对换。四间房估价一千三百元。这是宗很便宜的事,好多人家都跃跃欲试,但是钱必须一手交清,谁家又能一下子拿得出呢?

王才得了这消息,心下便想:这公房正挨着我家,买过来扩大作坊,明年买置烘烤机不就有地方安装了吗?但他担心的事情很多:别人要买怎么办?一家买不起几家联合买怎么办?数来数去,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的,怕只有韩玄子家了。韩玄子家房子多,也许不会买,但必须先探探他的口气,何况他是镇上的头面人物,生产队长还是他的侄儿呢。

王才没等第二担麦子磨完,就顶着一头面粉,匆匆到了韩玄子家。一进门,见二贝娘正在照壁前拾掇跌落下来的碎瓦片,便眼睛又眯眯地笑起来了,说:

“婶子真是勤快,这么大年纪了,儿女媳妇都挣钱了,还用得着你这般忙活呀!”

二贝娘见是王才,先是一愣,接着就噗地笑了,说:

“你是从面瓮里才出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边说边解下腰中的围裙,噼里啪啦地帮他拍打了,接着说:

“我有什么福可享!我们家里挣钱,月月国家给定了数,四个人哪能顶住你一个人!真要有钱,也不至于让照壁破成这样,没有白灰嘛!”

王才说:

“那你怎么不吭一声,我那儿有白灰。韩伯不在吗?”

“一早出去了。”

“那我现在给你背白灰去!”

二贝娘忙拉住了,说:

“急啥,急啥,真要有灰,让二贝回来去取就是了,还能再让你跑!找你韩伯有什么事吗?你可是无事不登门哟!”

“没什么事,和我伯来坐坐。”

王才被让坐在上屋,二贝娘又架起了炭火,要去拿烟,王才说带着,自个先抽起来。他是没有特别的嗜好的,酒不喝,茶不喝,认定那是有闲的人享受的,他赔不起工夫。烟也并不上瘾,只是出门跑外,人情应酬,男子汉不抽一支两支,一双手便不好安排。二贝娘问起食品加工厂一天能赚多少钱,信用社里已经存了多少?王才自然全打哈哈,二贝娘就说一通:越有越吝,越吝越有;我又不向你借,何必恐慌。两个人就都笑了。

王才说:

“婶子说的!世上什么都好办,就是钱难挣;你也想想,你们家四个人挣钱,能落几个呢?”

二贝娘说:

“能落几个?空空!我家比不得你家呀,你韩伯好客,三朋四友多,哪一天家里不来人,来人哪一个不喝不吃,好东好西的全是让外人吃了!”

这一点,正是王才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是多么盼望天天有人到他家去,尤其是那些出人头地的角色。当下心里酸酸的。口上说:

“韩伯威望高啊,咱这镇上,像韩伯这号人能有几个呢!我常对外人说,古有四皓,今有韩伯。你们这一家是了不得的人物,出了记者,出了教师,大女子嫁的又是工人,小女又上学,将来少不得又是国家的人,书香门第啊!哪像我们家,大小识不了几个字,就是能挣得吃喝,也吃喝得不香不甜呢。”

正说得热闹,韩玄子回来了。王才从椅子上跳起来问候,双双坐在火盆旁边了。韩玄子喊老伴:“怎么没把烟拿出来!”王才忙掏出怀中的烟给韩玄子递上,韩玄子看时,竟是省内最好的“金丝猴”牌,心里叫道:这小个子果然有钱,能抽五角三分的烟了。老伴从柜子里取出烟来,却是二角九分的“大雁塔”牌,韩玄子便说:

“那烟怎么拿得出手,咱那‘牡丹’烟呢!”

“什么‘牡丹’烟?”老伴不识字,其实家里并没有这种高级香烟。

“没有了?”韩玄子说,就喊小女儿,“去,合作社买几包去,你王才哥轻易也不到咱家来的。”顺手掏出一张“大团结”。让小女飞也似的跑合作社去了。

王才明白韩玄子这是在给自己拿排场,但心里倒滋生了一种受宠的味道,韩玄子对谁会如此大方呢?韩玄子却劈头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甚大事。”王才说,“你老年纪大,见识广,虽说退休在家,不是社长队长的,可你老德高望重,我们这些猴子,办些事还少不得要请教你呢。不知是不是实,我逮到风声,说是队上的那四间公房要处理?”

韩玄子心里一惊:这消息他怎么知道?处理公房一事,是前三天他和队长商量的,也征得大队、公社同意,但如何处理,方案还没有最后确定,这王才却一切都知道了!

“你听谁说的?”韩玄子做出刚刚知道这事的样子,倒问起了王才。

“水磨坊里的人都在说了。”

“都怎么说的?”韩玄子并不接王才的话,他已经明白王才到他家来的目的了。

王才说:“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这房早该处理,要是再不住人,过几年就要塌了。有的说就是价钱太高,谁一下子能拿出一千三百元?依我看,最有能力来买这房的,怕还是你老了。”

没想到王才竟又来了这一下,韩玄子看着那个小鼻小眼的小脑袋,心里骂道:好个厉害角色,自己想买,偏不露头,来探我的口气哩!便说:

“要说买吗,我确实也想买,可这怕不是我想买就能买的事。房子是集体的,全队人人有份,我想,想买的人一定不少,该谁买,不该谁买,这话谁也不敢说死,到时候得开社员会,像咱分地分树那样,要抓纸蛋儿了,你说呢?”

王才说:

“你老这话是对的。可我思想,咱这村上,还没有无房的人家,若买了,一家人就得分两处住。要买了拆了重新盖,这房子是半新旧的,新盖时木料已定,扩大也不行,想小也不能,一颠一倒,还得贴两千元吧,这就是说,一千三百买了个房基,这样一来,怕又使好多人不敢上手了。抓纸蛋儿,是最公平的。我来讨讨你老的主意,纸蛋儿要是被我抓了,我就把我原来的院墙搬倒,两处合一个院子,你看使得使不得?”

韩玄子在巩德胜店中喝的酒,这阵完全清醒了。听了王才的话,他哈哈笑起来,直笑得王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末了,戛然而止,叫道:

“如果你能抓上,那当然好呀!你不是要扩大你的工厂吗,这是再好不过的事,这就看你的手气了!”

说到这里,韩玄子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极关心的样子问道:

“王才,伯有一件事要问你,我怎么在公社听到风声,说你把土地转租给别人了,可有这事?”

王才正在心里琢磨韩玄子关于房子的话,冷不丁听到转地的事,当下脸刷地红了,说道:

“公社里有风声?韩伯,公社里是怎么说的?”

“喝茶,喝茶。”韩玄子却殷勤地执壶倒茶,他喝茶一贯是半缸茶叶半缸水的,黑红的水汁儿,王才喝一口就涩苦得难咽,韩玄子却喝得有滋有味:“要是别人,我才懒得管这些事哩,现在是农村自由了,可国家有政策,法院有刑法,犯哪一条关咱什么屁事!可活该咱是一个村的,你又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能不管吗?你给伯实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才就把转让三亩地给光头狗剩的前前后后说一遍。他现在,并没有刚才来时的得意和讨问公房时的精明,口口声声央求韩玄子,问这是不是犯了律条?

“你真是胆大呀!”韩玄子说,“你想想,地这么一让,这成了什么性质了?国家把土地分给个人,这政策多好,你王才不是全托了这政策的福吗?你怎么就敢把地转租给他人?王才呀,人心要有底,不能蛇有口,就要吞了象啊!”

王才说:

“好韩伯,我也是年轻人经的事少,我听说河南那边有这样的先例,一想到自己人手不够,狗剩又不会干别的,就转让给他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就看你了。”韩玄子说。

“我听你的,韩伯。”王才说,“那地我不转让狗剩了,公社那里,还要你老说说话,让一场事就了了。”

韩玄子说:

“我算什么人物,人家公社的人会听我的?”

王才说:

“你老伸个指头也比我腰粗,这事你一定在心,替我消了这场灾祸。”

小女儿去买“牡丹”烟,一去竟再没回来,二贝和白银却进了门,在院子里听见上屋有说话声,便钻进厨房来,问娘说:

“公社大院的那些食客又来了吗?”

娘说:

“胡说些什么?人家谁稀罕吃一口饭!怎么这般快就回来了?”

白银说:

“叶子请了许多帮工的,哪儿用得着我们呀!”

娘已经在锅里烙好了一张大饼,二贝伸手就拧下一大片,塞在口里吃,白银不是亲生的,又分房另住,没有勇气去吃。娘嗔怒地说:

“你那老虎嘴,一个饼经得起两下拧吗?把你分出去了,顿顿都在我这儿打主意,剩下你们的,两口子吃顿好的,门倒关得严严地在炕上吃!”

白银已经进了她的厦子房,说是脚疼,又换了那双拖鞋,二贝一边吃着,一边冲着娘笑,说:

“谁叫我是你的儿呢?天下老,爱的小,你就疼你小儿子嘛!”

说罢拿了饼走进厦房,再出来,手里却是空空的,在上屋窗下听了一会儿,又走进厨房来。娘就说:

“看看,我说拧那么大一片,原来又牵挂媳妇了,真不要脸!”

二贝说:

“屋里不是公社人,是王才?”

“嗯,”娘说,“来了好半天了。”

“找我爹说什么了?”

“谁知道,我逮了几句,是你爹训斥王才不该转让土地,说这事是犯法的。”

二贝就说:

“我爹也真是多管事,咱不是队长,不是社长,咱退休在家多清闲,偏管这管那,好了不说,不好了得罪人,街坊四邻的,以后怎么相处呀!”

娘说:

“你快闭了你那臭嘴!你爹在这镇上,谁个看不起,只有你两口弹嫌,好像你们倒比你爹有能耐了!”

二贝说:

“别看我爹,他对农村的事真还不如我哩,他是凭他的一把子年纪,说这说那,又都是过时话,哪能适应现在形势?我们不好说他,一说就拿老人身份压人,你也不劝说劝说他。”

娘说:

“我劝说什么?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当过掌柜的,什么时候说话大的小的听过?你爹人老了,有他的不是,可你两口子也太不听话,越发使你爹喝上酒发脾气!你给白银说,她要再穿那拖鞋,我就塞到灶火里烧了!”

二贝倒噎得没话可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对娘说:

“好吧,今早你给我们再烙个饼,我和白银到咱莲菜地去挖莲菜。别人家都开始挖了,十五要‘送路’,莲菜用得多,你们那些莲菜也不够,我那地里的也就不卖了,一并挖回来交你,看我和白银是不是孝顺的儿子、媳妇?!”

小两口扛了锄,挑了笼担出门走了。

这个镇子,土特产里,莲菜是和商芝一样出名。走遍天下,商芝独一无二,形如儿拳,一律内卷,味同熟肉,却比肉爽口清鲜。莲菜虽不是独家产品,但整个秦岭山地,莲菜尽是七个眼儿,八个眼儿,唯这里的莲菜是十一个眼儿,包饺子做馅、做凉菜生脆,又从不变黑变红,白生生如漂过白粉一般。腊月初八以后,镇上逢集,一街两行都是干商芝,鲜莲菜,远远近近的人来争抢。分地的时候,韩玄子家并不曾分有莲菜地,但他讲究“居家不可无竹无荷”,便在几分地里栽了莲菜。后来一家分两家,莲菜地也二一分作五。今年莲菜长得好,集市上的价格又日日上涨,白银早就谋划腊月集上卖上一担两担,添置一台缝纫机。可要给叶子“送路”,二贝便主张一个不要卖,全上交父母。白银怄了许多气,却拗不过二贝。这阵到了莲菜地,只是站在地边不肯下泥下水。二贝满头大汗挖了许多,一时三刻倒惹得四周的人来看热闹,没有一个不夸奖这莲菜长得肥嫩。

“咱那莲菜怎么能和韩老先生家的比呀,人家有化肥呀,咱施什么呢?”有人在说。

“上了化肥可不好吃了。二贝,这是要卖的吧,什么价呀?”另一个说。

“不卖。”二贝说。

立即有人问道:

“是不是给你妹子‘送路’呀?你们准备多少席?要不要咱这些人去呢?”

二贝说:

“这你听谁说的?”

那人说:

“王才刚才在村里嚷的,说你爹说的。”

二贝不再言语,心下埋怨爹:不是说待客不要声张吗,怎么就告诉了王才?王才在村里一嚷,人都来了,三十席,四十席能挡得住吗?到时候,东西没有预备,岂不是难堪吗?就不再挖了,回去要给爹说说,让爹早早把村里人挡挡,别搞得天翻地覆的劲头。

小两口一进院子,爹和娘却正在吵架。原来二贝娘等王才走后,告诉他王才家有白灰的事,韩玄子大发雷霆,说是丢人了,宁可这照壁塌了,倒了,也不去求乞他王才!直骂得老伴一肚子委屈,伏在门框上嘤嘤地哭。二贝和白银忙一个挡爹,一个劝娘,韩玄子倒一把推开二贝,骂起来:

“二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这么和我置气,外边什么人都来看笑话,都来趁机拆台了。你听着,这照壁你要修,你就修,你不修就推倒,要成心败这个家,我也就一把火把这一院子全烧了!”

二贝吓得不敢吱声,关于“送路”挡客的事也就没机会给爹提说了。

整整四天里,韩玄子家忙得不亦乐乎。二贝修整了照壁,给屋舍扫灰尘,给墙壁刷白灰;垒花台的碎砖乱石,补鸡棚的窟窿裂缝,里里外外,真像个过年的样子。娘又把一切过年的、“送路”待客的东西一一该过秤的过秤了,该斗量的斗量了。韩玄子就拿了算盘,一宗一宗拨珠儿合计:米三斗四升;面六斗二升;黄豆一斗交给了后街樊癞子去做豆腐,一斤做斤半,一斗四十斤,是六十斤豆腐;大肉五十斤,一个猪头、四个肘子;肠子、肚子、心肺、肝子各五件;菜油十斤;豆油六斤;荤油要炼,割了花板油块十斤,稠酒一坛;醪糟一罐;红白萝卜二百六十斤;白菜八十斤;洋葱一百二十斤。韩玄子拨完算盘,皱着眉头说:

“怕不宽裕哩!还没计算小零碎,花生米、虾皮、粉丝、糖果、瓜子,全还没有买下,还有烟酒,买劣等的吧,不行,买好一点的,又是百十来元。罢罢罢,头磕了也不在乎一拜,要办咱就办个漂亮!现在唯一操心的是柴火,集市上我去问了,劈柴是三元二一百斤,湿梢子也是二元三四一担,要买,就得买十四五担。还要买炭,一元钱十二斤,还不需二百斤炭吗?”

韩玄子一愁,二贝娘就愁得几乎要上吊,当天中午牙就疼起来,韩玄子骂了几句“没出息”,就下令谁也不许在外唉声叹气,主意将东坡祖坟里的两棵老柿树砍些枝权当柴火。二贝不同意,说砍了枝,来年必然影响柿子成果,不说旋柿饼,窝软柿,单是以柿子焐醋,这一项开支就可以全年节约七八十元。二贝就去找他的同学水正。水正毕业后,在家里待业,后来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辰出不知早,酉归不晓黑,日月过得还不错。二贝和他在校时便是好友;毕业后,水正为了家里盖房批房基地,也请韩玄子帮过忙。这回,二贝将买柴火之事告诉水正,他就满口应承。第二天鸡叫头遍,两人就起了身,开机前往八十里外的寺坪坝去买柴火了。

就在这天中午,队里召开了社员会,讨论关于公房处理事宜。当然喽,办法是韩玄子出的:抓纸蛋儿。侄儿队长当场讲明,谁若抓到纸蛋,三天之内必须交款。抓纸蛋儿的结果,韩玄子没有抓到,王才也没有抓到。本来那些无心思要买房的不参加抓蛋儿,偏偏一个姓李的气管炎患者,却嘻嘻哈哈地硬要参加;世上的事常常是闹剧,没想他竟抓到了。

会议一散,韩玄子就把气管炎叫到家里,说:

“你真的要买了这公房?”

“我没钱有手气。”气管炎说,“我是特意儿为你老抓的!”

韩玄子喜欢得一把拉住气管炎,说这孩子越长越出息,可惜就是让病害了,他和二贝娘常常念及,叹息老一辈人里,差不多都是儿孙满堂,活得乐乐哉哉,唯独气管炎的爹过世早,留下这一条根,又病得手无缚鸡之力,莫非天也要使李家的脉断了?

几句话说得气管炎伤心起来,将自己前前后后的婚姻挫折对韩玄子诉说了,直说得涕水泪水不止。二贝娘心软,别人流泪她便流泪,末了答应一定要帮气管炎找个媳妇。那气管炎活该的下贱坯子,当即趴下给二老磕了响头,说:

“我今生今世都不敢忘两位老人的恩德!我是猴急了的人,若找媳妇,姑娘也行,寡妇也行,年纪小些也行,年纪大些也行,你们对她说:过了门,我不打她!”

气管炎一走,韩玄子大发感慨:

“世上的人真是得罪不起,再瞎的人,说不定还真有用上的时候,正是应了古语,烂套子也能塞窟窿啊!”

二贝娘说:

“这气管炎可怜是可怜,但也是个刁奸东西。这抓纸蛋儿的事,本来也是没他抓的,他偏要抓了,就是为着讨好人呢。咱现在房子够住,要那公房干啥?”

韩玄子说:

“这便看出你这妇道人家的眼窝浅了!为什么咱不要呢,咱要不要,那王才必是一口吞了!”

二贝娘说:

“你也真是!整天和二贝闹不到一起,现在倒何苦下力气再为他们盖房置院,你是有精力呢,还是有千儿八百的钱花不出去?王才他要买,让他买去罢了!”

韩玄子说:

“这你不要管,二贝回来了,我有话同他说。”

天擦黑,二贝和水正开着拖拉机回来了,两千五百斤劈柴,二百斤木炭。韩玄子乐得直对水正说:

“这下给伯办了大事!为这烧的烤的,我几天几夜都在熬煎哩!”

一家人捧水正为座上宾,水正倒不大自在了,口口声声这是应该的,以后有用着他的时候,只管吩咐就是。韩玄子就说一番二贝:所交的三朋四友,就水正交得,什么时候可以忘了别人,万不敢忘了水正。

柴火背回来,堆在院里,白银便去抱了许多,垒在自己厦房门口,这便是宣告这柴是属于她的了!小女儿看见后,在厨房悄悄对娘说了,娘小声骂道:

“这不贵气的人!柴是二贝拉的,我能不给你分点吗?这小蹄子,真是有粉搽不到脸上来,装人也不会装!”

末了又对小女儿说:

“这话你不要对你爹说!”

饭当然是好饭,细粉吊面,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韩玄子硬要水正喝几盅酒解乏,又一定要划几拳,三喝两喝,竟喝而不止,面下到锅里已经多时,就是不能端上来。二贝起身到厨房,对娘说:

“我爹酒劲又上来了,人家水正半天没吃饭,晚上还有事,别喝醉了,你去挡一下吧!”

“你爹也难得今日高兴。”做娘的走上堂屋,说,“面已经泡了多时了,是不是先吃点,吃过再喝吧!”

大家才放下酒盅。

偏巧,院门环叮叮当当摇得生响,小女儿出去看了,见是气管炎,让进来。气管炎才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边似有外人,便躲在黑影里,颤颤地叫“韩伯!”韩玄子出来,气管炎偷声换气地说:

“韩伯,事不好了!”

“你好好说。”韩玄子不知何事,当下问,“什么事不好了?”

气管炎一时气堵在喉咙,咳嗽了一阵,才断断续续说:

“我从你这儿一回去,王才就在我家门口坐着哩,他要我将公房转让给他。我说,我买呀,他不信。我说转给你啦,他说你是不会买的,他可以多给我十元钱。我缠不过他,骗说我去上茅坑,就跑来听你的话了。你说,转让他不?”

韩玄子一听气倒上来了,心里骂道:真是小人,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却又反悔要给王才,若是王才最后得手,知道是我未能得到,他该怎么耻笑我了!他竟多出十元,是显摆他有的是钱吗?

“这怎能使得?”韩玄子黑了脸,“他王才是什么人?你能靠得住他吗?他是什么人缘?你的婚事他若一插手,只有坏事,不能成事。再说,你也是吃了豹子胆,这房是公房,谁抓到谁出钱谁得,你怎么能转让多得十元,你是寻着犯错误吗?你就对他说,这房已经转让了,他若要,叫他来给我说!”

三句大话,使气管炎软下来;十元钱的利吃不得了,又立即再落人情,说:

“我也这么想的,我怎么会转让他呢?我再瞎,也知道谁亲谁近,我只是来给你通个气儿。”

韩玄子要拉他进屋吃饭,气管炎说:“你们家尽是有眉有脸的人来,我可走不到人前去。”硬是不进。韩玄子叫小女儿取了酒出来,倒一盅让他喝,他喝得极响,一迭声叫着“好酒,好酒”,然后出院门走了。

韩玄子回堂屋继续吃饭,热情地往水正碗里拨菜,水正问谁找,他应着“李家那小子,说句闲话”,便搪塞过去。

一顿饭吃了好长时间。送走了水正,二贝就用热水烫了脚,直喊着腰疼腿酸,回厦屋歇了。白银帮娘下了面,说肚子不饥,没有端碗,自个歪在床上听收音机。

这收音机是大贝捎回来的。当爹将二贝分出家后,大贝心里总觉得不美,先是生兄弟俩的气,认为他长年在外,虽月月寄钱回来,但伺候老人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每次来信总是万般为二贝他们说好话,只企图他们在家替自己也尽一分孝心。可万没想到家里却生出许多矛盾,大贝就怨怪二贝两口。要不,怎么能惹老人生这么大气,将他们另分出去呢?

但是,叶子结婚前来省城一次,说了家里的事,知道了家庭的矛盾也不是一只手可以拍响的。大贝详细打问了分家后二贝的情况,倒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又担心二贝他们一时思想不通,给老人记仇,越发坏了这个家庭,就将自己的一台收音机捎给了他们。大贝还叮嘱叶子,让她在家一定要谨言,同时又分别给爹和二贝写了信,从各个方面讲道理,说无论如何,这个家往后只能好,不能再闹分裂。

二贝终究是爹娘的亲儿,心里也懂得长兄的好意,免不了以这台收音机为题,夜里开导白银。白银比二贝小四岁,一阵清楚,一陈糊涂,忍不住就我行我素。

今晚收音机里正播放秦腔。她当年在娘家业余演过戏,一时戏瘾逗起,随声哼哼。二贝说:

“去,帮娘收拾锅去!”

她嘴里应着,身子却是不动。

二贝将收音机夺过来关了,白银生了气,偏要再听,两人就叽叽喳喳争抢起来。

院门外有人大声喊:“老韩!”并且手电光一晃一晃在房顶上乱照。二贝静下来,听了一阵,说道:

“真讨厌,又是公社那些人来了!”

对于公社大院的干部,二贝是最有意见的。这些干部都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农村工作熟是熟,但长年的基层工作,使他们差不多都养成了能跑能说能喝酒的毛病。常常是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喝到哪里。这秦岭山地,也是山高皇帝远。若按中国官谱来论,县委书记若是七品,公社干部只是八品九品,但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小小公社领导,方圆五十里的社区,除了山大,就算他大。所到之处,有人请吃,有人请喝,以致形成规律,倘是真有清明廉洁之人上任,反会被讥之为不像个干部。

韩玄子退休回来,以他多半生的教育生涯的名望,以大贝在外边有头有脸的声誉,再以他喜欢热闹、不甘寂寞的性格,便很快同公社大院的人熟悉起来。熟悉了就有酒喝,喝开酒便你来我往。偏偏这些人喝酒极野,总以醉倒一个两个为得意,为此韩玄子总是吃亏,常常喝得醉如烂泥。

起先,二贝很器重这些干部,少不得在酒席上为各位敬酒,后见爹醉得多,虚了身子,就弹嫌爹的钱全为这些人喝了,更埋怨爹不爱惜身子。劝过几次,韩玄子倒骂:

“我是浪子吗?我不知道一瓶酒三元多,这钱是天上掉下的吗?可该节约的节约,该大方的大方!吃一顿,喝一顿,就把咱吃喝穷了?社会就是这样,你懂得什么?好多人家巴不得这些干部去吃喝,可还巴不上呢!”

二贝去信给大贝,让大贝在信上劝说爹,但韩玄子还是经不住这些酒朋友的引诱。渐渐地,待公社干部再来时,二贝索性就钻进屋里去,懒得出来招待,特意冷落他们。

当下小两口停止了争闹,默不作声,灯也熄掉了。

晚上来家的是公社王书记和人民武装部干部老张(这里的乡民尊称他为“张武干”)。韩玄子迎进门,架了旺旺的炭火,揭柜就摸酒瓶子,同时喊老伴炒一盘鸡蛋来。

王书记说:

“今天已经喝过两场了,晚上要谈正事,不喝了!”

韩玄子已将瓶盖启了,每人倒满一盅,说:

“少喝一点,腊月天嘛,夜长得很,边喝边谈。”

张武干喝过三巡,大衣便脱了,说:

“老韩,春节快到了,县上来了文,今年粮食丰收了,农民富裕了,文化生活一定要赶上去。农村平日没什么可娱乐的,县上要求春节好好热闹一场,队队出社火,全社评比,然后上县。县上要开五六万人的社火比赛大会,进行颁奖。你是文化站长,咱们不能落人后呀。咱镇上的社火自古以来压倒外地的,这一次,一定要夺他个锦旗回来!”

韩玄子一听,击掌叫道:

“没问题!每队出一台,大年三十就闹,闹到正月十六。公社是如何安排的?”

王书记说:

“我们想开个会,布置一下,你在喇叭上做个动员吧。”

韩玄子说:

“这使不得,还是你讲,我做具体工作吧。”

王书记便说:

“你在这里威信高,比我倒强哩。今冬搞农村治安综合治理,打击坏人坏事,解决民事纠纷,咱公社受到县上表彰,我在县上就说了,这里边老韩的功劳大哩!”

韩玄子说:

“唉,那场治理,不干吧,你们信任我,干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头荆家兄弟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处理了,荆家兄弟至今见了我还不说话呢。”

张武干说:

“公社给你撑腰,怕他怎的,该管的还要管!农村这工作,要硬的时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让他进一个指头,他就会伸进一条腿来了!”

说到这儿,韩玄子记起王才来,就将转让土地之事端了出来,气呼呼地说:

“这还了得!这样下去,那不是穷的穷,富的富,资本主义那一套都来了吗?这事你们公社要出头治他,你们知道吗?他钱越挣越红眼,地不要了,说要招四十个工人扩大他的工厂哩!”

王书记说:

“这事不好出面干涉哟,老韩!人家办什么厂咱让他办,现在上边政策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县上,听县领导讲,县南孝义公社就出现转让土地的事,下边汇报上去,县委讨论了三个晚上,谁也不敢说对,还是不对。后来专区来了人,透露说,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转让的。你瞧瞧,现在情况多复杂,什么事出来,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结论。”

韩玄子一时听懵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忙又倒酒,三人无言地喝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的事真说不清,界限我拿不准了呢。”

王书记说:

“别说你,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来,别的先不谈,今年的社火办好就是了。”

三个说说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书记、张武干告辞要走,韩玄子起身相送,头晕得厉害,在院子里一脚踏偏,身子倒下压碎了一个花盆。二贝娘早已习惯了这种守夜。一直坐着听他们说,这时过来扶起老汉,韩玄子却笑着说:“没事,没事。”送客到院外竹丛前,突然拉住他们说:

“我差点忘了,正月十五,哪儿也不要去,都到我家来。”

张武干说:

“有什么好事吗?”

韩玄子说:

“我给大女子‘送路’,没有别人,你们都来啊,到时候我就不去叫了!”

两人说了几句祝贺话,摇摇晃晃走了。

韩玄子回到屋里,却大声喊二贝。老伴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说:

“买公房的事,我要给他说。”

老伴说:

“算了,你喝得多了,话说不连贯;二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韩玄子才说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还记着土地转让一事,恨恨地骂着王才:

“又让这小个子捡了便宜!”

常言,农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点:爱钱,怕死,没瞌睡。韩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爱钱,但也将钱看得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去了来,来了去,来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别超脱。关于死的信息,自他过了五十个生日后,这种阴影就时不时袭上心来,他并不惧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死离别,这是自然规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长眠,何况山野之人?死了全当瞌睡了!只是没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这个特点。昨天晚上睡得那么迟,今早窗子刚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阶上大声吐痰,照例是沏了浓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气,活动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对鹁鸽夫妻,灰得十分可爱,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贝起了床,他就将二贝叫上堂屋,提说起关于买公房的事。

出乎韩玄子意料,二贝对于买房,兴趣并不大,甚至脸上的皮肉动也没有动一下。这孩子平日是嬉皮笑脸,一旦和父亲坐在一起,商谈正事,便严肃得像是一块石头或一截木头。

“买房也是给你们兄弟俩买的。”韩玄子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

二贝便说:

“爹,要说便宜,这倒也是一桩便宜事,可咱家现在的问题不是房子的问题。”

韩玄子说: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从长远来看,就不行了。这四间上屋,我也住不了几年,将来要归你们。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来住。可事情要从两方面来看,即便人家不回来住,这家财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给你哥分一半吗?这样一来,每人也只是两间,地方就小多了。”

二贝说:

“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远的事,再说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来吗?”

韩玄子说:

“是拿不出来。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赶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买回来,咱就一拆,队上从公路边给划房基地。年轻时受些苦,将来独门独院,也是难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现在房基地越来越控制得严,有这个机会不抓住,以后就后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买过去呢。”

二贝低了头,只是说:

“我借不来,我到哪儿去借呢?别人家没有挣钱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办了。人家是早早计划、早早积攒;咱呢,有一个花一个,对外的架子很大,里边都是空的。”

这话自然又是针对爹说的,韩玄子心里有些不悦意,不再言语了。一个中午,坐在院子里发闷:不买吧,心里总是不忍,买吧,又确实没钱。外边一片风声,都说韩家的钱来得容易,如弯腰拾石头一般,其实那全是一种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贝两口的气,嫌他们不一心维持这个家,使人心松了劲,又怨恨大贝没有把全部力量用在这个家上。他思谋来,思谋去,父子三人之中,钱财上最打埋伏的,还是大贝,让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贝出钱买,二贝拆了盖,到时候兄弟两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这般一经盘算,韩玄子决定上一次省城。

二贝和娘却把韩玄子阻拦了。说是年关已近,家里又要为“送路”待客做准备,事情这么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说大贝也快回来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韩玄子觉得也是,便书写了长长一封信,竭力评说买房之好处,一定要他出钱。二贝在一旁说:

“我哥肯定是不会回来住咱这山地了。城里的洋楼洋房,哪一点不比这里好?还回来住个什么劲?”

韩玄子说:

“国家饭碗能端一辈子吗?谁长着千里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虽过得不错,可干他们这行,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历史上,秦朝坑了几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马迁,你知道吧,谁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哪一个隐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个窝,不怕一万,单怕万一,要是到了那一步,叶落归根,他就有个后路了!”

信发走以后,第五天里,大贝就回了信,一是说他春节不能回来,寄上一百元钱给家;二是坚决不主张买房,说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买?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盖,没有两千元,一院子新屋是盖不成的。爹年纪大了,不能受累,二贝有工作,哪里有时间?若说备个后路,那完全没必要。如果说犯了大错误,到时候再说,即使以后退休,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难道让他们夫妇俩独独住在乡下,那生活方便吗?又退一步说,现在把房子盖好,闲着干什么呢?如将一千多元存入银行,三十年后,本、利就是六七千元,就是回去,也可以买一座崭新的大四合院了。

大贝的道理滴水不漏,韩玄子看过信后,也觉得言之有理,但一想这房子买不成,必是让王才得去,一颗盛盛的心又如何落下?不觉也气呼呼了,说:

“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一心为儿女们着想,儿女们却不领情。以后你们怎样,随你们的便吧,我一闭上眼,也就看不见了。”

接着又对二贝说:

“你要是你爹的儿子,你听着,这公房咱不买了,但咱转让也要转让给别人,万不能让王才得去!”

二贝便四处打问,看谁家想买公房,结果就将这买房的权利转让给了秃子。

秃子是韩家族里的人。按韩家家谱推算,他爷爷的太爷爷和二贝爷爷的太爷爷是兄弟,已经出了五服。名叫秃子,其实头上并没有癞痢。此人一身好膘,担柴可担百儿八十斤,上梁可扛一头;饭量也大,二两一个的白蒸馍,二、三月里送粪时节,曾吃过十五个,以“大肚汉”而闻名。娶一媳妇,偏不会安排生活,他家收打的粮食多,可粮食还老不够吃。他说他想买房,二贝就转交权利,一场事情就算这样结束了。

韩玄子在腊月天里没有办成一件可心的事,情绪自然沮丧,就一心一意想要将“送路”搞得红红火火,来挣回脸面。大贝寄回的一百元,他立即去木匠铺定做了一个大立柜,要作为叶子的嫁妆。这事,二贝和白银一肚子意见,却又说不出来。眼看着年关逼近,一切日用花销都预备齐当,韩玄子又往各村各队跑了几次,安排起春节闹社火的事。但是各村各队似乎对闹社火并不怎么热心,都在问:

“那给多少钱呢?”

“现在的人真是都钻了钱眼了,自己玩儿,还给什么钱?”韩玄子就生气了。

“韩先生。”那些队长便叫苦了,“现在比不得前几年了,前几年可以记工分,现在地分了,各人经营各人的,谁出东西?谁出劳力?你不给钱,他肯干吗?”

韩玄子说:

“不肯干,就不干了?!那还要你们当队长的做什么?无论如何,每一个队要出一台社火,将来公社评比,评比上了,一台可以获好多奖,到县上,县上还会有奖。”

“有奖?奖多少?”那些队长说,“一个劳力闹一次,没有一元五角打发不下来,好吧,那只有各家分摊,再补贴吧。”

韩玄子的侄儿、本队的队长,就开始各家各户按人头收纳钱了:一个人五角。有的高高兴兴给了;有的一肚子牢骚;要到光头狗剩和气管炎,两个人坚决不给,说他们一没工作,二没做生意,光腿打得炕沿响,哪里有钱?头脑简单、火气又旺的队长就吼道:“你们还过年不过?!”回答的竟是:“我们不过,你把我挡在年这边吧!”两厢吵起来,最后,韩玄子替气管炎代交了。那狗剩却寻到王才,借着钱交了。等队长收钱收到王才家,王才正和秃子在屋里喝酒,“哥俩好呀——!”“三桃园呀——!”酒令猜得疯了一般,王才说:

“队长,让大伙出钱有困难,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说得说不得?”

“什么想法?”队长说。

王才说:

“我也不给你交五角钱了,过年时我一家负责扮出一台社火芯子,热闹是自发的,盛世丰年,让大家硬摊钱就不美气了。”

队长听了这话,心里又吃惊,又高兴,又拿不定主意,来对韩玄子说了,韩玄子却说:

“这不行!这不是晾全村的人吗?这不是拿他有几个钱烧燎别人吗?只收他的五角钱!钱收齐了,我出面让狗剩去筹办,把筹办费交给他。”

黄昏的时候,韩玄子去找光头狗剩,在巷头明明看见他走了过来,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拧身从旁边小巷里走了。韩玄子紧喊了三声,他方才停下来,回过头说:

“啊,是韩老先生呀,你是在叫我吗?”

韩玄子说:

“寻你有好事呢!”

狗剩脸却黄了:

“寻我?我把王才的地退还他了,我不耕他的地了。”

韩玄子说:

“不耕了好,这事我管不着你,你愿意怎么着都行。我是找你给咱村筹办社火,筹办费现在就交给你,你瞧,对你怎么样?别人要干,我还看不上哩!”

狗剩却为难了半天,支支吾吾说:

“这事怕不行呢,我入了王才的股了。我们这几日黑白忙着,已经有十五个人来入股了,过两天还要收拾作坊哩。”

韩玄子万没有想到狗剩竟加入了王才的工厂,而且口气这么大:已经有十五人入了股!

“你怎么入的股?”

“这是王才定的。”狗剩说,“每月的收入三分之一归他,作坊是他的,机器是他的,技术、采购、推销也是他的;剩下的三分之二按所有入股做工的人分。他家的老婆、儿子、媳妇、女婿也同我们一样各为一股,每人按劳取酬。韩老先生,这符合政策吧?”

“十五人都是咱村的人?”韩玄子又问。

“咱村五人。”狗剩掰了指头说,“其余都是外村的。王才,我是服了,一肚子的本事呢!他当了厂长,说要科学管理,定了制度,有操作的制度,有卫生的制度,谁要不按他的要求,做得不合质量,他就解雇了!现在是一班,等作坊扩大收拾好,就实行两班倒,上下班都有时间,升子大的大钟表都挂在墙上了!”

“扩大作坊?怎么个扩大?”韩玄子再问。

“他不是买了那公房吗?搬倒界墙,两院打通。”狗剩说。

“公房?”韩玄子急了,“他哪儿买的公房?人家秃子早买了!”

狗剩说:

“你还不知道呀?秃子把那公房又让给王才了!王才家的那台压面机就减价处理给了秃子,又让小女儿认了秃子做干爹,人家成了亲戚了!”

韩玄子脑子“嗡”的一下大起来,只觉得眼前的房呀、树呀、狗剩呀,都在旋转,便踉踉跄跄走回家去。一推门,西院墙下的鸡棚门被风刮开,鸡飞跑了一院子,他抬脚就踢,鸡嘎嘎惊飞,一只母鸡竟将一颗蛋早产,掉在台阶下摔得一摊稀黄。

二贝和白银正在厦屋里说话儿,听见响声走出来,韩玄子一见,一股黑血直冒上心头,破口大骂:

“你给我办的好事!你怎么不把锅灰抹在你爹的脸上?不拿刀子砍了你爹的头呢?”

二贝以为爹又去哪里喝得多了,就对白银喊道:

“给爹舀起浆水来,爹又喝了酒……”

这话如火上泼油,韩玄子上来就扇了二贝一个嘴巴:

“放你娘的屁!我在哪里喝醉了?你爹是酒鬼吗?你就这么作践你爹?!”

“爹!”二贝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谁是你爹?我还有你这么好一个儿子?!”

二贝委屈得伏在屋墙上呜呜地哭。

二贝娘在炕上照着镜子,把白粉敷在前额,用线绳儿绞着汗毛;快过年了,男人们都理发剃头,妇道人家也要按老规程绞净脸上的汗毛。她先听见父子俩在院子里拌嘴,并不以为然;后来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妙了,才起身出来。只见韩玄子脸色灰白,上台阶的时候,竟没了丝毫力气,瘫坐在了那里,忙扶起问什么事儿,何必进门打这个,骂那个?

韩玄子说:

“他做的好事。我明明白白叮咛他不要把那公房让王才那小子得了去,可现在,人家已经买下了,改成作坊了!”

二贝才知爹发火的原因,说:

“这是转给秃子的。”

“秃子?”韩玄子说,“秃子是什么人?他枉姓了一个韩字!他为了得到王才的那台烂压面机,把房子早让给了王才,那见钱眼开的狗剩,也入了股。唉唉,几个臭钱,丁点便宜,使这些人都跟着跑了!跑了!”

韩玄子气得睡在炕上,一睡就两天没起来。消息传到白沟,叶子和三娃带了四色礼来探望。问及了病况,都劝爹别理村中那些是是非非,好生在家过省心日子。韩玄子抱着头说:

“不是你爹要强,爹咽不下这口恶气啊!你二哥没出息,眼里认不清人,本来体体面面的事,全让他弄坏了!”

叶子说:

“爹,你要起来转转,多吃些饭。他王才那种人,值得你伤了这身子?你要一口气窝在肚里,让那王才知道了,人家不是越发笑话吗?”

韩玄子说了句“还是我叶子好!”就披衣下了炕。趁着日头暖和,他又往村口、镇街上走了一遭。在集市上买了些干商芝,回来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炖商芝鸡汤喝了。他这次吃得特多,因为他刚才出去走这一遭,又使他有些得意:瞧!我韩玄子走到哪,哪里的人不是一样热情地招呼我吗?心里还说:

“王才,你要是有能耐,你也出来走走试一试,看有几个人招呼你?”

但是,毕竟是一口恶气窝在肚里伤了身子。以后,他再往村口、镇街上走几趟就累得厉害,额上直冒虚汗。这天,走到巩德胜的杂货店里,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喝酒。回来路过莲菜地,挖莲菜的人很多,都在打问给叶子“送路”的事。他有问必答,答后就邀请,口大气粗。

二贝和白银也在那里挖莲菜,看见爹邀请村人,直喊“爹!”韩玄子只是不理会,末了,又将二贝叫回来,说:

“你也听着了,村里人要来吃席,咱就让他们来吧!”

二贝说:

“原先不是说得好好的,街坊四邻的一个不请,只待本家本族的,你这么一来,人都来了,那准备的东西够吗?”

韩玄子说:

“不够再准备嘛!原先我不想待那么多席客,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人家只要看得起咱,咱就来者不拒,好让他王才也看看,人缘是靠德行,还是仅仅能用钱买的!”

二贝就掰指头计算起来,老亲老故的有多少,三朋四友的有多少,村里镇上的人又有多少,七上八下地计在一起,三十五席朝上不朝下,直吓得二贝舌头都吐了出来。

韩玄子说:

“哪能有这么多?村里人都计上了吗?”

“都计上了。”

“还有王才?要他家干啥?他家大大小小都不要计算。还有秃子家,狗剩家,我一见这些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贝便说:

“那么,公社大院的也一个不要。这些人一来,倒不好待哩,光酒钱就是几十元。”

韩玄子说:

“你胡说些啥?我已经叫过人家了,到时候还得再去请一次呢。还有西街头老董家,后塬村的王小六家,这些人在综合治理时咱都对他有好处,早就要找机会谢呈咱,那是挡也挡不住的。”

所谓“送路”,就是女子出嫁时娘家举办的酒席。这风俗在这镇上始于何年?沿袭了几代?从来无人考究,甚至连韩玄子也不得而知。但是,大凡山地之人,却没有不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待客的人体面,被待的人荣耀。慢慢地,这件事得以衍化,变成人与人交际的机会。老亲老故的自不必说,三朋四友,街坊邻居,谁个来,谁个不来,人的贵贱、高低、轻重、近疏便得以区别了。韩家这次待客,不打算给王才、秃子、狗剩留席位,这风声很快遍及全镇,支持者,大声为韩玄子的做法叫好;反对者,则不停声地叹息韩玄子做事太损。秃子、狗剩知道后,心里慌极了,分别遭到自己的老婆的一顿臭骂,埋怨自己的男人被人看不起。自己更走不到人前面去。两个人心烦意乱,自然威风还是在家里耍,使老婆们少不得受了皮肉之苦。老婆打是打过了,恐慌还是未消,有心上韩家说明情况,取得谅解,又害怕韩玄子给个当场下不来台,更惹村人耻笑。两人凑在一起,头碰头诉说恓惶,诉着诉着,就恼羞成怒,咬着牙齿说:

“好,他家待客叫这个,请那个,他不把咱当人看,咱也用不着巴结他!咱就这样,他还能把咱杀了剐了不成?!”

这以后,两人就越发向王才投靠。结果,秃子也要求入股,王才虽认了他做干亲,但心里却明白此人的性情,思谋他若进股,必是捣刁之人,又会以让公房之事,仗有功有恩之势,行要挟威胁之举,便支支吾吾不想要他。后来狗剩跑来说情,王才说:

“狗剩哥,你是不是想让秃子来了,好给你多个伴儿?”

狗剩说:

“也有这种意思吧。话说丑些,你兄弟能干,这村子里,甚至这全镇的人没有不晓得的。可话说回来,咱弟兄们都不是威威乎乎的人物,上不了人家正经席面,谁肯偏向咱们?现在加工厂办起来,你这里入股的入股,招人的招人,可咱本村本镇的才有几个人呢?没有百年的亲戚,却有千年的邻居;既然他秃子要来,为何拒在门外?秃子和我一样,还不都是为了你,才得罪了韩家老汉,要不,以后谁还敢心向着你呢?”

王才说:

“我也不怕说丑话,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不得旁的人富。我王才人经几辈都不是英武人,原先穷是穷,倒也落个不偷不摸,正南正北的人的名声。这几年亏得国家政策好,我有了几个钱,便惹得一些人嫉恨了。这些我能不知道吗?至于韩家老汉,他是长辈,又给我当过老师,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对我有些成见,我也不上怪,井水不把河水犯,我想他也不能太将我怎的。”

狗剩说:

“这你倒差了,我问你,二贝的妹子正月十五‘送路’待客,人家就提名叫响地不要你去!”

王才说:

“不至于吧。不管韩家老汉待我如何,那二贝和白银,我们还是能说到一块的。我办加工厂的时候,还亏了他二贝出了许多主意呢。”

说到最后,王才坚信韩玄子待客,是不会拒绝他的,自古“有理不打上门客”,何况同村邻居,无冤无仇!至于秃子入股的事,王才也总算勉强答应了。

加工厂接连又在镇上招收了四名男女。王才就将原来的院墙推倒,重新筑墙,将四间新买的公房也圈在内,在里边支了油锅,安了铁皮案板,摆满了面箱、糖箱、油桶,和一排一排放食品的架子,大张旗鼓地进行食品加工生产。村里、镇上所发生的一切事,他几乎一概无暇过问了,满脑子里只是技术问题,管理问题,采购和推销问题。结果生意十分不错!为了刺激大家的积极性,第十五天里,就结账发钱,最多的一人拿到了二十八元五角,最少的也领了十六元。

十五天,这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天数。大多数人只是在家办年货,或者游门串户聊闲话儿;而在加工厂的人,则十几元、几十元进了腰包。消息传开,简直像炸弹爆炸了一样,街头巷尾,人人议论。

狗剩和秃子就得意起来。他们的嘴比两张报纸的宣传还有力量,走到哪,说到哪,极力将这个加工厂说得神乎其神。若是在村里、镇街上有人碰着,问:“干啥去?”回答必是:“上班呀!”或者:“才下了班!”口大气粗地撞人。他们俩甚至一起披着袄儿走进了巩德胜的杂货店里买酒喝。巩德胜也吃了一惊,估不出这些从不花钱喝酒的人身上装了多少钱?酒打上来,他慢慢试探地问:

“二位今天倒有空了?”

狗剩说:

“来喝喝你的酒。你开了两年店了,还没给你贡献过一分钱呢!”

秃子说:

“你生意好啊,祝你财源茂盛,日进斗金!”

两个人两句话,堵得巩德胜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喝到一个时辰,秃子又问:

“德胜叔,几时关门下班?”

巩德胜说:

“咱这是什么体统,还讲究上班下班?!”

又问:

“照你这等买卖,一日能挣得多少?”

回答:

“能落几个钱?十块八块,刨过本,没几个。”

狗剩和秃子就嘻嘻哈哈地笑,说一两年后,他们也要办这么一个店。秃子还说:

“哈,你开一个月,赶不上王才那工厂一天的盈利。韩家老汉常来喝酒,你怎么不让他也帮你办一个加工厂呢?”

巩德胜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很是不愉快,暗暗骂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狗东西!”就不再言语了。但是,瞧着狗剩、秃子进了店喝酒,在街上游转的气管炎却也挪脚进来。他是没钱喝酒的,只是坐在一边听他说话,末了说:

“秃子哥,王才那个厂还要人不要?”

秃子说:

“你是不是想去?当然要人喽!”

巩德胜一听气管炎的话,心里又骂道:“这小子也见钱眼开了,要投靠王才了!”便插嘴道:

“人家要你?要你去传染气管炎呀!”

一句话倒惹得气管炎翻了脸,骂了一句:“老东西满口喷粪!”两厢就吵嚷起来,巩德胜借机指桑骂槐:

“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跑到我店里干什么?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嘴脸!你有几个钱?你烧什么包?你等着吧,会有收拾你的人呢!”

狗剩和秃子也听出巩德胜话里有话,就站起来挡架。等一老一少动起手脚,那巩德胜的哑巴儿子就凶神恶煞一般出来乱打,也打了狗剩和秃子。这两人就趁酒劲发疯,将桌子推翻,酒坛、酒壶、酒碗、酒盅、菜碟、肉盘,全稀里哗啦打个粉碎。枣核女人脚无力气,手有功夫,将气管炎、秃子、狗剩的脸抓出血道,自己的上衣也被撕破,敞着怀坐在地上,天一声,地一声,破口大骂,直骂得天昏地暗,蚊子也睁不开眼,末了,就没完没了地哭嚎不止。巩德胜则脚高步低地来找韩玄子告状了。

这是腊月二十七黄昏的事。韩玄子正买来一个十三斤二两的大猪头,在火盆上用烙铁烧毛,听了巩德胜哭诉,当即丢下猪头,一双油手在抹布上揩了,就去了公社大院。

连夜,公社的张武干到了杂货店,枣核女人摆出一件一件破损的家什让他看。当然,这女人还将以往自家破损的几个碗罐也拿了出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张武干这个“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张武干让人去叫狗剩、秃子、气管炎。狗剩和秃子打完架后,便去加工厂干活了。一听说张武干叫,知道没了好事,便将所发生的事告知了王才,王才不听则已,一听又惊又怒,只说了一句“不争气!”甩手而去。两人到了杂货店,张武干问一声,答一句,不敢有半点撒野,最后就断判:巩德胜的一切损失,由狗剩等三人照价赔偿,还要他们分别做出保证:痛改前非。赔偿费三人平分,每人十五元,限第二天上午交清。

一场事故,使狗剩、秃子十五天的工资丢掉了百分之八十,两人好不气恼!回到家里,都又打了老婆一顿。那秃子饭量好,生了气饭量更好,竟一气吃了斤半面条。饭后,两人又聚在一起,诉说这全是吃了王才的亏,试想:若韩玄子和王才一心,他能这么帮巩德胜?便叫苦不迭不该到王才的加工厂去。可想再讨好韩玄子,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这十五元,又从哪儿去挣得呢?思来想去,还只有再到王才的加工厂去。所以接连又在加工厂干了三个白天,三个晚上,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停歇下来。

气管炎没有挣钱的地方,只得哭哭啼啼又找到韩玄子,千句万句说自己的不是,韩玄子却故意说:

“你不是想到王才那里挣钱吗?你去那里挣十五元,赔给人家吧。”

气管炎说:

“韩伯,人家会要我吗?我上次将公房转让了你,王才早把我恨死了,我还能去吗?他是什么人?我就是要饭,我也不会要到他家门上去的!”

韩玄子对这种人也是没有办法,末了说:

“你回去吧,我给巩德胜说说,看你怪可怜的,就不让你出那份钱了,他也是见天十多元的利,全当他一天没开门营业。”

气管炎巴不得他说出这话,当下千谢万谢,说“送路”那天,他一定来帮着分劈柴,劈柴分不了,他就帮着找桌子、凳子,还要买一串鞭炮,炸炸地在院门口放!

韩玄子对这件事的处理,十分惬意。他虽然并未公开出面,却重重整治了狗剩、秃子这类人。整治这些人,目的在于王才,他是要这小个子知道他的厉害。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就披着羊皮大袄,在镇街上走动了,还特意路过王才的家门口。他很想在这个时候见到王才,但王才没有出门。

王才也明白这件事的处理,是冲着他来的,十分苦恼。他百思不解的是,自办了加工厂,收入一天天多起来,他的人缘似乎却在成反比例地下降,村里的人都不那么亲近他了。夜里,他常常睡在炕上检点自己:是自己不注意群众关系,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众乡亲吗?没有。是自己办这加工厂违犯了国家政策吗?报纸上明明写着要鼓励这样干呀!他苦恼极了,深感在百分之八十的人还没有富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先富,阻力是多么大啊!

“我为什么要办这种加工厂?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吗?”他问他的妻子,问他的儿女,“光为了咱家,我钱早就够吃够喝了。村里这么多人除了种地,再不会干别的,他们有了粮吃,也总得有钱花呀!办这么一个加工厂,可以使好多人手头不紧张,可偏偏有人这样嫉恨我?!”

他开始思谋有了钱,就要多为村人、镇上人多办点好事。他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他可以资助一笔钱,交给公社学校,或者把镇街的路面用水泥铺设一层。但这个设想,他一时还没能力办到,他还得添置工厂设备,还得有资金周转。他仅仅能办到的,就是在春节时,自己一家办一台社火芯子。但这种要求却被拒绝了。他便准备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自家包一场电影,在镇街的西场子上放映,向众乡亲祝贺春节。这,他可以不通过任何人,直接向公社电影放映队交涉就能办妥,他韩玄子还能说什么呢?

一提到韩玄子,他就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有威望的老人,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容他王才?!但是,在这个镇上,韩玄子就是韩玄子,他王才是没有权势同他抗衡的;他还得极力靠近他,争取他的同情、谅解和支持。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当面锣对面鼓地与韩玄子争辩是非曲直的。

他还是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韩玄子终有一天会知道他王才不是个坏心眼的人。

但是,就在腊月二十九,二贝娘在本村挨家挨户给大伙说请“送路”的日子,他在家已经备了酒菜,专等二贝娘一来,就热情款待。可一直到天黑半夜,二贝娘没有来,他才明白人家真的待客不请他。

他从来不喝酒,这天后半夜睡不着,起来喝了二两,醉得吐了一地。天明起来,就自个拿了三十元,到公社电影放映队去,要求包一场电影,并亲眼看着放映员写好了海报,张张上面注明:王才包场,欢迎观看。

海报一贴出,白银首先看到了,跑回家在院子里大声给娘说:

“娘,晚上有电影哩!晚饭咱都早些吃,我擦黑给咱拿凳子占场地去!”

娘是不识字的,看电影却有兴趣,当然也喜欢地对小女儿说:

“你去白沟,叫你姐和你姐夫吧,让他们也来看看,那地方难得看一场电影的。”

韩玄子在堂屋听说了,问道:

“什么电影?”

白银说:

“《瞧这一家子》!”

韩玄子说:

“老得没牙的电影!再看有什么意思?”

白银说:

“看便宜的嘛,是王才家包的。”

“他包的?他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要包场电影?”韩玄子说,“晚上不要去,那么爱看便宜电影!没有钱,我给你钱,一角五分,你买一张票,坐到电影院里看去!”

白银不敢回嘴,却小声说:

“电影是电影,里边又不是王才当主角,再说,咱不去,人家这场电影就没人看了?”

这话亏得韩玄子没有听到。他在家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他直直走到巩德胜的店里。巩德胜亏得他出了大力,才惩治了狗剩和秃子,见他来,殷勤得不知怎么好。韩玄子说:

“怎么样,这两天,那狗剩、秃子还来扰乱吗?”

“没有。”巩德胜说,“他只要有钱,就让他来吧,他要再摔坏我一个酒盅,我自个倒要打破一个酒瓮哩!”

韩玄子就笑了:

“你该庆贺庆贺了吧?”

巩德胜说:

“那自然,来半斤吧。”

韩玄子说:

“我不喝你的酒。你要有心,你就手放大些,包一场电影,让镇子上的人都看看,也好扬扬你的名声。”

巩德胜为难了:

“包电影,一场三十元呢!”

“你这人就是抠掐个个钱!”韩玄子看不上眼了,“你要名声倒了,都来欺负你,别说三十元,你连店都办不成了。你知道吗?人家王才这次吃了亏,偏还包了一场电影,瞧瞧人家多毒!今晚人家电影一演,镇上人都说他的好话,反过来倒要外派你了!”

巩德胜沉吟了许久,依了韩玄子的主意,只是担心,王才包了一场,他再包一场,这对台电影,人总不会都来看他包的呀!

韩玄子说:

“只要你出面包,我保你的观众比他的多!”

韩玄子就亲自去了放映队,打问新近还有什么好片子?放映员见是韩玄子,就说有《少林寺》,武打得厉害,原计划正月初三晚上放映。韩玄子便掏出钱来,说巩德胜想感激党的政策使他家日子好过了,要今晚包一场,就请一定放映《少林寺》。

结果,对台电影,一个在镇街西头场子,一个在镇街东头场子。满镇的人先得知王才家包的电影早,半下午就在西头场子坐了黑压压一片,但后又听说巩德胜家包了《少林寺》在东头场子放映,一传十,十传百,多半人就又扛了凳子到东头场子去了。

二贝和白银知道这一切尽是爹在幕后干的,大为不满。天黑下来,自然先去看了一会儿《少林寺》,趁着人乱,小两口就又去看《瞧这一家子》。一到那边场上,就碰见了王才,王才好不激动,一把拉住二贝的手,说:

“好兄弟,你来了真好!你来了真好!”

就掏出好烟递上。

二贝十分同情王才,两个人便离开电影场,蹲在场边的黑影地里说起话来。二贝说:

“王才哥,我爹人老了,旧观念多,一些地方做得太过分,你不会介意吧?”

王才说:

“兄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王才哪里就敢和韩伯闹气?我想得开,什么事都会想得开的。妹子‘送路’的日子定到啥时候?”

二贝说:

“正月十五。原本我主张村里人一个不叫,可我爹爱热闹,爱面子,偏说能来的都让来。这不,花了一大堆,手头积攒的钱全花了,可那酒钱、烟钱还没影哩!”

王才说:

“也没见婶子给我说,我好为难,去还是不去?不去吧,对不起人,去吧,又怕韩伯不高兴,反倒没了意思。这话当着你说的,我什么也就说了。”

二贝说:

“人上了年纪,思想和咱们不一样了,你不去也好。近来加工厂的事怎么样?”

王才说:

“每天的产量还可以,销路也好,有些供不应求了。现在犯愁的就是油、糖、面粉的采买艰难。这几天可苦了我,没黑没明地骑上车子到处跑。”

二贝说:

“你应该打个报告给公社,让他们呈报县上,像你这样搞个体加工厂,县上也没有几个,能不能纳入国家供应指标?那样一来,就省了许多麻烦,又能保障生产啦。”

王才一拍大腿,叫道:

“好兄弟,你真是教师!你怎么不早说,这主意多好!以后我得好好请教你了!只是公社肯呈我的报告吗?”

二贝说:

“你找我爹吧,他说什么你也别计较,咱只求把事办成。我在家再敲敲边鼓。万一不成,咱再想办法。”

王才讷讷道:

“好吧,我找一次韩伯。”

临分手时,王才塞给了二贝四十元,说是他知道二贝要待客,钱是没多没少地花。二贝坚决不收,王才说:

“兄弟,我这不是巴结你,权当是我借给你的。你要不收,我王才在你眼里也不是一个正经人了!你拿上,不要让韩伯知道就是。”

远处的电影场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观众。已经到子时了,天上闪着几颗星星。星星的出现,似乎是来指示黑暗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了,但是,差不多就在这时,远远近近的人家,响起了除旧迎新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竟有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谁家放了一个自制的土炸药包。

二贝把钱收下了。

正月,是一个富于诗意的字眼。辛辛苦苦在田地里挖扒了一年的农民,从初一到十五,也要一反常态了:平日俭省,现在挥霍;平日勤苦,现在懒散;平日肮脏,现在卫生;平日粗野,现在文明。人与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那样客气:你提着篮篮到我家来,我提着篮篮到你家去,见面必打招呼,招呼声声吉祥。小的见老的磕头如鸡啄米,老的给小的解囊掏钱言称压岁。随便到谁家去,屋干净,院干净,墙角旮旯都干净;门有门联,窗有窗花,柜上点土香,檐前挂彩灯,让吃让喝让玩让耍让水烟让炭火,没黑没明没迟没早没吵闹没哭声。这是民间的乐,人伦的乐,是天地之间最广大的最纯净的大喜大乐!韩玄子,在这爆竹声中又增了一寿,现在是六十四了,正月的感受尤为深刻!自腊月三十的中午始,他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甜甜的笑脸,都是火辣辣的言辞,都是肥嘟嘟的肉块和热腾腾的烧酒。他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披着那件羊皮大袄,进这家,出那家,这都是邀请他去坐的,他毫不拒绝,一是有吃有喝,二是联络感情。那些主人总是率着老婆、儿女,一杯又一杯为他敬酒。他是有敬必喝,偏是不醉,问这样,问那样,末了总是从口袋里掏出一角二角钱来,送给为他磕头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给他磕头必是有钱,结伙成队专来找他,见面就双膝跪下,他乐得哈哈大笑,便将身上的零钱全打发出去了;再有要磕的,他就说:

“爷没钱了,明日给爷磕吧!”

几天之内,他就散出去了十多元钱。回家来打开他的钱匣,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向二贝娘要,二贝娘说:

“我挣钱吗?”

他说:

“腊月里我给你的十元钱呢?”

腊月里,二贝娘曾嘟囔她一辈子命苦,自己挣不来钱,便没当过一天的掌柜。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着儿女的面说的,韩玄子就笑着,掏出十元钱,说:

“好吧,明年给你自主,十元钱够了吧,你又不买这买那,要钱干什么呀?”

现在,二贝娘只好将这十元钱又交还给他,埋怨过年给孩子们压岁钱,本是一件玩的事,却偏偏这么认真,一下子就散出去十六七元。

“热闹嘛!”韩玄子说,“又有什么办法,一连声地叫爷,跪在地上不起来嘛!”

到吃饭的时候,最快活的是韩玄子,最苦的却是二贝娘他们。七碟子儿八碗儿的正要开饭,有人来请老汉了,不去不行,只好去了。二贝娘就叮咛少吃点,少喝点,回来再吃。一家大小就只有等着。可韩玄子在这家还未吃清,另一家就在桌边相等,一家,两家,三家,五家,吃喝得没完没了,家里人就还得等。中午饭等到太阳都斜了,人还不回来,饭也冷了,菜也凉了,生了气才要来吃,一家之主回来了。一进院门,就嘿嘿地笑,这一笑,二贝娘就笑了,用筷子指着说:

“瞧,瞧,又醉了,又醉了!”

“没醉,哪里醉了!”韩玄子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往里走,东斜西歪,西歪东斜,白银说,“快倒啦,快倒啦!”忙放下碗去扶,还未走到公公身边,韩玄子蓦地就倒下去,压坏了一株夹竹桃。一家人又气又笑,一起动手把他抬到炕上。他又笑了一阵,就睡去了。

老汉刚睡下一会儿,王才就提着四色礼给拜年来了。王才来拜年,二贝当然知道缘由,二贝娘却有些吃惊,不知所措,当下取烟取酒;要烧火做饭时,王才拦住了,说是过年肚子不饥,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我是来和我伯坐坐的,平日没时间。”王才笑着说。

二贝娘说:

“真不巧,你韩伯又喝醉了,刚刚睡下。”

王才就到二贝的厦房去说了一阵话,偏偏二贝娘也过来了,他要说的话也没说成,只是寒暄。走到院里,看看鸡棚,问问下蛋的情况;看看花台,说说花的品种;后又要看门上的对联,一边是:“衣丰食足读诗书”,一边是“天时地利人事和”,口里叫道:

“亏得是老先生,韩伯的对联写得好啊!”

走到堂屋卧室门口,听韩玄子吹气似的鼾声,一阵紧过一阵,心想:醉得这般沉,不是一两个小时可以醒的,就说“我改日再来吧”,告辞走了。

第二天早上,王才又拿了一条香烟来到韩家,韩玄子却是不在家。老汉还未起床,公社大院的几个干部就来喊他,脸未洗就走了。王才笑了笑,见二贝和白银还没有起床,便和二贝娘说话,二贝娘说:

“你韩伯这人,越活越不像个上年纪的人了。三十到现在,一刻也不落屋,要回来就是醉了。这一去,必是让大院的干部又缠住喝酒,说不准个回来的时辰。”

王才又是苦笑一下,放下香烟要走。二贝娘说:

“你这孩子,怎么来一次都要带东西?过年来坐坐嘛,街坊邻居的,规矩这么多!”

王才说:

“过年就是这样,到哪里手不空甩,一条烟有个啥?我晚上再来吧。”

晚上,韩玄子是在家里。他是中午被人背回来的,睡了一下午,酒劲是过去了,但头脑还是昏昏的。坐在炕上,吃罢了二贝娘做的糊辣汤,便又躺下睡了。待到彩灯点亮,村里的孩子们打着各种各样的灯笼,满村巷喊着“呜号号,呜号号,彩灯过来了!”王才在袖筒里塞了一瓶“西凤”酒,第三次来到韩玄子的家。

二贝和白银正在院子里放花炮,芯子点着,一树银花,乐得一家人大呼小叫。二贝娘刚到照壁前的灯窝里为神明灯添油,就碰着了王才,说:

“是王才呀,快到屋里坐,你韩伯在家。我真拿他没办法,今早去公社大院果然就醉了!我去看看醒了没有?”

二贝和白银便让着王才先到厦房去。二贝娘到了卧室,推醒了韩玄子,低声说:

“王才又来了。”

韩玄子已经清醒了,说:

“他来干啥?就说我醉了,不得醒来。”

老伴说:

“你哪里没醒?有理都不打上门客,人家孩子来了三次,是神都请到了!再不见,咱就没理了!”

韩玄子只好起来,让王才到堂屋来坐。王才上来叫一声“伯”,韩玄子让了座,就去打水洗脸,然后喝茶,取了水烟袋呼呼噜噜抽了一气,方说:

“王才,叫你跑了几次了!真没办法,一过年这个叫,那个叫,不去不行,去了不喝不行,这过年我真有些怯了!”

王才说:

“谁能活得像你老一样呢!”

韩玄子说:

“我有什么呀?只是本本分分就是了。要说有钱吗,真还不如你王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年里家里热闹吧?”

王才脸红了红,说:

“我哪儿敢比得韩伯!韩伯若不嫌弃,明日中午你和我婶到我们家去坐吧。”

韩玄子说:

“哎呀!明日又排满了。明日叶子和女婿要来拜年,公社王书记和张武干他们也要来,实在走不脱身呢。王才,加工厂还开着工吗?”

“三十下午就停了。”王才说,“我想初八开工哩。”

韩玄子说:

“哟,那么早开工,你也真是钱挣上心了!”

王才说:

“大家都要求早些开工,说六天年一过,就没事了,农民嘛,就热火这几天,闲在家里没事,开了工,倒可以捏几个钱了。”

韩玄子心里说:“哼,说得多好,全是为了大伙!”当下嘴里“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

“你找我,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王才没想到韩玄子这么挑明问他,当下倒噎住了,憋了半天,说:

“我来给伯说件事,不知行不行?加工厂开业以后,人手越来越多了,需用的面粉、油、糖,数量增大了几倍,先是我三、六、九日去集市上购买,现在就这样也供不及了。我思想,写一份报告给上边,看是否能将这三宗供应列入粮站的指标。别的咱不企图,这一供应,就可以保障加工厂的生产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报告来,同时将袖筒里的酒瓶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若行,你在公社里人熟,给他们说说,盖个章,填个意见,呈报到县里去。”

韩玄子还未看报告,心里就叫道:好个王才,你真是心比天高,还想让国家供应你的原料?!就拿起西凤酒说:

“王才,你怎么也来起这一套?这酒我不能收,这成什么体统了!我韩玄子是爱喝酒,可不明不白的酒点滴不沾,该办的,符合政策的,咱为乡里乡亲热身子扑着办;不该办的,违法乱纪的,你就是搬了金山银山来,我也没那么个胆!”

王才一时十分难堪,千般说明过年期间,到哪里空手也是去不得的,何况仅仅一瓶酒,一定要收下。但韩玄子硬是不收。王才只好又收起来。

韩玄子取了眼镜戴上,细细看了报告,说:

“王才,这恐怕不行呢。你这加工厂,虽然工人多,收入大,可所得盈利你不是纳人国库的,肥了你自己的腰包,国家能这么供应你吗?”

王才说:

“我是按市价来买,只要这么办了,给我省点力气。再说,报纸上也讲了,国家是大力支持专业户的。我只想试试,或许能行呢。”

韩玄子就笑了:

“你们这些人呀,想得太简单了!你想想,好事怎么能都让你们占了呢?我实在没办法,你可以直接递到公社去,可我说,公社也不会批准你这报告的。王才,你要清楚咱现在仍是社会主义社会!你听说了吗,县城里的一些专业户、个体户现在钱一挣得多起来,就都有些害怕了,开始买‘爱国钱’,几百几千地认购国库券呢。”

这话如同炸弹,使王才大为震撼。有些专业户、个体户买“爱国钱”,为自己找政治保护色、寻后路,这风声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一点,韩玄子却这么一板一眼地说给他听,是什么意思呢?瞧那口气,那眼神,分明在说:“人家都在寻退步了,你还这么大干呀?你等着吧,吃不了有你兜着的!”他真有些害怕了。

“韩伯!”他说,“你说的也对,我现在虽然有了些钱,但又全用在了扩大再生产上,我也想以后捐钱给公社的。这么说,这报告就算了。我还年轻,世面经得少,文化又浅,以后有不是的地方,还望韩伯多指点呢。”

两人又说了一些甜不甜、咸不咸的话,王才就起身走了。

韩玄子送到门口,二贝和白银又在那里点二甩炮,刷的一声蹿上半空,又叭的一声在空中炸开,响声极脆,样子也好看得出奇。韩玄子觉得有滋有味,硬要二贝将家里那一串一千三百响的连珠炮拿来放了。立时,照壁下一片轰响,无数的孩子闻声赶来,在那里抢着拾落芯的炮。

韩玄子突然记起明日闹社火的事,到侄儿队长家去了。

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三,依照风俗,社火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要闹过十六。经过全公社动员、安排,这天上午,川道地的各村就响起锣鼓,十点左右,各社火芯子抬出来,往镇街上集中。芯子是千奇百怪的造型,观看的人群拥前挤后地包围,镇子上、镇子附近的村子,几乎是老少倾出,家家锁门。远处的山民们,也有半夜打着灯笼火把,走几十里路赶来的。小小的镇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要将镇街两旁的房舍挤倒似的。各家铺店,更是门里门外都是人。烟、酒、鞭炮、蜡烛、红纸、糖果、点心,一瓶一包的货物卖出去,一把一堆的钱票收回来。巩德胜已经从早到午未能吃一口饭,喝一滴水了。枣核女人则站在门口的凳子上,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唯恐混乱之中,有人行窃偷盗。到了十二点,三声筒子大炮点响,社火芯子队开始招摇过镇街。路线是从街西大场出发,经过镇街,到街东大场,再上塬,穿过公路,再到街西,再到镇街,最后在街东大场评比,才算结束。

韩玄子一大早起床,就往公社去,和公社干部一起到各队查看。有的队扮的是“三英战吕布”,饰刘备的站在下边,双手各执一剑,左剑刃上站关公,右剑刃上立张飞,张飞长矛之端悬一尼龙绳,下吊吕布。有的队扮“李清照荡秋千”,竟真是一个秋千,上有一幼女站着荡板,不断晃动。有的队扮的是“游龟山”,一张彩船,船头坐着田玉川,船尾站着胡凤莲,船旋转不已,人却纹丝不动。更有那“三打白骨精”、“劈山救母”、“水漫金山”,造型一台比一台玄妙,人数一台比一台增多。围观的大呼小叫,那北山、南山远道而来的山民,时不时挤到每一台芯子的桌面下看是不是拴有石头、磨扇?因为这芯子全是固定在八仙桌上的,然后由八人抬起,平衡极难掌握;外地人常有芯子翻倒的事故,因此必须拴有石块或磨扇在下面增加重量,起稳定作用。而这些山民看后,惊叹不已:到底四皓埋在这镇上,尽出能人了,竟不拴石块、磨扇?!

社火芯子开始过街。沿街的国营单位、集体单位、人家住户,凡是经过之处,就彩绸悬挂,鞭炮齐鸣。芯子队过后,街面上一层炮屑,满空硫黄气味。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早弯腰在那炮屑灰尘中寻东觅西,竟也捡回了五角钱、三个发夹、一只小孩的绣花猫头棉鞋。社火芯子到了街东大场,王才家正在大场畔。他站在高高的门楼顶上,背了一挎包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噼噼啪啪足足响了三十分钟。响声吸引了所有闹社火的人,都扭着头往这边看。那些敲鼓敲锣的乐队,也停了手中的家伙,看着一堆孩子在门楼下捡炮,竟将有的孩子的棉衣也烧着了,喊声,叫声,笑声,也有骂声,乱糟糟一团。

韩玄子对此极不乐意,却又说不出个什么。社火最后评比,选出了五台最佳社火,当场由王书记发奖,每台三元钱、一张奖状。有人就当着韩玄子的面发牢骚:

“怎么拿得出手?三元钱!一个公社倒不如一个王才!人家今天放的鞭炮,最少也是十几元钱了!”

韩玄子听见了,只装作没听见,找着西街的狮子队负责人,问:

“晚上要喝彩的有人来联系了吗?”

西街的狮子队是传统的拿手的夜社火。每年春节的夜晚,几十人的狮子队,要到一些人家去热闹,这种热闹名叫喝彩。凡是被喝彩的人家,是很体面的,主人则是要放鞭炮,送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要在狮子头上系一条三尺长的红绸。因此,这种喝彩,并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受得的,都是主人家事先来联系,晚上才有目标地去的。

狮子队的头儿说:

“已经来联系的有十二家了,西街的二顺、七羊,中街的德林、茂仁,东街头的有王才……”

韩玄子说:

“别到他家去了。他仗着他家有钱,今天放那么多鞭炮,很多人都有看法。喝彩本来是高兴事,他要再一摆阔,就会压了别的人家,倒引起不团结呢!咱们不能光向钱看,掏不起烟、酒、红绸的,咱们也应该去。”

到了晚上,果然狮子队就出动了。狮子队的头儿听了韩玄子的话,又为了避免王才上怪,先在西街、中街各家喝了彩,末了才到东街头来,又端端直奔了韩玄子家。一进院门,韩玄子就在门口安上了三百瓦的电灯泡,拿烟拿茶出来。狮子队每人耳朵上别了一支烟,就摆开阵势,鼓儿咚咚,锣儿锵锵,大小三个麻丝做成的狮子,翻、掀、扑、剪,相搏相斗,然后一起面向堂屋,摇头晃脑,领头儿的就在几十个彩灯彩旗下大声说一段吉祥快板。完毕,韩玄子请客入内,送上两瓶好酒、两条好烟,二贝娘便将三尺红绸系在狮子头上,接着有人点响了鞭炮,很是热闹了一番。

村里来的人也多,韩玄子招呼这个,招呼那个,烟散了一遍又一遍;凡抽烟喝茶的,没有不说这家体面的:

“呀,喝一次彩,光这烟茶咱就掏不起呀!”

但是,韩玄子也确实掏不起烟了。家里所备的一条烟已经散完,就大声叫二贝,要二贝把他买的烟也拿出来。喊了三声,二贝没有回应,二贝娘满院查看,不见二贝影子,连白银也没有见,不免纳闷: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了,这两口都跑到哪里去了?

二贝和白银是到王才家去了。

当喝彩的狮子队进了院子,二贝就对白银说:

“这会儿人多,爹不注意,咱到王才哥那儿去吧。”

两人到了王才家,王才很纳闷狮子队怎么没到他家来?让媳妇在门口大场上张望了几次,渐渐听得锣鼓声慢慢向后塬村远去了,知道再不会来。王才媳妇一回到家,就伤心地趴在炕上呜呜哭。王才当着二贝和白银的面,也不好发作,倒笑着对媳妇说:

“你真是小孩脾气,人家一定是耍累了,今晚不来,明晚定会来的。”

二贝猜摸这其中必定有原因,却故意避开这事,只是问:

“王才哥,那报告的事,你给我爹说了吗?”

王才说:

“好兄弟,韩伯不同意,还给我讲了许多话,我看也就算了。”

王才如此这般叙述了经过,二贝一听,倒火了:

“这怎么就算了?!你这是犯法的事吗?光光明明的事情,你怕什么?难道你不相信党的政策?!”

王才说:

“你是教师,读的报多,离政策近,你说该怎么办?”

二贝说:

“我爹不同意,可能公社也不会给你盖章填意见往上呈报,依我看,咱直接把报告送到县上去,交县委书记!”

王才说:

“我是何等嘴脸,能与马书记交往?我还不知道县委大门是怎么个进法哩!”

二贝说:

“你是何等嘴脸?要叫别人看得起,首先自己就要看得起自己;别人要弄倒你,那是弄不倒的,世上只有自己弄倒自己的!你把报告让我看看,咱重写一份,详细写清你这个加工厂的规模、状况,提出困难,我负责给你送!”

王才一家人好不感激,连夜在灯下,几个人重新起草报告,一直干到夜里下一点,二贝俩人才返回家来。

第二天,初四的早晨,二贝对爹和娘说,他们要到县城关镇给岳父拜年去,就提了礼物,小两口合骑一辆自行车,叮叮铃铃出门走了。

狮子队没有来家喝彩,王才的媳妇哭哭啼啼大半夜。王才送走了二贝和白银,他心里也苦得难受。夫妇俩坐在火盆旁,红红的火光照着他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最不能安宁的是一双火筷,你拿起来翘翘火,我又拿起来翘翘火,末了都说:睡吧。就上了炕去睡。睡下又都睡不着,两个人又都披衣坐起,叽叽咕咕说话。

一个说:

“咱没亏人吧?”

一个说:

“咱没亏人。”

一个再说:

“咱怎么会亏人呢?”

一个再说:

“咱哪里就亏人了!”

想来想去,就想到韩玄子,估计必是这老先生从中作了梗。

一个又说:

“咱和他没有仇呀?”

一个又说:

“咱和他有什么仇?”

一个再说:

“没仇。”

一个又再说:

“没仇。”

便又说起二贝和白银,口气是一致的:这小两口不错。但是,这小两口送报告的事能不能成功?夫妇俩却谁也说不准。

一直唠叨到鸡叫,王才咬咬牙,说:

“咱是没错,真的,咱没错!我王才以前是什么模样,难道让我永远是那个模样吗?只要现在的党中央不是换了另一班人马,不是变了这一套政策,我王才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我明日再去请狮子队,人家不来,我到白沟你娘家去,让那里的狮子队来,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要不,真的我王才办了加工厂,倒成了什么黑人、罪人了!”

初四的早上,他去找了狮子队,头儿支支吾吾,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去。王才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动了肝火,二话未说,扭头就走了。他走了七里路,到了白沟岳父家,邀请那里的狮子队,狮子队的人知道王才当年曾张罗过办商芝加工生意,他们也正在酝酿这事,见了王才,如见了活佛,问他当年有过什么设想?又是如何经销?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王才就将自己和二贝曾设想的那一套和盘托出,预祝他们事业成功。这些人满口答应当晚来他家喝彩。

天未黑,白沟村的狮子队就进了镇。他们故意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地从镇街东走到镇街西,又从镇街西走到镇街东,惹得镇上的人都来观看,不知今晚这队人马要给谁家去喝彩。末了就奔王才院里去了。

王才的院子扩大以后,十分宽阔,狮子队耍了一场,又耍一场,整整一个小时不肯停歇,齐声高喊: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欢呼党的好领导,

劳动致富发家了。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齐心协力挖穷根,

今年更比去年好。

这喊声村里人差不多全听见了。又是十多分钟的鞭炮声,又是来人就散烟,又是来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都在议论:这小个子王才还是厉害,热闹得倒比韩玄子家更盛呢。

韩玄子毕竟只是镇街上的韩玄子,他管不着白沟村。白沟村的狮子队来过一趟之后,第二天夜里又来了竹马队,第三天又来魔女队,来了就独独往王才家喝彩,喝彩完再在大场上耍闹一场。这些热闹的人马每晚都挣得王才家许多烟酒,使得西街狮子队就眼红起来。有人埋怨他们的报酬太少,越耍越没劲,到了初六晚上,竟不再出动,一散了之。

韩玄子去催了几次,都借口没有经费,不愿干了。甚至每天中午的社火芯子,也渐渐疲沓起来,这个队出,那个队就不出。韩玄子发急了,他和公社大院的干部商量,是不是由公社再拨一些钱来给社火队补贴,公社当然没有这项开支,只好又让各队队长再按人头摊款。但重新摊款,就难上难了,农民过一个年,花销是不小的,谁手里也没几个钱了。眼看到了正月十二,县上要进行社火比赛,镇子的社火却组织不起来,韩玄子四处奔波,以公社文化站名义,召集各队队长,说了许多严厉的话,队长们就有了意见,当场顶撞起来:

“向社员要钱,社员哪有多少钱?谁家像你们家,大大小小都是挣国家钱的!扮社火本是大家快乐的事,你们这么干,哪还会有什么兴头干呢?”

韩玄子也觉得这话实在,可怎么应付县上的比赛呢?他们这个镇的文化站一直受县上文化局表扬,难道这次露脸的时候,就放一个哑炮吗?回家来愁得饭也不吃。

二贝看见爹为难,说:

“我说不要管这些事,你偏要管,怎么着,是非全落到你的身上了!任它还闹社火不闹,天塌下来高个子顶,有他公社的干部哩!”

韩玄子说:

“胡说八道!真要塌火,我还有什么脸面到公社大院去?人家还敢再委托咱办事吗?”

他狠了心,说要自己先拿出三十元垫上,是好是歹闹起来十二上县,在县上中了奖,拿奖钱再还自己。二贝哭笑不得,问爹是怎么啦?腰里有多少钱?正月十五就要“送路”待客,正到了花钱的时候,客来一院子,你往桌上摆什么,端什么?已经没几天了,烟还没有买,酒还没有买,莫非家里还有个银窖未挖?二贝娘在这件事上,立场是鲜明地站在了二贝的一边,嘟嘟囔囔起来,说去年夏天她到王书记家去,那个大屁股女人正在院里晒点心。天神,点心还晒!一晒一四六大席?人家吃不完,陈的已经要生虫,新的又有人送来了!瞧瞧这种当干部的!可咱的人当了站长,清水衙门!不但不进,反要往外掏!三说两说,韩玄子倒生了气,叫道:

“都不要说了!烦死人了!常言说: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祸事。你们尽在我的下巴下支砖,还让我出去怎么指拨别人?!”

也就在这天晚上,王才到公社大院去了。

他的加工厂是初八就开了工的。开工的第一天,附近的一些代销店就来订货,数量要得很多,那作坊里就整天整夜机器响、案板响、油锅响。狗剩和秃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着村里的新闻。论到韩玄子的困苦处,热一句,冷一句,百般嘲笑。王才听见了,训斥他们不要在这里说东道西,自个却揣着一颗心去找张武干。张武干也正为社火上县比赛的事犯愁,见了王才,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事,过罢十五来谈吧!”

王才说:

“我不是来求你解决什么纠纷的。我问你,咱镇上的社火真的要上县去吗?”

张武干说:

“当然要去!到时候,你那里可不能强留人,队上需要谁去,谁一定得去!”

王才说:

“那是当然。听说社火的费用钱收不齐,有这事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好给大家出点力,我以加工厂名义,拿出四十元。”

张武干当时愣了,脸面上一时又缓和不下来。王才说:

“我这是完全自愿的,没有别的企图,因为我到底手头活泛些。如果怕引起别人议论,你不要对外人讲是我掏的,我保证也不说,只是为咱镇上不要丢人。”

张武干拿不定主意,把这事汇报给了王书记,王书记倒高兴,收了这笔钱后,便连夜来对韩玄子谈了。韩玄子纳闷了半天,疑惑地说:

“这王才到底不是平地卧的人呀!能保住他不对外人说吗?他要一说,倒使他落得一个好名。再说,收了他一人的钱,会不会丢了广大群众的脸?就是他真心真意,咱公社是否能将上次没收的那几根木料折价给他,权当是公社拨给闹社火的补贴?!”

木料是半年前公社没收一个贩子的,一直堆放在大院,无法处理,又被雨淋得生了一层木耳。王书记和武干听了,都说这主意妙极!便让武干又去了王才家,讲明:闹社火是集体的事,哪能让一个人掏钱?这种精神是可嘉的,但做法不妥,公社决定将木料折价给他。王才也同意。

有了钱,社火又闹了起来。正月十二,十六台社火芯子抬到县城,韩玄子又是满面的光彩,专门派人做了牌楼,上面用金粉写了“四皓镇社火”五个大字。一到城关,就十六支一尺七寸的长杆铜号吹天吹地,八面笸箩大的牛皮大鼓,八张二人抬的熟铜黄锣,一齐敲打,满指望这次要全县夺魁了。

可是,社火一进县城十字街口,各路社火一抬出,韩玄子就傻眼了:茶坊公社的社火队是一排二十五辆汽车阵,领头的一辆是一面大鼓,敲鼓的头扎红布,腰系红带,左一槌,右一槌,上下跳跃,动作有力而优美,像是受过专门训练。后边汽车上的社火更是内容新鲜,什么“鲤鱼跳龙门”,什么“哪吒出世”;那偌大的荷花惟妙惟肖,花瓣竟能张能合,合着是白,张开是红,中间还有一粉团似的孩子现出。西河公社的社火则内容多得出奇,先是芯子十台,后是五十人两丈高的高跷,再是龙,再是狮子,再是旱船,再是社火须子:“范进中举”、“失子惊疯”、“公公背儿媳”……长蛇阵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还有东山公社和柳林公社的花杆队、腰鼓队、秧歌队、竹马队,名目繁多,花样翻新,色彩夺目,造型绝奇。只显得四皓镇的人马寒酸可怜了。

韩玄子拉住一个公社的领队,问:

“你们这么大的气派,哪儿来的钱呀?”

回答说:

“要什么钱?这都是自发干起来的呀!你瞧,那一辆一辆汽车、拖拉机,都是私人的。往年一个队扮一台,今年是队上要扮队上的,私人要扮私人的,农民有了钱,就要夸富呢!”

韩玄子说:

“私人这么办,不影响旁人的情绪?”

回答得更响了:

“有什么情绪?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户富了,就能带动十户八户都富起来。大家都在争着富,是龙就成龙,是虎就成虎,八仙过海,各人会有各人的神通呢!”

韩玄子没有再敢问下去。

很自然,全县的社火评比,四皓镇没有中奖。

韩玄子一回到家,就感觉头很疼,便睡下了。

一家人都以为爹是太累了,也就没有当回事。可是,韩玄子睡过一夜,十三的早上第一次没有早起,直到二贝娘做好了早饭,他还没有起来。二贝娘进了卧室来喊,见老汉大睁双眼,连喊几声却不吭不响,当下就吓坏了。到厨房对二贝、白银说:

“你爹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么睡懒觉的!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后天就要待客,明日帮忙的人便来,他怎么就在这裉节儿上病了呢?!”

二贝和白银吓了一跳,上来站在爹的炕头,一声声叫爹,问爹怎么啦?哪里不舒服?韩玄子说:

“你去公社叫王书记、张武干,就说我请他们来哩。”

二贝飞也似的赶到公社大院,王书记他们正在家里摸麻将,谁输了就钻桌子,恰好是王书记在钻,炊事员刘老头说书记太胖,可以免了,张武干不同意,坚持麻将面前,人人平等。二贝一脚踏进去,说明了情况,王书记便和张武干赶来,韩玄子说:

“王书记,张武干,我没有给咱把事办好,丢了公社的人了!我没有病,我只是想,我是老了,干不了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们研究一下,就把这站长的帽子给我摘了。”

王书记却哈哈笑了,说:

“老韩,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不干这个站长,咱社里谁还能干呢?谁要说不三不四的风凉话,我们自会处理的!只要你还能跑得动,这站长就不要想卸掉,老同志嘛,许许多多的事还得你出马解决呢!”

书记的口气很坚决,使韩玄子大受感动。他从炕上爬下来,又摆了几盘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起来。书记一走,韩玄子就让小女儿去白沟叫来叶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让二贝娘做了一点荤菜,把二贝和白银也叫上来,一家大小一起吃。饭桌上,三娃不断站起来为岳父敬酒,韩玄子有些兴奋了,就让二贝和三娃划几拳。二贝先觉得爹今天反常,后见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绪,也就划了几拳,还给爹敬了几杯。韩玄子脸色有些红了,话也开始多起来。白银说:

“爹怕又喝得多了吧!”

韩玄子说:

“多是多了些,要醉还早呢。我高兴嘛,我只说这次社火办得不好,可公社领导还看得起我!今儿个,咱一家人都在这里,和和气气的也像一个家的样子,我心里还很盛哩!”

二贝见爹难得说出这话,心里也高兴,就越发讨好地说:

“爹,下午没事,我去把咱的芋头地整理整理,我的那三分地去冬浇了,我娘和我小妹的那五分地去冬水没浇上,满地土疙瘩,要敲碎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开始点种了!”

韩玄子说:

“那么一点地,来得及的。下午,我有事要给你们说。本来一年到头,咱一家人该坐下来好好说说,总结过去的一年,规划新的一年,可这社火缠得我没有空。现在事情过了,后天又要办事,只有今日空闲,咱好好开个家庭会。”

二贝便说:

“好吧,我们也有话要给爹说说呢!”

碗筷收拾了,韩玄子就燃起炭火,二贝和三娃坐在一边拿烟来吸,叶子坐着织毛衣,白银捏不住女工,和小妹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一会儿把小妹的头发编成小辫儿,一会儿又解开。

这种家庭会议,几乎成了一种制度,每年春节召开一次。那几年,二贝还没有结婚,大贝回家过年,最怕的就是这种会。说是家庭会,不如说是训斥会。韩玄子每次主持,要求“大家都说”,结果没有一次不是“一言堂”。这会几乎从没有开成功过,常以炸会而结束。但这一次炸了,下一次还得开。白银在娘家是无拘无束惯了,先听说家庭开会,觉得怪是稀罕,过门参加第一次会,很认真地洗耳恭听,但听来听去,全是些老话、旧话、套话、废话,没一点儿新鲜的东西,听得她直打瞌睡。但她不能不来,来了又不能不坚持到底,一回到自己房里就要说爹的不是,她没有读过《红楼梦》小说,却看过越剧《红楼梦》,便认定爹就是那个贾政。

这会儿,大家都不说话,韩玄子也只是吸水烟。吸这种烟在农村是极少的。烟是大贝从兰州特意捎回的“百条儿”,烟袋是二贝接爹的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全部工资,讨买了一个解放前任过伪县长的孙子的传家之物。一次装一小丸儿烟丝,一小丸儿烟丝一喷一口香儿。这镇上当然只有他韩玄子才能如此享受。二贝娘已经刷了锅碗,却还在厨房里摸摸盆子,挪挪罐子,迟迟不见上堂屋来。韩玄子说:

“他娘,你怎么啦?都在等着你了!那些盆盆罐罐,是什么稀世珍宝收拾不清?”

二贝娘说:

“你们开你们的,叫我干啥呀?我又不会说话,说话又不算话的!”

韩玄子说:

“你真是扶不起的天子!你说不了,是叫你作报告演说吗?你不会坐在这里吗?”

二贝娘拍打着衣服上的土,上来坐了,脸上笑笑地,说:

“好好,现在你开始吧!”

韩玄子便一本正经地进行开场白了,这开场白已经形成了多年来经久不变的言辞,说:

“现在,一家人就缺大贝两口,他们工作忙,不回来也就罢了。今日也没外人,咱一家人,好好坐一坐。一个家庭也就如一个国家,国家一年要开党代会、人代会,一个家庭也要开。外边的人听说咱还开家庭会,就感到奇怪,这是他们少见多怪。他们打哩闹哩,什么事打打骂骂就解决了;咱不,咱都是多少有文化的人,咱要开会解决思想问题。一年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年又过了十多天,过去的一年里这个家怎么样?咱们都要总结。下一步如何安排计划?咱们也都要有个想法。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去年一年,依我看,咱这个家过得不好。怎么个不好?首先是人心不齐,这主要的责任是在二贝和白银身上。白银是新到咱家的,就我思想,亲生的儿女和进门的媳妇都一样是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白银自小没娘,我只说过了门来,让你娘好好拉扯,白银也算有了温暖,有了母爱,你娘也算有了搭手。咱这家是多好的日子,拢共就分了那么点地,麦秋二茬收了,种了,就没事了,你就在家帮你娘做三顿饭,收拾收拾家务。可我这想法错了,白银是野惯了性子,在外干活肯出力,家里的活,眼里没水。为早晨扫院子,为烧水,为挑水,我不知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二贝身也沉,学校在家门口,三顿饭在家吃,吃罢饭,嘴一抹走了,天不黑不回来。一回来就钻到小房里,你两口嘻嘻嘻、哈哈哈个不停,可你娘呢,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刷锅、洗碗、挑水。你们良心上能过去吗?再一点,咱这个家真成了空架子。为什么呢?外边都在说咱家有钱,可一个子儿也存不住。当然,去年一年办了几件事:二贝结婚,叶子出嫁。咱虽在乡下,可除了水以外,什么不要钱呢?我一月四五十元,要管吃、穿,还要迎来送往。一个萝卜几头来切,一月撵不及一月。二贝的钱,我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除了买三十斤粮,说好每月交给我十元,可总是这月交了,下月就不交。结果,外边招得风声大,什么事旁人都把咱推到首头,咱有苦对谁说谁也不信。可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儿女把钱都给我,也不是让咱一家人出外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样了,即便是万贯家财,又能怎样?三一点,就是要注意影响,顾及大场面。在这镇上,咱是正南正北人家,交往必然就广,凡是来咱家能吃能喝的,那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万万不能怠慢。出门在外,又要学得本分。俗话说:一件衣服要穿烂,不要让人指烂。说到这儿我就有气,二贝你们结婚,也是到省城你哥那儿举行的,买几件衣服是应该的,可白银买一身西服,上衣只有两个扣子,在咱这地方怎么穿出去?你学你嫂子的样,也烫头发。人家在城里工作,环境不一样啊!还有那高跟鞋、拖鞋,手插在裤兜里走出走进……所以,我生了气,我把你们分出去了,分出去你们怎么过随你们吧。可一分出去,看着你们日子过得恓惶,我心里也不好受,想:这何苦呀,毕竟是咱的儿女呀。可再一想你们惹我生气,我就说:分了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滋味。半年过去了,各自也都习惯了,咱就这样先过着吧。”

韩玄子只管一边吸烟,一边说下去。屋子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三娃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实在没有耐力了,吸一根烟,又喝一杯水,又无聊地去翘火,一眼一眼看着火炭由红变白,由硬变软,由粗变细,只说岳父的话要结束了,没想那停顿是为了装换水烟,于是他不得不又去摸第五根香烟了。二贝已经习惯,他最好的办法是低着头想别的事情。虽然这一席话句句都是在数说白银的不是,白银却并不急不躁。在这个家庭里,她的性格已被磨去了大半锋芒,她也聪明起来,学着二贝的那种消极对抗办法。再说,这些话,老公公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只要他一开头,她也能估准下一句的内容了。于是,两眼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冬天,这房子里炭火不断,蜘蛛活得很精神,密密地织着一个大网,后来就卧到墙角的一根电线上一动不动了。白银看着看着,将头垂下来,似乎做着一种静听的样子,实际却开始了迷迷糊糊的梦境。

“白银,你说说,我上边说的,是不是真的?若有一点委屈了,你可以说,我可以改。”韩玄子扭头看着白银。白银却毫无反应。二贝忙用脚踢了白银一下,白银忽地抬起头来。

“睡了?”韩玄子说,“我口干舌燥说了这一通,你倒是睡着了?!”

白银赶忙说:

“哪里睡了?爹说的,我句句都在听哩。”

“听着就好,我没委屈你吧?”韩玄子又说,“当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咱也不要多提。新的一年里怎么办?这是最关键的。一年一年过得好快,如今,叶子也出嫁了,虽说离镇上不远,可她还要过她的光景;小女子过了十五就去县中上学,家里是没有了劳力,我也好犯愁。这地谁种呀?这水谁挑呀?我还得靠你二贝、白银!你们要是好的,新的一年里就不要惹老人生气。白银在家多帮你娘干活,二贝在校,好好教书。学校在家门口,一家要学得活套。人家公社干部,官位就是再小,可在地方上还是为大,学校又在人家眼皮下,事事你要把人家放在位上。这样,于你好,于这个家也好。我吗,我也有缺点,爱喝口酒,你们嫌我醉了伤身子,也是一片好心,我注意着就是。我脾气不好,这设法改。这一两年里,公社信任我,让干个站长,什么事又都抽我参与,不去不行,去了,村里一些人看不惯就要说,可能也惹了些人。我先前脾气也不是这样,就是退休后,家事、村事搅得我脾气坏了。我再叮咛一句:以后咱家出什么事,说什么话,谁也不能对外讲,外人有和咱心近的,也有成心拆这个家的。你说出去,这些人不是笑话,就是要从中挑拨。白银,听说你往王才家跑了几次,和那媳妇一说就是一下午?”

二贝听了,心里一紧,忙接住话说:

“这事我知道。年前我们到地里去,碰着王才,硬拉我们去家,也便去了,说些闲话。爹又听谁在加盐加醋了?”

韩玄子说:

“这号人家,少去为好。他家钱是有了,粮是有了,一家大小手腕子上戴上表了,可谁理呢?人活名,树活皮,以我这年纪,我也早该不干什么站长了,可担子又卸不了,还得干。这虽是小事,就从这小事上,可以看出不论什么时候,人缘是最重要的。总之,一句话,往后,你们要想使老人身体好、多享几年福,就先把咱家搞好,家里搞好了,你们在外也事事顺心。我就这些,你们都可以说说。”

二贝娘就对三娃说:

“你说说。”

三娃说:

“我没什么要说,让我二贝哥说吧。”

二贝说:

“爹都说了,去年家里不好,这怪我和白银的多。是我们的错,我们都要改,不对的地方,老人还要多指教。要叫我说,我只说一句,就是爹上了年纪,一辈子又都从事教育,退休后本来是度晚年的,也不该去文化站。我也知道爹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五元的补贴才去的;也知道爹在外跑了一辈子,退休了寂寞,可也得看身体状况,能不干就不要干了。总的来说,你对农村的事还摸不清,现在形势又不比以前,什么都在变了,而且还在继续变。咱拿老眼光、老观点去看一些人、一些事,当然看不惯;一管,就可能会失误,这样下去,反倒不好了。既然已经干上,公社又信任,你就只管管文化站,别的事,他们拉你,你一定要推掉。对于王才,乡里乡亲的,这人爹也知道根基,不是什么邪门鬼道的人。这几年发了,这是政策让人家发的,也不是他王才一家一户。爹要正确认识他、理解他,能给他帮忙的就帮忙。如果事情做得过分,不光要得罪王才,我想以后可能得罪的人更多。农民要富裕起来,这是社会潮流,顺这个社会潮流而走,一不会犯错误,二也不会倒了人缘。”

韩玄子静静地听着二贝的话,他没有言语。他知道二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有妻有室,又在学校为人师表,若要再反驳,二贝必然还要再说些什么,吵起来,就又不好,大女婿三娃还在座呀!何况对于王才,他心里虽仍不服气,但也觉得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点。

他又抽了一会儿水烟,说:

“你说,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我也是在外干了一辈子,还不是农村瞎老汉,只听好的不听坏的。”

二贝说:

“就这些。过去家里不和,当然有我们身沉不勤快的原因,但对待村里的一些人、事问题上,和爹意见不一致,给爹说,爹也不听,我们才故意置了气呢。”

二贝娘说: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管人家王才怎么样哩。他没有,他也不向咱要;他有了,咱也不向他借。国有主席,社有书记,咱管人家的事干啥?”

韩玄子说:

“从心底来说,王才这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他发了,那是他该发的,可没想到他一下子倒成了人物了!我也不是说他有钱咱眼红他,可这些人成了气候,像咱这样的人家倒不如他了?!”

二贝说:

“爹这就不对了。国家之所以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就是以前的政策使农村越来越穷。谁行,谁不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就是人尽其才的时候,咱能挡住社会吗?咱不让王才发家,人家难道就不发了。甭说咱,就是一个社,一个县,一个省,总也不能把潮流挡住啊!”

韩玄子说:

“好,他的事我以后少管。可我在这要把话说明,他王才能发了家,咱韩家更要争气把家搞好!后天给叶子‘送路’,这也是耍人的机会,咱要鼓足劲,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在外面把咱的脸面撑起来。明日一早,二贝你去把厨子请来,咱就在院子里支大锅,准备菜。白银给你娘当帮手,刁空将四邻八舍的桌子、凳子都借来。”

说罢,就让老伴去拿了算盘,一宗一宗计算来多少客?切多少肉?炸多少豆腐?熬多少萝卜?炒多少白菜?下多少米?喝多少酒?吸多少烟?一直又忙乱了一个小时,家庭会议才得以闭幕。历年来的家庭会议,这一次算是圆满的。二贝和白银一进厦房,白银就说:

“哈,爹这次总算听了你的话了!”

二贝说:

“爹心里还想不大通呢。爹是有知识的人,有些事能想得通,有些事就钻了牛角。后天待客,爹是押了大注的呢!”

阴历十四的晚上,月亮是出奇地明亮。公社的露天电影院在放映电影,后塬村的自乐队在呜呜哇哇地吹唢呐,而关山公社的社火队来了上百人的队伍,在镇街的丁字街口拉开场子,闹得十分红火,锣鼓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韩玄子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六个大灯泡,人忙得不亦乐乎。肉是大清早就煮了的,三指厚的肥膘,砖面一样的块头,红糖熬就的酱,涂得紫里透红,红里泛紫。七只母鸡,十二只公鸡,在一阵小锤儿的击打下,一命呜呼,滚烫的一盆开水浇了,绒毛脱尽,硬翎也掉了,剖腹挖肚,油锅里就炸得哔哔叭叭响。鱿鱼、海参是没有的,但却有娃娃鱼,是特意托人从县上弄来的。厨师们是远近的名厨,他们三十年、四十年的做菜经验,都是蒸碗肉:方块、长条、排骨、酥片、肘子,至于别的烹调技术,他们是拿手的。而鱼虽产于镇前河中,但山地人没有吃鱼的习惯,只是娃娃鱼被城里人吹捧得神乎其神之后,方有偶尔动口的,所以这些厨师并不精于操作,只好鸡上油锅,鱼也上油锅。这鱼也怪,死而不肯瞑目。堂屋里,八条丈三长凳,支着四张大案,切萝卜的切萝卜,剁红薯的剁红薯,刀响,案响,凳子也响。二贝领着人在院子里挖灶坑,灶坑是七个连环,垒起灶洞,越来越高,越高越小,前是大环锅,后是二环锅,再是大锅、凸锅、铝锅、甑锅、薄锅。大环锅灶口搭上火,火顺坑道入内,一锅水开了,七锅水都开。白银在堂屋,寸步不离娘,娘切菜,她切菜,娘烧火,她烧火。耳朵里却总是声声锣鼓响,偷空出来解手,趴在厕所后墙往镇街方向看,那里半天映红,声响喧天,好一阵心急火燎。走回来,切菜切得又大又粗,烧火烧得毛毛草草,洗盆洗碗也湿水淋淋擦不干。娘就发急道:

“白银,白银,你这是干的什么活?”

白银说:

“娘,镇街好热闹哩!”

二贝听见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家里不时有人进来。韩家族里的一些长者,当队长的侄儿,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水正的独眼老爹,都来了。他们说是来看看筹办得如何?有没有可以帮忙的?然而,不仅未能帮上忙,反倒忙上加乱,又耗费了许多炭火、茶水、烟卷,韩玄子却已经心满意足,感激地说:

“啊,真亏你们这般关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呢?你们这一来,帮忙不帮忙,就够我高兴的了!”

一切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只等明日搭笼上锅了,大家都坐下来洗手歇气,等着二贝娘做饭来吃。那当侄儿的队长却早出去请了那自乐队来,说是贺一贺喜。那六个吹唢呐的老汉就努着腮帮吹花鼓调“十爱姐儿”。调儿吹过三遍,有一老汉,双目俱盲,清朝末年人氏,当一辈子光棍,唱一辈子花鼓,却老不死,便从一爱唱起,咿咿呀呀唱到七爱,爱的正是姐儿的好裙子,二贝就一拉白银,如鱼脱网,双双向镇街丁字街口跑去。

丁字街口,火把灯笼一片通明,人围得城墙一般。小两口谁也顾不及谁了,只是往人窝里钻。白银个头小,身子瘦瘦的,终于挤进去,里边正耍“活龙”。两条龙,一是红龙,一是白龙,各是七人组成。红龙的人一身红绒衣,或是女人的红毛衣,头扎红绸。白龙的人一身漂白布衣,或是将白里子棉袄翻过来,头包白布。在紧锣密鼓声中,两厢忽上忽下,互绞互缠,翻、旋、腾、套。最是那摇龙尾的后生,技艺高超,无论龙头如何摆动,终是不能将他甩掉。“活龙”耍过,便是“走魔女”。七个妙龄女子,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那粉红的裙子一层一层拖下来,下沿是以竹圈儿垂着,然后忸怩百态,一手执纱,一手提莲花小灯,做碎步状,酷似腾云驾雾,更如水面漂浮。观看者一声儿叫好,评价谁个走势好,“魔女”们越发得意,愈走愈欢。接着,一声长号,清越惊人,便有十三个男扮女装的踩高跷的人跑出来,再一细看,那领头的却是戴有胡须的男子。霎时间锵锵铿铿,喊杀声连天,白银看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内容,旁边有人说:

“这是十二寡妇征西!”

“哪是佘太君?哪是杨排风?”白银知道这个典故,扭过脸儿直问。

“这不是白银吗?”旁边的人却叫道,“你爹没来吗?”

白银看清了,是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也来了!”白银说,“我爹在家忙哩,明日你早早来呀!”

王书记说:

“你爹忙,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你爹,县上傍晚来了电话,县委马书记明日要到公社来。给一些人家拜年。让你爹明日中午一定到公社来迎接迎接。”

白银说:

“我爹哪能走得开呀?!”

王书记说:

“说不定马书记还要到你们家拜年哩!你给你爹说了,他必会来的。”

一直到月儿偏西,热闹的场面才慢慢散了。白银在街口碰上了二贝,两人走回来,厨师们、帮忙的人都回去了,院子里灯光已熄,堂屋里还亮堂堂的。韩玄子坐在火盆边吸烟,说:

“你们也真会快活,刁空就跑了!”

白银把见到王书记,王书记说的要迎接马书记的事给爹叙述了一遍,说:

“明日正忙,哪有空去迎接他呀!”

韩玄子说:

“还得抽空迎接呢!公社能看上叫我去迎接,咱便要知趣,要么,就失礼了。不知马书记来给哪几家拜年?”

二贝说:

“说不定还要到咱家来呢。”

他的话,不是认为马书记来了就会使韩家光荣;相反,他担心马书记来了,会不会反感这么大的席面?

“能来就好了!”韩玄子说,“正赶上咱办事,那这次待客就更有意义了!哎呀,那得再去备些好酒呀!”

二贝说:

“爹,你现在买了多少酒?”

韩玄子说:

“瓶子酒十五瓶:四瓶‘杜康’,三瓶‘西凤’,六瓶‘城固大曲’,两瓶‘汾酒’。散‘太白,二十斤。散‘龙窝’十二斤。葡萄甜酒六斤。怕不够哩,明日再看,若不行,就随时到你巩伯那儿去拿。不要他瓮里的,那掺了水,我已经给他说好了。”

二贝说:

“钱全付给人家了吗?”

韩玄子说:

“我哪有钱?先欠他的,以后慢慢还吧。”

二贝没有说什么,闷了一会儿,说:

“夜深了,都睡吧,明日得起早。”

韩玄子却说:

“你们都睡,我守着。灯一拉都睡了,肉菜全堆在地上,老鼠还不翻了天。”

他就守着一地的熟食,坐了一夜。

天一明,是正月十五了。韩玄子沏好了一杯浓茶,清醒了一阵头脑,兀自拿一串鞭炮在照壁前放了。十五的鞭炮,这是第一声,有了这一声,家家的鞭炮都响起来了。二贝娘、二贝、白银、小女儿就都起来,各就各位,依前天晚上的分工,各负其责。吃罢早饭,厨师和帮工的全都到齐,院子里开始动了烟火。肉香,饭香,菜香,从院子里冲出,弥漫了整个村子。不久,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就来了。本族本家的多半带来一身衣料当礼物,有粗花呢的,有条绒的,有的确良的,有卡其的,有棉布的,一件一件摆在柜盖上。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三个娃娃的带三个娃娃,有四个娃娃的带四个娃娃,皆全家起营。他们不用拿布拿料,怀里都装了钱,互相碰头,商议上多少礼,礼要一致,不能谁多谁少,单等着记礼的人一坐在礼桌上,各人方亮各人的宝。那些三姑六舅、七妗八姨的,却必是一条毯子,或是一条单子,也同时互咬耳朵:上五元钱的礼呢,还是上十元钱的礼?五元少不少?十元多不多?既要不吃亏,又要不失体面。韩玄子就让二贝把陪给叶子的立柜、桌子、箱子,全搬出来放在院里,上架被子、单子、水壶、马灯、盆子、镜子。二贝娘最注意这种摆设,最忘不了在盆子里放两个细瓷小碗,一碗盛面,一碗盛米,旁边放一把新筷子。这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清,但世世代代的规矩如此,她只能神圣地执行。

人越来越多,屋里、院里挤得满满当当。能喝茶的喝茶,能吸烟的吸烟,不喝不吸的人,就在屋里角角落落观看,指点墙上的照片,说那是大贝,那是大贝的媳妇,然后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大贝如何有本事,大贝的媳妇是城里人,又如何好看。

韩玄子是不干具体活的。他是一家之主,此时却显示了一国之君的威风。对于干活的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客人一到,笑脸相迎,烟茶相递,大声寒暄,在吆三喝四、指挥一切中,又忘不了招呼小女儿,让注意一些孩子,万不能撕了门上的对联,万不能折了院中花草。

气管炎最为积极,马前马后,寻桌子、找凳子。一忙就咳嗽,一咳嗽就憋死憋活,腰弯得像一张弓。间或就溜到厨房,偷空抓一片肉在嘴里吃了,别人看见,就忙说,是烂了、烂了!

十一点钟,韩玄子把侄儿队长叫到一边,说:

“县委马书记要来,公社要我也去迎接。我去看一下,说不定马书记也要来给咱拜年!你在这里指挥,我不回来,不要开饭。”

韩玄子一走,侄儿队长竟将马书记要来的话向来客宣布了。这消息使众人瞠目结舌,议论鼎沸,没有一个不激动、不羡慕的。当下有一群女人进屋围住了叶子,说:

“你好福命,马书记也来为你‘送路’了!”

消息很快又传到村里,一些不准备来的人也都来了。狗剩、秃子吃罢饭又要去加工厂,听到这消息,好不为难:去韩家吧,人家未叫;不去吧,怕又从此更使自己孤立,王才就是例子。想来想去,就打发老婆娃娃也拿了礼钱来了。

到了十二点,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小女儿一直在旁看着所收到的礼钱,最后跑去对娘说:

“娘,一百八十元呢!”

娘说:

“这就好了,可以还账了。我直担心你爹这儿那儿借,客待完后怎么给人家还呀!”

十二点半,饭菜全部做好,韩玄子没有回来,不能入席。有人就不停地问:还不吃饭吗?肚子已经饥了!又过了一个小时,饭菜开始凉了,韩玄子还没有回来,客人有些乱了,喊肚子饥的人更多了。侄儿队长也急了,对二贝说:

“咱伯怎么还不回来?你去公社看看。”

二贝到公社大院,大院里并没有人。门卫老头说:马书记一来就到后塬一家专业户那里拜年去了,公社干部也全去了,韩玄子也跟去了。二贝回来说:“还得再等等。”

家里人着急,韩玄子更着急。他赶到公社后,王书记他们已陪马书记去了后塬,他便马不停蹄撵了去。马书记在那家专业户里,问这问那,只是不立即走开。他拉过王书记说:

“马书记下来还到哪里去?你没说我今天待客吗?能不能到我家去?”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了,从这里回去,再去王才家拜年。”

“王才家?”韩玄子大吃一惊,“王才是什么东西,马书记去给他拜年?”

王书记挤了挤眼,悄声说:

“我也琢磨不透,他怎么就想起去王才家?他哪儿就知道个王才?!而且说王才的加工厂是个好典型,他要实际看看,准备将加工厂所需的面粉、油、糖纳入供应指标。”

韩玄子霎时间耳鸣得厉害,视力也模糊起来,好久才清醒过来,问:

“马书记怎么会知道王才的加工厂?”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他收到王才的一份申请报告。这王才!这申请怎么不让咱公社知道知道?!”

韩玄子叫苦不迭:

“他通天了!他竟能通天了!”

两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互相对火点烟。暖洋洋的太阳照着他们,身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韩玄子第一次突然发现,那烟影在地上,不是黑的,也不是黄的,竟是一种暗红的颜色。

“那,”韩玄子抬起头说,“这么说,就不到我家去了?家里来了一院子客呀!”

王书记说:

“这样吧,到王才家,我和张武干陪同就行了,你把公社别的干部叫到你家去,改日咱再喝酒吧。”

“这,这……”韩玄子难堪极了。

“没办法,偏偏马书记今日来了,我不能不陪呀!”

从后塬返回公社大院,马书记歇了一会儿,就要动身去王才家。当下王书记就派人小跑先去通知王才,自个倒劝马书记先喝喝茶。

王才今日一露明就开始生产,半早晨,小女告诉说韩家去的客很多,他心里就乱糟糟的,小女再要说时,他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

“你喊什么?你不喊怕人当你是哑巴?淘米去!”

小女不知其故,呜呜哭着淘米去了。他又觉得把孩子委屈了,只是闷着头搅拌面粉,搅拌完,又去油锅上忙活,炸了十几斤豆角糖,然后,又去案上包饺子酥糖,媳妇说:

“你去吃点饭吧。”

“不饥。”他只是不去。

这时候,公社报信人飞马赶到,说县委马书记要来拜年。王才痴痴地听说着如做梦一样。听完,倒冷冷一笑,又坐下忙他的了。那公社报信人气得大叫:

“王才,你好大架子!马书记要来拜年,你竟爱理不理?!你知道不,人家批准你的面粉、油、糖列入供应指标的报告来了!”

王才这才一惊,说:

“这是真的?”

“真的。”那人说。

“不日弄我?”

“谁日弄你?”

王才大叫一声:

“啊,马书记支持我了!马书记来给我拜年了!”

边叫边往出跑,跑到大场上,场上没人,自觉失态,又走回来,张罗家里的人放下手里的活,扫门院,烧茶水,自个又进屋戴了一顶新帽子。

最高兴的,还有狗剩和秃子。他们也停止了生产,急忙赶回家来找老婆、娃娃,让他们不要去韩玄子家吃席了。但家门上锁,人已经去了。秃子就跑到韩玄子家外的竹林边上,粗声叫喊自己的老婆,说:

“回吧,马书记要给王才拜年了,要支持我们工厂了!”

韩家院里正是人人饥肠辘辘,对迟迟不开饭极为不满,有人发现厨房后檐的荆笆上窝有软柿,便偷偷地上去拿了来吃。听到秃子叫喊,就炸开了,说:

“什么?马书记不到这里来,去王才家了?”

有人立即跑出去看热闹。更多的人则疑惑不解,以为是谣言。出来的人看见了秃子。秃子的老婆正对秃子说:

“饭还没吃呢,我已上了二元钱的礼了!”

秃子说:

“不要了,只当是咱丢了,失了,喂了猪了!”

二贝娘正随着一些客人出来看究竟,听了这话,气着说:

“秃子,你嘴放干净些!我稀罕你家来吗?去叫你请你了吗?你这么没德行的,你骂谁呢?”

秃子说:

“我就骂了,你把我怎么样?你们还想再压我吗?你们厉害,有钱有势,可马书记怎么不到你家来?!”

“你这条狗!”二贝娘气得手脚直抖,眼泪哗哗的。二贝跑出来,拉住了娘,秃子一见二贝,低头就逃走了。

这一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马书记是真的不到这里来了,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开,民心浮动,十人,二十人,也跟着去了,院子里顿时少了许多。二贝娘胆儿小,心事大,挡这个,拉那个,急得眼泪又流下来,对二贝说:

“你爹呢,你爹死到哪儿去了?他不回来,这怎么收拾!不等他了,咱开饭,开饭!”

就让侄儿队长安排客人入席,队长喊气管炎,让把桌子往堂屋搬,把所有门扇卸下往院子摆。堂屋是上席,院子里是下席,各就各位。但队长喊了几声,却没了气管炎的人影,他早到王才家去了。

好容易人入了席,韩玄子和四个公社大院的干部回来了。人们一看,韩玄子脸色铁青,虽还在笑,笑得苦涩,笑得勉强。所领的四个公社干部,一个是管生产的小伙,一个是抓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一个是会计,一个是管多种经营的老头。韩玄子让四个干部堂屋坐下,叫二贝放一串鞭炮,然后将酒取出,凉菜端上,给各位敬酒。

韩玄子说:

“坐了几席?”

二贝说:

“十五席。”

二贝娘说:

“村里好多人都走了,去王才家了,还等不等?”

韩玄子说:

“不等了!走了的就走了吧!”

便自个端了酒杯,站在堂屋门口,高声说:

“一杯水酒,都喝啊!”

众人抿了一点就放下,他却一仰脖子将满满的一杯灌下肚子。

十一

马书记在王才的加工厂里,一边细细观看操作,一边问王才筹建的过程,生产的状况和销路问题。听着听着,他高兴得直拍自个儿脑袋。他的脑袋光亮,肉肉的,无一根毛发。这是一位善眉善眼的领导,不但无发,亦无胡须,人称“和尚书记”。这“和尚书记”开的会多,管的事多,抓的点多,寻的人多,唯独睡觉时间不多。虽是“和尚书记”,但由于他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全县基层干部又无不惧怕他三分。他当下就对王书记说:

“你们公社有这么个大能人,你们怎么一声不吭?!”

那眉眼儿还是善善的,质问却使王书记张口结舌了。

王才说:

“这也全亏公社支持哩!只是我才干起来,咱是农民,没干过工,也没经过商,试着扑腾哩。”

马书记说:

“就是要试着扑腾。现在的农民,仅仅靠那几亩地,吃饱可以吃饱,但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好,这就要向农工商三位一体发展!南方一些地方,人家就是这么成起事的。我还以为咱山地没这个基础,你倒先闯出路子了!王才,我得谢谢你哩!”

“谢谢我?”王才失声叫了起来。

“是要谢谢你!全县有条件的都来学你。不要说几百户、几千户,就是十几户。那也会了不起的!现在厂里是多少人?”

“十八人。”王才说。

马书记说:

“还可以多。”

狗剩在旁插嘴说:

“我们还要买烤烘机,做面包、点心哩!我们正在搞上下班作息时间、岗位责任制这些规章制度,要逐步走上正规哩!别看我们经理貌不惊人,那肚子里,是下水吗?不,是气派,是技术,是才干啊!”

马书记问:

“谁是经理?”

狗剩说:

“就是王才呀!”

王才忙用脚踢狗剩,马书记就笑了:

“是才干,是才干!不露山不露水的,还真看不出哩。我一收到那份报告,就高兴得连夜找了副书记和县长都看了,报告写得不错,你是什么文化水平?”

“中学没毕业。”

王才不好意思了。

“哈,那报告有理有据,又蛮有文采哩!”

王才不敢说这报告是二贝写的,偷眼儿看王书记的脸色,王书记正对他笑,拍拍他的肩,说:

“王才,马书记都在支持了,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直接到公社找我啊!你怎么总是不来呢?”

王才嘿嘿地也笑了:

“这都怪我没出息呢,我走不到人前去呢。”

王才的媳妇已经在院里安放好八仙桌,桌上一盘一盘堆满了各种酥糖。悦声地招呼客人品尝。院门口,一伙人拥在那里,或爬在墙头上,指指点点议论谁是马书记,终于看清一个和尚脑袋,和小个王才坐在一条凳子上。就有人说:

“嚯!王才和书记平起平坐了!”

王才看见门外乱哄哄的,就喊着让都进来。那些人却不敢进,后边的一推,前边的人不自觉地前倾,前脚就进来了。进来一条腿,身子就进来;进来一个,八个、十个、二十、三十,就全进来了。这些乡亲,王才个个认识,但很久以来,这里门槛虽不高,又无恶狗,却是不肯到这家院内来的。这阵进来,便四处观看,一边看,一边大惊小怪。那狗剩和秃子就轻狂忘形,介绍这样,又介绍那样,还拿了酥糖让外人尝。秃子说:

“我就说了,王才不是等闲之辈,能翻江倒海成气候哩!怎么样?来不来?要来,我给你走后门!”

“这能成?”那些人问。

“怎么不成?马书记是共产党的书记,是社会主义的书记,他来给王才拜年,就是代表党,代表社会主义来的!你算算,眼下在这镇子上,最有钱的是谁?王才。最有势的是谁?还不是王才?!”这是狗剩在回答。

气管炎就挤过来,说:

“狗剩哥,要我不要?”

“你?”狗剩说,“这要研究研究,我们厂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这要看身体行不行?卫生不卫生?是不是耍奸取巧?是不是小偷小摸?你不是跟韩先生跑吗?”

气管炎说:

“人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哩,你揭什么短?”

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串鞭炮,站在大门口放起来。这鞭炮是他特意儿为韩家买的,却在王才家门口大放一通。

随同马书记一块来拜年的,是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干事。末了,他要为马书记和王才照个相。王才人不景气,一辈子也没有进过照相馆,当下倒不好意思了。马书记说:

“王才,照一张,从初三起我就全县跑着拜年,又都愿意和主人留个影。你们好好干,今年夏季,县上要召开个体户和专业户的代表会,全县人民还要给你们披红戴花呢。”

王才就正正经经和马书记站在一起,王才的媳妇却把王才拉过去,说:

“你就这一身油渍麻花的衣服呀?快去换身新棉袄!”

“这身就好!”王才边说边去作坊拿了一件生产时系的围裙,说,“这就更好了,干啥的穿啥嘛,明年,做一套工作服。”

直到下午三时,马书记才离开了镇子。但是镇子里的议论竟一直延续了三天。人们在家里谈说这件事,在街巷碰头了还是谈说这件事。三天后,要求加入加工厂的又有了四人,当然都是王才精心挑选的。同时,县上寄来了王才与马书记的合影照片,放得很大。王才的形象并不好看,衣服上的油垢是看不见的,但他并没有笑,嘴抿得紧紧的,一双手不自然地勾在前襟,猛地一看,倒像一个害羞的孩子。

王才却珍贵这幅照片,花了三元钱,买了玻璃镜框装了。中堂上原是小女儿布置的,满是美人头的年历画,王才全取下来,只挂两个镜框:一个是专业户准核证,一个就是这合影。媳妇说:

“那画多好看呀,红红绿绿的。”

王才说:

“你懂得什么?这就是保证,咱的靠山呢!”

于是,王才家里的人开始抬头挺胸,在镇街上走来走去了。逢人问起加工厂的事,他们那嘴就是喇叭,讲他们的产品,讲他们的收入,讲他们的规划。讲者如疯,听者似傻。王才知道了,在家里大发雷霆:

“你们张狂什么呀!口大气粗占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咱有什么得意的?有什么显摆的?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亏的是这形势,是这社会。要是没有这些,你爹还不是一天只挣六分工?就是加工厂办起来,还不是又得垮下来!记住,谁也不能出去说东道西,咱要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谁也不能在韩家老汉面前有什么不尊重的地方!”

王才说着,自己倒心酸得想流眼泪,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情。家里人从此就冷静下来,再不在外报复性地夸口了。当然,王才这话是对家里人说的,家里人没有对外提起,外人是不知道的,韩玄子更是不知道。那天,公社干部送走马书记后,王书记和张武干就又赶来参加韩玄子家的“送路”。来时,客人已吃罢饭散了席。二贝和白银不在,还送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盆碗盏去了。二贝娘在院子里支了木板,铺了四六大席,将大环锅里的剩米饭晾起来;米下得太多了,人走得太多了,剩了近一半。二贝娘见王书记他们进了院,挓着双手叫道:

“王书记,张武干!”

声音颤颤地说不下去了。王书记问:

“老韩呢?”

“睡了。”二贝娘说,“人还没走清,他就喝醉了,睡了。”

两人进了卧室,韩玄子听见响动要翻身起来,两人劝睡下,老韩却还是起来了,昏昏沉沉的,却要给他们重新备饭备菜备酒。两人推辞不过,吃喝起来,韩玄子说:

“我特意留下来一瓶汾酒,来,咱喝吧,我知道你们是要来的。你们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们啊!”

两人不让老汉再喝,韩玄子却坚持自己没醉。喝过三盅,韩玄子却没了话,王书记和张武干也没了话,三人只是闷闷地喝。间或只是:

“喝呀!”

应声道:

“喝。”

就喝了。

二贝和白银送还了东西回来,又在院里拾掇了好长时间,竟才知道爹在堂屋里陪王书记他们喝酒,觉得奇怪:多少年来,他们喝酒总是吆三喝四、猜令划拳的,今日怎么却喝哑酒?

二贝娘说:

“你去给王书记他们敬酒,不敢让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发脾气不可,家里又不得安生了,明日还要到白沟去呀!”

二贝走进堂屋,给王书记他们敬了酒,见爹眼光发直,就说:

“爹,你不敢喝了,我来陪王书记、张武干吧。”

韩玄子说:

“我没事。你去把叶子叫来,我有话给她说。”

叶子去泉里挑水,回来了,韩玄子说:

“叶子,明日你们那边招待几席客?”

叶子说:

“不是给爹说了吗?那边没人手,不招待村里人,本家是一席;咱这儿本家去两席,再没人了。”

韩玄子说:

“你听爹说,今天咱饭菜剩得多,今夜晚,你们把这饭菜拿过去,明日就多待几席,要么剩下也吃不完。二贝,你去村里,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沟去!”

按风俗,“送路”后,第二天就在男方家举办婚礼——天一明,新女婿领了帮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礼物,抬箱抬柜。然后新嫁娘披红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对拜,就入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竟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然后是唢呐锣鼓的吹打,然后是杯盘狼藉的吃席——当然,叶子和三娃是属于先结婚后仪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减少,他家的待客纯属象征性的了。但韩玄子酒后却撕毁了先前的协议,又要再大闹一次,叶子是听爹的;三娃有意见却不敢发作;二贝也是不满,但立即又体谅了爹,一肚子的无限同情,出来对娘说了,心里还是酸酸的。娘说: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会伤透他的心哩。”

“这全是爹自己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门,不知怎的,二贝的眼泪倒要流下来。他在村里请人,自然也有答应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辞的,那气管炎,竟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贝也糊涂了。

“到加工厂上班呀!”

二贝死死地盯着他,两个头似的拳头提在了腰间,但他没有打,也没骂,那么一笑,就走了。

气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才却突然宣布拒绝了他。

十二

正月十七,一年一次的春节终于过去了。辛辛苦苦的农民,劳作了一年,筹备了一个腊月,在正月的上旬、中旬里吃饱了,喝足了,玩美了。他们度过了他们最豪华、挥霍的生活之后,面瓮里的面光了,米柜里的米尽了,梁上的吊肉完了,酒坛里的酒没了,当然,肚子里才萌生的油水也一天一天耗去,恢复了先前的一切。白日最长、青黄不接的春播季节来到了。

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季节。韩玄子的感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严重。他明显地衰老了,饭量也不比年前。他突然体验到了人到了晚年的悲哀,一种怕死的阴影时不时地袭上了心头。这使他十分吃惊。他曾经讥笑过一些人的这种惶恐,没想现在自己竟也如此!

二贝娘是最了解老汉的。夜里当她一觉醒来,总是发现韩玄子还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炕上又没有韩玄子的影子,他越来越没了瞌睡,长久地坐在照壁后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喝茶,吸烟。但绝不再做那些健身的活动。白天也很少出门。他的兴趣似乎转移到饲养那一群无思无想的鸡,务植那一片不言不语的花。

他不肯多说话,偶尔笑笑,还是无声的。

“你怎么不去文化站呢?报刊阅览室今天还不开门吗?”二贝娘总是提醒他,盼望他出去走走。

“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他说“他们觉得我不行了,就会换了我的。”

二贝学校里,每天早晨要上操。他一起床,白银便也起来,把缸里水挑得满满的,院里尘土扫得净净的。但拖鞋还是依旧穿着。天暖和了,还换上了那件西服,露出里面那件好看的毛衣。韩玄子看着当然不中眼,却不说。

白银对二贝说过:

“爹的脾气好多了,现在喜欢在家里待了。”

韩玄子是越来越看重这个家,也越来越要守住这个家。家里的财政大权,比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给大贝去信,要求他月月寄钱,最少十元,只要良心上不忍,十五元、二十元也是不多的;正经八百告诉二贝,每月五元钱必须十号前上交清楚;钱一文不给小女儿,钱的数目甚至也不告诉老伴。

对于爹的要求,二贝是不敢违抗的,交够了五元,竟第一次买了酒给爹提来,说:

“爹,你也该喝喝酒了,少喝一点,对身子会有一定好处哩!”

“是要喝喝了。”韩玄子说着,似乎才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就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巩德胜的杂货店。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竟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巩德胜知道了韩玄子的心病,却又忍不住地说:

“韩哥,你听说了吗?村里人都在说马书记为什么知道王才,就是因为王才寄了一份报告,可这报告不是他写的呢。”

“唔。”韩玄子酒到口边,停住了。

“是二贝写的。”巩德胜说,“我就不信,二贝是咱的孩子,他怎么能写呢?”

“唔。”韩玄子又平静地慢慢喝起酒来。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老伴,也没有将二贝叫来质问,他装作不知道,或者他已经忘了。

他只是月月按时接受大贝、二贝的孝敬钱。

钱,钱,钱对于韩玄子来说,似乎老是不够。农村的行门入户太多了,礼太重了,要买粮,要买菜,要给鸡买饲料,要吃得好些,穿得新些。他偷偷在信用社有了存款,却对二贝说:

“常言说,父借子还。咱这房子,虽然还好,但左边的两间有些漏,夏天眨眼就到了,要翻修。要翻修就要添砖、添瓦、备水泥、石灰,请木工、土工,没有一百五十元下不来,这笔钱我来借,就让大贝去还了。过年待客,花了那么一堆,家里越发虚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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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今社会充满着激烈的竟争,人们每天都面临着社会竞争带来的机会和威胁,因此只有真正不凡的人,才能在社会中成为“不倒翁”。不凡的人生是需要在社会生涯中逐渐培养和积累起来的。本书详细介绍了如何打造不凡的方法和要点,能帮助大家打造不凡的人生,走上事业的成功之路。本书通过八个方面精辟阐述了如何提高个人修养才能成就不凡人生,内容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它和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息息相关,通过阅读本书,相信你一公平会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对自己的人生重新设计。愿本书能开启你快乐、幸福、成功的人生,能为你成就不凡的人生助上一臂之力。
  • 这样投资更幸福

    这样投资更幸福

    本书通过对投资习惯、投资理念、投资心理等方面的对比,探讨投资与幸福的关系,为读者解答这么一个问题:投资,如何才能既赚钱又幸福?幸福投资学,让你更快乐,同时和钱更接近。
  • 她会的不只是武术

    她会的不只是武术

    江湖风雨起伏不定,他们靠坚强的意志坚持自己的信念。他们努力、勇敢、自信、博爱、慈悲和正义感,在不同的人生路上,总会发生可歌可泣的故事。那个风雨难测的江湖里,因为人性、权利、利益的冲突,所以才导致了多少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可爱而拥有正义感的他们,在不同的生活环境,历经不同的磨练,因为一壶浊酒而喜相逢,谁最英雄,谁最平凡,谁最混蛋,在茫茫人海里,她后来才知道自己追求的永远与众不同……
  • 你好!一杯等一个人

    你好!一杯等一个人

    “你好,来一杯……奶茶”林靳辰“你好,请问要哪种?”言诺“随便”林靳辰“冷的还是热的?”言诺“随便”林靳辰“打包还是带走?”言诺“随便”林靳辰…………“你好,你的随便好了”言诺林靳辰:“……”原本玩手机的人突然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奶茶的女生,心想怎么感觉和预想的不一样?言诺:这人看着挺好看的,怎么有点…傻? ……
  • 限时逼婚:男神的独家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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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紧紧咬着下唇,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混蛋!”“这样就算混蛋?那,我还能更混蛋点……”他放肆一笑。外表冷酷里面闷骚的太子爷对上战斗力不差的伪淑女。“女人,敢跑试试看!”
  • EXO我身旁的奇迹

    EXO我身旁的奇迹

    “喂,你在做什么?”男孩紧皱眉头。“没……没有……”她慌了,因为她做了自己都不愿意说出的亏心事。“给我拼好。”男孩抛下这句话冷冷地走了。“哦……”女孩觉得欲哭无泪。“还有,你再敢找她的麻烦你等着。”男孩只是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不想看到她。“我没有……”她以为他没看见。“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男孩并没有停下来,他一刻也不想跟她呆在一起。“可是我真的没有!”她听着他说的话,还以为他没有听见。“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他很生气,她竟敢得寸进尺?!他已经忍她很久了,他想着,如果她再敢顶一下嘴,就把她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