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雨季是粘稠潮湿的,从木桶里提出来的湿哒哒的衣服即使拧了很多圈也还要一些时日才能把未拧出去的水分蒸发出七八成。
夏天的闷热总会不自觉地让后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细汗,把皮肤和衣物紧紧吸在一起。
比起粘稠的夏天来,辛柔更喜欢冬天的缩手缩脚。可以把自己包裹在不露皮肉的棉絮里是一种踏实与安心,而不是粘稠的夏天总让她有一种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的压迫感。
“同学,我可以坐在这里吗?”略带南方女子特有的温软低迷的嗓音似乎是从远方飘过来一样,让辛柔有一瞬间恍惚和不知所措。
说话的女孩子梳着整齐的马尾辫,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齐膝格子裙和白的发亮的衬衣都无不显示她的家境良好和优雅干净。
到嘴边的字眼生生哽在唇齿之间,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辛柔”是怎样的存在。她不敢奢求自己能和“静美”这个词共存。
“许栩同学,你坐到这边来吧。”带着黑边框眼镜的班长热心地发话了,语气里满是不遮掩的嫌弃,似乎觉得辛柔是何等令人厌恶的存在。
辛柔紧紧攥着长袖校服的手慢慢松开,校服上舒展开来的折痕像她扑通直跳的心脏一样慢慢平静下来。她抬眼看了一眼前排离她有两个桌子远的同学,轻轻抿了抿干涩发白的嘴唇,把桌子又往后扯了一点。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辛柔”是怎样的存在。
六点以后的鲁镇依旧闷热潮湿,混杂着放学后的喧闹与推搡让温度更加高昂。
“哎,她为什么没有同桌呢?”新转来的许栩往后瞟了一眼缩在教室后角靠窗的辛柔,不合时宜的长袖和乱蓬蓬的齐耳短发让她产生了别样的好奇心。
“她是个怪胎,理她远点就行了,身上味儿大的很。”整理书包的班长眼里透出的鄙夷连眼镜都没有办法做掩护,“大家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三毛’,都说她住在狗窝里天天吃垃圾,一年四季也不见她换过衣服。”
许栩突然知道那时走到辛柔面前时闻到的怪味是什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莫名的烦躁,朝四眼班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嘴巴味道更大!嚼人舌根死四眼!”
“哎……你……”也许是因为许栩温婉的外表和出言不逊的反差,四眼班长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辛柔每天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放学见到阿兀。阿兀是一只姜黄色的中华田园犬,但在辛柔眼里它不是一只狗,而是唯一喜欢她的朋友。
“阿兀,”辛柔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学校门口的阿兀,“阿兀,阿兀……”
阿兀一样看到了她,摇尾巴的幅度更大了。阿兀很听话,它从来不会在校门以外的地方等辛柔,无论刮风下雨它都准时等辛柔放学。
而辛柔最不想走的地方就是穿过布满粘稠青苔的小巷,回到那个根本不是家的“家”。
“爸,阿……阿姨,”辛柔把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帆布鞋脱在门外的水泥台阶上,脚上只留了一双灰色的冬袜,“我回来了。”
李乐平把一块不知道擦过什么的抹布扔到她脚下,眼皮都不抬地说:“擦脚,我刚拖了地。”
辛柔捡起抹布,认真地擦了擦脚底的灰袜底,擦了擦若有若无的“灰尘”。
“辛柔,快来吃饭,”辛富北满脸堆起来的褶子上挂着的笑容让辛柔心里发怵。
李乐平有些不太情愿地从炒鸡蛋碟子里扒拉了一些放到辛柔面前的碗中:“这些要留给染染,男孩子正在长身体。”
辛染是李乐平的儿子,因为学习成绩差留级读了高二。辛柔说不上对这个哥哥的感觉,不讨厌却也喜欢不起来。
在李乐平的眼神示意下,辛富北开了口:“那个……辛柔啊,你妈妈她给你寄过来一些钱来……”
“爸,给我留下学费就可以……”辛柔从来不知道妈妈给她寄过多少钱,她只知道李乐平只给她留下够交学费的那部分钱。
“那个……”辛富北被李乐平在桌下狠狠踩了一脚,“爸和阿姨的意思是你现在也上到高中了,女孩子有个文凭就行了,而且你也学习好,出去工作上手也快,你哥哥染染也快高三了不是,你看他成绩也不好,我和你阿姨想让他走个艺术学校……”
“爸,”辛柔有点慌乱,她知道辛富北什么意思,但是她还抱着一点希望,“给我留学费就可以了……”
“你是听不懂话吗?”李乐平把手里的筷子一把甩到了辛柔的脸上,筷子还残留有饭菜的余热,却像火钳一样撕裂开辛柔最后一点希望,“染染要读艺校是要花很多钱的,这十多年来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贡献?狗皮膏药一样赖着这里,你那妈除了给你几个破钱管过你什么?你现在还有脸拿学费?”
李乐平越想越气,冲过来揪着辛柔的头发直直往桌上嗑,碗里的稀饭被李乐平浇在头上,米汁顺着头发滴落在衣领里,辛柔抱着脑袋透过臂弯里的缝隙看向翘着二郎腿坐的稳稳当当的辛富北:“爸……爸……”
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总是抱着一丝丝侥幸以为辛富北会帮她一下,哪怕只是少挨一下打都好。
可是从来没有过……
一次就好了,起码让我知道我可以有被怜惜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