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皮一直在跳,像小时候在舌尖上乱蹦的跳跳糖一样,但这次涌上心头的感觉却不似小时候撕开一包跳跳糖放进期待已久的嘴巴里那样欢乐。
这一次涌上心头的是颤抖的慌张。
一旁的俞千注意到了周辛川的不对劲,不,应该是反常。
他忍不住轻声咳嗽。
偌大的会议室安静得别说掉一根针,就是掉一根头发都能激起圈圈涟漪。
俞千的咳嗽似乎都有了震耳欲聋的回音效果。
合作公司的几大股东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触了这位坐在正中间的男子的霉头。
做他们这行的谁不知道他呢?就算不爽也只敢在暗地里不爽,明面上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好。
周辛川招了招手,俞千心领神会地靠过来:“川哥,怎么了?”
俞千本来已经在心里预判了万千种周辛川会说出的话以及这些话带来的后果,也许是合作不能顺利进行,也许是项目出了问题,也许……
但周辛川推翻了他心中的万千种预设,他问:“辛柔,回家了吗?”
当时的俞千并不能真正懂得这么大点的小姑娘能比得上千万的合同,还是能比得上合作项目带来的滚滚利润。
后来,他懂了。
因为那个就这么大点的小姑娘,对周辛川来说,她比什么都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很多年俞千都对他的川哥怀着永远也无法消除的愧疚,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川哥的小姑娘。
“辛柔,她回家了吗?”周辛川又问了一次。
俞千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这事儿?
“应该回去了吧,”俞千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很暗,夏天日长,这样的天色就是时间已晚最有力的证据,“已经很晚了。”
“应该?”不安的感觉在心脏里颤抖得厉害。
“等散会了我马上打个电话问问……”
“我要你立刻!立马!”周辛川突然拔高的声音里是无法自控与伪装的颤抖。
俞千顾不上会议室里其他人怎么看了,赶紧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未接通电话的短短几秒绝对是俞千长这么大以来最煎熬的时候。
他觉得周辛川看他的眼神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电话打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独属于夏日夜市冰啤酒互相碰撞的清脆声,人声交织的嘈杂。
“喂?”说话的人声音有些迷糊,听上去就知道是混杂了酒精。
俞千开始害怕了:“她回去了吗?”
“啊?”那人许是在反应,几秒短暂的停顿过后,漫不经心地说,“哥几个等老半天,没等到,估计早就回……”
“我去你妈!”俞千忍不住压低声音破口大骂,余光瞟向在一旁听了全程的周辛川。
完蛋了。
俞千空荡荡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各位,不好意思,合同的事我们之后再说。”周辛川从俞千身边快步离开时,没有再看俞千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但他知道,小孩儿没有回家。
头晕脑胀,驱车去往学校的路上眼皮一直在跳,止不住地跳,额头上因为着急的汗水顺着眉骨滑下来,掉到眼睫上,跳动颤抖的眼皮将它从眼睫上抖落下来。
落在了没有光亮的地方。
本该寂静的校园此时却异常吵闹,警笛声,救护车的声音,人群的嘈杂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
周辛川的眼皮突然不再跳了。
心脏不再颤抖了。
好像掉入一片深沉的死寂,没有涟漪,没有波澜,不惊也无悲。
周辛川摇摇晃晃撞开聚在一起烦躁的人群,他奢望担架上的人不是她。
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注意到了这个直直往前走的男人,试图推开他:“这位先生,请您往后退,不要再往前妨碍我们的工作了!”
周辛川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只看到别在校服胸口的那个丑唧唧的针织狗干净明亮,格格不入。
周辛川只觉得刺眼。这得是有多傻的人,连自己都护不周全,还顾得上管那无关紧要东西的干净。
“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不喊救命!”
“为什么!”
周辛川忍不住在她耳边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上来好几个保安试图拖走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周遭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那天晚上天色无比黑暗。
人也是。
辛柔觉得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虽然不大但却被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屋子,妈妈喜欢插花,小屋子里总有淡淡的花香。
爸爸喜欢抽烟,但他从来不在小屋子里抽,他怕熏坏妈妈喜欢的花香。
那套镶着小碎钻的淡粉色的纱裙是公主的最后一条裙子,那个蝉鸣闷热的夏天是她现在所能感受的最后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多好啊……
爸爸是爸爸,妈妈也是妈妈。
辛柔看到妈妈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细语地问阿柔最近过得好吗?
鼻子止不住地发酸,她想和妈妈说她过得不好,想和妈妈说她真的有点疼,想妈妈抱一抱她。
可是还没等说出口,妈妈就像头也不回的离开那天一样,和她说,阿柔乖乖听话。
“阿妈,阿妈……”
趴在病床边上打瞌睡的周辛川感觉到了握在手掌心里的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一个激灵直起身子来,转头看向软软地陷进医院白色被褥的小孩儿,她是有多轻啊,被单都没有多少因为身体重量而产生的褶子。
“你感觉怎么样?”周辛川不敢抬高声音,“我去叫医生来。”
辛柔感觉到手被轻轻放下,随即被覆上柔软被子的一角。
这是哪里?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消毒水的味道飘进她的鼻腔,直入她有些混沌的大脑。
是医院。
哦对,阿妈说的是阿柔要乖乖听话,阿妈从来没有说她会来接阿柔回家啊,从来没有啊。
一滴眼泪,连着又是一滴眼泪滑下来。
都说,梦里总是出现的那个人,在每次梦醒过后的现实里在慢慢忘记你。
如果是这样,可不可以不要再梦见阿妈了。
周辛川带着医生回到她病床前时,辛柔已经睡过去了。
“医生,她怎么样?”
“已经平稳了,就是……”医生皱了皱眉头,如果不是学生证,他真的以为这是一个初中生。
“就是什么?”
“这小姑娘严重营养不良啊,身体素质太差了,出院以后要好好吃饭保养啊,现在这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节食减肥呢?这样可不太好……”医生絮絮叨叨地嘱咐他。
“是不是已经迟了?”
周辛川没头没脑的话让医生愣了一下,医生以为他在说小姑娘营养不良的事情:“不迟啊,年纪轻轻的,好好吃饭肯定能好。”
“我来迟了,”周辛川低头喃喃道,“我来迟了。”
医生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他看到周辛川轻轻地把女孩子的宽大的衣袖推上去,白净的胳膊上交错分布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新伤旧伤,青紫色伤口和无法清理干净的淤血格外显眼。
医生不忍心再看下去。
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学校,想知道是谁这么对辛柔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模一样的废弃厕所,一模一样的生绣得厉害的,掉渣的门上仍旧挂着那条崭新的铁链子。
不一样的是,这次无助的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辛柔,而是她们。
不一样的是,这次不是静悄沉默的黑夜,而是人流量密度最高的白日晴天。
陆菲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他穿着普通松垮的背心,胆颤的余光瞥见他露出的俩条胳膊上纹着凶狠霸道的花纹。
“大大大……大哥,您听我解释,我当时真的……”陆菲真的害怕了,她试图去辩解洗白自己的“误伤”。
“她有和你说放过她吗?”周辛川盯着手指间那根越燃越短的香烟,问陆菲,也问其他人。
陆菲愣了一下。
那个辛柔似乎真的没有求救过,也没有讨饶过。
她记得辛柔缩成一团的样子,让他们几个人来了兴致,拳脚落在那缩成一团的身子上越发厉害。
周辛川慢条斯理地打开整齐折在裤子兜里的诊断书,白纸黑字上清清楚楚印着小孩儿从这群人手中受到的伤害。
“你们怎么对辛柔的,就十倍奉还,”周辛川拍拍黄毛的肩膀,“看着这张诊断书,一处伤也不许少,敢少一处,我拿你是问。”
黄毛嘿嘿一笑:“川哥放心吧,交给哥几个。”
“对了,”周辛川半弯下腰来,死死掐住陆菲的下巴,“你大可放心报警,也大可去各处告状,我等着。”
陆菲心里的侥幸一瞬间被瓦解,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锈门,午时的阳光正好温暖。
不远处的教学楼三五成群的学生嘻笑打闹,无人敢看一眼爬满锈迹铁门后的晦涩与阴暗。
合上吱呀作响又掉漆的铁锈门,把讨饶与痛苦后悔的尖叫隔绝在身后。
明明疼痛,为什么失去了求救的本能了?
明明疼痛,为什么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呢?
直到后来很久周辛川才明白她本能的蜷缩与不言语背后的挣扎,可那时的他不知道自己成了雪崩降临前那致命的一片雪花。
出院的那天,距离高考已不足俩个月。
许栩十分之内疚,辛柔住院期间她只要没课就会带着满满当当的笔记和整理好的试卷找辛柔。
托许栩的福,她竟然没有落下进度。
那么一个吊儿郎当喜欢看言情小说的许栩,开始认真听课做笔记的样子让辛柔有些感动。
许栩不敢告诉辛柔那天她没坚持一起去的原因只是为了赶紧回出租屋看完小说的大结局。
她再也不想看小说了。
她一想到就因为自己这种幼稚的念头而让辛柔……
她就心痛。
连着后来许多许多年,许栩都没有再看一眼言情小说,也没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言情小说家。
出院那天,好巧不巧,细雨连绵。
周辛川给她撑着伞,她长得小,伞刚好遮住每一个雨点可能滴在她身上的角落。
肩膀上落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黑色小虫子,周辛川下意识想去拍落。
辛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另一只手很轻很轻地捏起小虫子,黑色的小虫子在她白皙的指尖上分外显眼。
轻轻一吹,她似乎看见它轻快地抖了抖翅膀,飞出伞外,飞进细雨连绵处。
辛柔喃喃自语道:“向上帝请愿。”
“什么?”周辛川没听清楚。
向月亮低头,从此无心爱良夜。
向上帝请愿,从此愿多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