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随绿意的深入而渐渐升高,晾衣绳上的衣物依旧潮湿,水泥地上的坑洼处不再积着衣角滴落下来的水珠,早就随着气温的升高不自觉地蒸发了。
这种粘稠闷热的时候,教室墙上挂着的左右旋转的风扇也显得别无是处。
生理上的闷热让辛柔下意识地想高高挽起宽大的校服袖子。但胳膊上浅褐色的疤痕如同一根带刺的棍子一般,脑袋像是被重重一击,发出沉闷的声音。
身旁闷头大睡的许栩把校服系在腰间,从后看像一条裙摆不规则的深蓝色裙子,白嫩的胳膊和白皙的后脖颈像窗外正好的阳光一般,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不可否认的是,她是向往的。
突然脑门一凉,辛柔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摸脑门。
一个凉凉软软的冰凉贴,上面画着可爱的碎花图案。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有祈愿许久的凉意闯入闷热的空隙。
“这个可以降温。”厉星染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满满当当的冰凉贴。
冰凉贴在手心里慢慢开始有了身体闷热的余温。
厉星染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大把堆放到辛柔的桌子上。像一座淡蓝色的小山一样。
不等辛柔开口询问,厉星染抢先一步开了口:“买多了,送你。”
他不知道自己慌乱什么,亦不清楚自己在填补什么。
“谢谢。”属于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他的耳朵里。
厉星染有些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奢望她能感受到的善意:“你说什么?”
“她说谢谢,”周辛川早就醒了,上身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长袖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地方。
厉星染有些不悦:“我没和你说话。”
周辛川面色有些泛红,左脸颊还印着因为睡姿不当而留下的痕迹,额前的刘海多少有些凌乱。
手指拨弄了几下有些向上翘起的刘海:“你听力不好,我助人为乐而已。”
“你!”厉星染还是有些青春期少年的气性,从他第一眼看见周辛川,就有莫名的敌意。
像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敌意,天生的敌意。
辛柔轻轻拍了拍厉星染因为攥紧拳头而关节泛白的手背:“好了好了,要上课了。”
一霎间要喷薄而出的火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他对她依旧没有办法。
厉星染对辛柔从来没有办法。
一直没有办法。
“好。”厉星染有一种想摸摸她短发的冲动,但还是作罢。
“他喜欢你吗?”周辛川眯着眼睛看着厉星染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压低了声音问辛柔。
“不喜欢。”辛柔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了一些不那么让她开心的事情,以及冷漠的看客。
一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裙子的洋娃娃。
本应该没有人会在意这细碎的日常,但藏匿在黑暗角落里一双眼睛开始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如同深渊一般的光芒。
后黑板上高考的天数在慢慢变少,数字像止不住的沙漏,不受控制地从窗外的树影斑驳中一点点溜走。
像每一个普通又机械的日子一样,清晨五点半的朗朗书声,夜晚十一点熙熙攘攘的高三生成群结队。
阿兀最近越来越懒了,吐着舌头整个趴在它认为可以降温的水泥地上,像往常一样,等它的小主人,它的小姑娘。
人群的密度只集中在某一个时间段。
阿兀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高密度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它的小姑娘。
朝夕相处的习惯让它觉得不安,空气里没有熟悉的味道。
阿兀开始原地打转,尾巴尖都透露着不安的气息。
它的小姑娘呢?
周辛川的眼皮今天一直在跳。晚上的自习课俞千打来了电话。
“川哥,有急事。”俞千正经,必有大事。
“能在电话解决吗?”周辛川不放心辛柔一个人走夜路。
俞千有些为难:“川哥,这次真的不行,我会安排好人送她好好回家的。”
周辛川往教室里望了一眼,小孩儿垂着脑袋算题正算的起劲儿:“好。”
辛柔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顺势回头,看到周辛川一脸歉意。
“怎么了?”
“我有急事,要提前走了,你自己回家要小心一点。”
辛柔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还有阿兀。”
阿兀?
周辛川有点想笑,那条已经相当于八十多岁老人的老狗。
“好,到家告诉我。”
后来的周辛川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心脏都会像绞碎了一样疼。
就那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他如果好好送她回家该多好。
校门口的密度已经不再饱和。
电动门哗啦哗啦就要闭合,阿兀趁着刚好它能过去的空隙跑进了已经空荡荡的校园。
门卫好响一声吆喝,在偌大的校园里很清晰:“哪来的狗!”
但他懒得去追,毕竟学校里流浪的猫猫狗狗多了去了。
阿兀嗅不到那熟悉的气息。
但它是聪明的,它知道它的小姑娘日日从这栋白色的教学楼出来。
它低头用鼻子嗅啊嗅。
一阵风吹过来,携带着它熟悉的味道从一处不起眼的废弃厕所飘进它的鼻子里。
生锈得厉害的铁门被上了一条十分不搭的崭新的银白色的锁链。
似乎是巴不得让人知道这里面有东西。
阿兀狂叫起来。
明明还未午夜,凄厉的叫声却让人听了胆颤。
门卫骂骂咧咧地拿着手电筒和警棍冲过来,想赶走这条莫名其妙的疯狗。
但当他看清楚狗冲着狂吠的地方时,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大男人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紧锁着那扇松散生锈的门的下方,红色的鲜血像细细的红丝线一样流出来。
红色的血,灰色的水泥地,昏黄的路灯,狂吠的犬叫声,是噩梦的深处。
辛柔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她习惯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出了教学楼,看到一个女生崴了脚,她本来不想帮的。
但是女孩子拽住了她宽大的校服袖子。
“同学,我崴到脚了,可以扶我一下吗?我自行车在那边。”女孩子眨巴着大眼睛,看起来人畜无害。
不等辛柔反应,许栩就大大咧咧地架起崴脚的女孩子:“走走走,我扶你。”
女孩子似乎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嗯……我想让她扶我……”
许栩觉得奇怪,但她头脑简单,瞬间就给自己解释通了。原来是想和辛柔交朋友的女孩子!
许栩恍然大悟:“啊……好好,那辛柔你扶她吧。”
她觉得辛柔能认识新朋友挺好的,就应该多交朋友。
辛柔有些恍惚,但还是扶住了女孩子的胳膊。
“同学,你能扶我去我自行车那边吗?”
“好。”
“我自行车停的有些远,”女孩子抱歉的笑了笑,“真是麻烦你了。”
“没关系,我扶你过去。”
“你可真是个好人。”女孩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辛柔都不知道自己的学校有这么大:“还没到吗?”
“到了。”女孩子突然甩开她的胳膊,语气也不像刚刚那么友善了。
辛柔似乎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了,但她还是挣扎地问了一句:“同学,你的自行车呢?”
女孩子的脚一点也不崴了,朝辛柔的胸口准确无误地踹了一脚,辛柔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掌下意识撑地,碎小的石子硌得生疼。
“菲姐,人给你带来了。”
辛柔这才注意到不止女孩子一个人。
被叫菲姐的人看上去有些眼熟,扎着马尾辫,精致的脸上挂着与脸部精致不相符的丑陋。
“你和星染哥哥什么关系!”陆菲揪着她领子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她身后四五个男男女女笑辛柔像个软绵绵的塑料袋。
“没有关系。”好无聊的问题。
“不说是吧?”
辛柔脸上一疼,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说!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又是一巴掌。
很疼。
但是……应该没有事的。
陆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清澈又空洞,似乎有什么希望,但是却如一摊死水。
不知道拳脚和长短不一的棍子落在她身上、脸上有多少次了。
少女怀着扭曲嫉妒的春天用龌龊的方式来擦拭自己以为的喜欢。把扭曲的怨气和忌妒那份不曾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偏爱全部都发泄在辛柔身上。
辛柔想蹲下来抱紧自己的双腿,她自己习惯的姿势,这样可以少疼一点。
为什么不跑呢?!
为什么不喊救命呢?!
被医生护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耳边好像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质问自己。
嘴里的血水让她说不出话来。
我习惯了。
我以前试过,但没有用啊。
我总愿神明常驻我身边,愿我平安,愿我喜乐。
可是,神明啊,为什么不能怜惜我一次呢?
警车和救护车交织的声音远去在她模糊的意识里。
小小的鲁镇,什么都藏不住。谁的鸡偷吃了谁家的大米还是小米都藏不住。
后来很久,街坊四邻都说,辛家的那个孩子真的很可怜,鲁镇一中第一次见那么厉害的欺凌事件,再迟一点,那孩子命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