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一哲起程时,蜿蜒河周边已是一片萧瑟,遥望北边的群山,早已换上银装。
除掉相柳后,乌拉骑兵并没有马上撤出六道湾,赫恫下令在牧场入口处修建了几座兵营,并选出一些来自圣鸦城的亲信留下驻守。
“牧场周边要进行一次彻底清查,以防再有蛇怪做乱!”面对蜿蜒人的质疑,阿希格连眼皮都没抬,只是随意给出这么一句解释便不再理睬。
在六道湾休整了数天,一哲同另外几名射手跟随阿希格去了趟黄旗堡,并在圆石殿见到了蜿蜒永庆和永福哥俩。
蜿蜒永庆亲自授予几人“哲别”称号,并每人赏赐一部金漆弓,哲别是神箭手的意思,那是普通蜿蜒士兵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蜿蜒人格外好客,何况一哲等人是射杀九头怪的“巴特尔”(英雄),所以几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和款待,一些蜿蜒牧民更是载歌载舞以表达感激之情。但一哲在黄旗堡却始终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心神不宁,食不甘味,他恨不得马上返回黑山驻地,因为那儿有他最深爱的人。
忍耐了数日,终于等到归程,阿希格带领一支队伍一路向北,据说是去拜访终北人,一哲等人则跟随右都尉吉兰泰押着蜿蜒部的税银返回圣鸦堡。
到达圣鸦堡,一哲只做了短暂停留,当天便直奔黑山牧场军营。
一哲所在的铁骑兵营早已是一片欢腾。
塔思哈色堪在头一天便得到消息,知道一哲在当天回来,他早上特意带着几名兄弟出去打猎,以便晚上好好庆祝一番。
一哲下午回到驻地的时候,营帐前已摆上丰盛的酒菜。
酒席中间的空地上也燃起一堆篝火,烤肉架上挂着整只的狍子,表皮烤得金黄油亮,铁骑兵的火头军(炊事员)达哈苏热得满头大汗,正弯着腰往狍子表面抹酱料,远远的便能闻到诱人的香味。
见一哲回营,达哈苏红彤彤的胖脸顿时笑开了花:“你可回来了兄弟!咱们头儿是天天盼,刚说完今天要好好犒劳犒劳你!这回你可为咱们骑兵团长了大脸了!”随后,他将手中的刀勺举过头顶用力敲打:“嘿!兄弟们,我们的巴图鲁回来了!”
其他士兵听到喊声纷纷跑出来,围拢在一哲身边,七嘴八舌的问这问那!
色堪正在帐内扒狍子皮,听见外面的声音,立刻满脸堆笑着从中军帐出来,离一哲老远便张开双臂,他也不顾手上还带着血污,等一哲走近便来了一个热情的熊抱,一边不停拍打一哲的后背,一边说:“行啊兄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内秀!”说罢,他推开一哲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刚认识一样,见一哲有些不好意思,色堪开怀大笑:“怎么这阵儿像个娘们了!”说罢挥动硕大的拳头重重锤在一哲的肩头,打得一哲直咧嘴,引发周围同伴们阵阵哄笑。
“咱们头儿这几天连梦话都不说了!”骑兵索尔和说。
“哎呀,改成梦笑了呗!”见一哲没反应过来,侦察兵巴彦拍了一下一哲的脑袋。
随后在投掷手瓦色的鼓动下,众人一拥而上,将一哲抬了起来,不停的抛上抛下庆祝,大家开心的笑着、嚷着,将整个营地淹没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当晚,色堪下令,外岗只留两名士兵值守,其余人全部回营喝酒,而那两名值班的岗哨今天也破天荒的被允许小醺两盅,只要别喝太多就行,否则也太对不起达哈苏精心烤制的狍子腿了。
色堪确实有理由高兴,一哲此次露脸,不但给他的铁骑兵团带来莫大的荣耀,他本人更是好事连连,两天前,圣鸦堡对他本人的嘉奖令也正式传达下来,提名色堪为候选校尉一职,俸禄也翻了一倍。
夜幕低垂的时候营地点起数十根火把,随后庆功宴正式开始。色堪先以长官的身份赞扬一哲一番,随后便露出本性扯开嗓子吼到:“今天晚上都他妈给我敞开了喝,必须都给我喝多了,这是今天的任务!”自从一哲立功的消息传来后,色堪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一哲的酒量始终不怎么好,但色堪不管这么多,酒宴刚一开始,他便擎着一个斗大的酒杯,晃晃荡荡的来到一哲跟前:“兄弟!好样的!”色堪酒后说话总是眼珠子瞪得溜圆,吐沫星子乱飞,“我不管你平时能不能喝,反正今晚你必须得喝,而且还得给我喝多了!”
说完,色堪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用手背擦擦连毛胡子,豪爽的大笑起来,“妈的,痛快!”笑声在夜幕中飘荡,传出好远。
见大家如此高兴,一哲心里十分感动,自然不忍心扫大家的兴,便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架势,陪大家痛饮。
其实他早就想为自己庆祝一下,就当是一种宣泄!这半年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划,眼看已实现了一大半,就剩最后这一关了,如果最后这关进展顺利,那么未来简直是一片光明。
这段时间,一哲反复想象着届时的情景,随着离颁发巴图鲁奖章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却开始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一哲正在想心事,伴随一阵悠扬的琴声有人唱起了歌,酒席间的喧嚣也随之安静下来。
“有一个天生丽质又稳重大方的姑娘\为什么这样对我不理又不睬\看见你这样不开心啊让我费尽思量\无限的爱慕你呀快些到我身边来......
一哲对面,谷列屯怀抱火不思边弹边唱,优美的歌声同火不思的琴音融为一体在营地飘扬,令众人陶醉。
谷列屯是骑兵团出了名的好嗓子,据说有一次外出巡逻,谷列屯边走边唱,让两名准备偷袭巡逻队的黑水人听入了迷,忘了行刺的任务,最后被乌拉人擒获。在被砍头前,二人的最后愿望竟然是要求再听一次谷列屯的歌,为此,谷列屯又有断肠歌手的雅号,让敌人断肠!
此时的一哲已有些微微醉意,听着婉转的歌声,他想起塔娜,“天生丽质的姑娘,这是在说塔娜吗?一哲两眼盯着篝火,在跳动的火光中隐约看到塔娜美丽的脸庞。
“有一个天生丽质又稳重大方的姑娘\你如今在何方啊?\看不见你我心中深深的思念啊让我费尽思量......”谷列屯的歌声带着哀怨,勾起一哲的无尽思念。
“换一个,换一个,不听这个!”有几名士兵借着酒劲大声嚷到。
谷列屯听后停顿片刻,然后重新拈动琴弦,曲风顿变,转为高亢激昂:“广阔天地之间有我飞翔的鹰神海东青/在深林中穿行/拉开天赐硬弓/拉硬弓的阿哥啊/骄傲地奔走吧......”
这是乌拉人最喜欢的《海东青》,随着谷列屯的歌声,现场的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大伙纷纷亮开嗓子,跟着唱了起来,“海东青飞翔,傲视洁白大地,搏击风浪,骄傲无畏......”
有几名骑兵离席走到营地中间,情不自禁的围绕篝火跳起舞。
“宝贝不哭睡个觉/送你一匹骏马/再配一个马鞍/宝贝不哭睡个觉......”突然一名士兵撕心裂肺的吼了起来,引来其他士兵阵阵起哄和口哨,随后更多人离席,加入到欢快喜庆的舞蹈行列。
一哲默默欣赏着众人表演,见大家忘情的歌唱舞蹈,他悄悄起身离席,来到军营后面,朦胧月色下到处是一片黝黑,一哲醉眼迷离的向西遥望,不知道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此时在做什么?她是否同样在思念自己呢?
第二天一早一哲便想跟巴彦出去巡境,但色堪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你就在营地老实呆几天,等过几天去圣城领了奖章再出去!”说完,色堪拽着一哲进入自己的大帐:“来来,没事咱俩整两杯,你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整死那个长虫怪的!”他哪里知道一哲的心思。
一哲无奈,只好又忍了两天,直到第三天谎称打猎才算脱身。
等赶到西山树林的时候已是下午,一哲已做好了扑空的准备,结果没等到树林,突见小梅花从路边草丛窜了出来,小鹿扭头看见一哲,立马惊慌的一溜烟跑开了。
循迹而去,一哲在情人树下蓦然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虽然只是个背影,一哲仍觉得心底的震颤,那是一种由双眼及至内里的冲击,直抵灵魂深处,让人情不自禁。
为所欲为的命运之手,此刻正紧攫住两颗心,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彼此拉近。
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一哲下马飞奔过去,塔娜看见一哲也满脸惊喜的迎了过来,漫长等待的煎熬,在四目相对那一刻,瞬间便已烟消云散。
“我想你了,好想好想!”搭娜将脸埋在一哲肩膀上,这是她第一次对一哲说出这样的情话。
有人说初恋充满甜蜜,有人说初恋有些青涩,初恋到底是什么滋味?这一刻一哲觉得,初恋是恋人发梢的香甜,是辗转反侧的思念,还有塔娜秋波盈动的双眸。
“我也是!”一哲甜蜜的说,“有一阵子真怕自己回不来了!”
话没说完,被塔娜用手把嘴巴堵住,“不许你说这种话!”说完,搂着一哲的手臂更加用力,似乎这样就能将心上人永远留在身边。
“我好怕!”过了良久,塔娜用颤抖的声音说。
其实,有时候塔娜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似乎什么都害怕,害怕族人发现她和一哲的爱情,她尤其不敢想象阿玛和额娘知道后的反应,还有一哲家人的态度,归根结底,她其实是害怕两个人有一天无法见面。
也不知主管爱情的天神到底是怎么了,让两个人真心相爱的同时,却又偏偏埋设若干种不确定。
“别怕,有我呢!”一哲轻抚塔娜如瀑的秀发,轻声安慰到,“我得到巴图鲁奖章了!”脑海里浮现起排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兴奋。
但塔娜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那是铁骑兵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一哲眼神萌动着自豪!“可我要的不是荣誉!”
塔娜眼帘低垂,一哲感觉她身上发抖。
“你冷吗?”
塔娜默默的摇摇头。
“你知道吗,相柳有九个脑袋,那家伙的蛇身这么老粗!”沉默片刻后,一哲开始绘声绘色的给塔娜讲诛杀相柳的过程。
这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没有家人,没有族规!不需要看谁脸色,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
一哲有时常常想,这个世界除了阿玛和额娘外,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够和塔娜在一起就行,只要两个人,不需要大富大贵,即便只有一间木刻楞小房即可,虽然很小,但却已足够。
“你觉得你们大族长能同意你娶我?”得知一哲的计划后塔娜担心的问。
“肯定会的!”一哲胸有成竹,“我听人家说,大族长颁发巴图鲁奖章时,一般都会满足获奖者一个要求。”
“只要不离谱,大族长都会答应!”一哲重复到。
“嗯!”塔娜点了点头,忧郁的眼神闪过一丝喜悦,仿佛沾着晨露的梨花初沐朝阳。
塔娜和乌拉女孩有着不一样的美,一是服饰方面,黑水族女子服饰都是深色,基本以藏青和黑色为主,深色的衣服本来就给人一种庄重感,再配上塔娜忧伤的神情,常让一哲心生莫名的怜惜。
一哲刚认识塔娜的时候,塔娜天真烂漫,健康又活力,尤其她的笑脸纯净得没有一点儿杂质,给人一种强烈的喜感,无论谁见了,都会产生一种发自从心底的喜爱,但当时一哲因为被取笑而又羞又恼。
“你是我的一劫吗?”过了好一会儿,塔娜表情悲戚的说。
一哲盯着塔娜美丽的面孔平静回到:“不是劫,是缘!”这是在黄旗堡他想到的回答。
“就算你们大族长同意,可你想过木栅城吗?他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这个问题一哲还真从来没想过,经塔娜一问他一下愣住了。
是啊,大族长只能决定乌拉人的事,可黑水族呢?尤其是他听说过关于种种黑水族的不好传闻。况且,两个部落从前曾冲突不断,和平只是最近几年的事,但让黑水族长同意两人的婚事,怕是没有可能。
“不行到时候咱俩就远走高飞!”一哲语气坚定。
对于私奔塔娜不是没想过,但每想到这她总是想起阿玛和额娘,自己如果真和一哲私奔,木栅城绝不会放过阿玛和额娘的!虽然一哲似乎正逐渐取代了她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但若要完全抛弃她们,自己似乎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唉!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见塔娜没回应,一哲有些不自信的叹了口气。
下午的阳光透过森林的缝隙,投下几缕梦幻般的光柱照在身旁树杆上,驱散了初冬的阴冷,但两人心头的那片阴云却越聚越浓,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