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恶鬼般凄厉尖啸,裹挟着团团雪雾打着旋儿横冲直撞,靺鞨雪原上到处白茫茫一片,这里是严寒的天下,任何温暖的生命都沦为公敌,并遭到永不停歇的疯狂围攻。相比之下,阿希格等人所熟悉的大烟炮简直不值一提。
远处群山起伏的峰尖同天空交错相接,需仔细辨别,才能分清山与天的界限。高大的苏兰木和金叶杨巍然耸立在冰原上,树杆迎着风的那侧表面挂着厚厚一层雪,而上端枝杈则完全被冰雪包裹,远看像一排排铁骨霜容的白色巨人,窥探着风雪中时隐时现的队伍。
刚看到那些树木众人觉得十分意外,他们一直以为,极寒冰原树根本无法存活,可眼前这些树不仅长得高大挺拔,而且格外粗壮,愈是艰苦卓绝的环境,反而更能彰显生命的顽强。
一名随从还在路边的雪地中,惊奇的发现一片盛开的花朵,鹅黄色的小花,欺风傲雪,孑然绽放,让人无法忽视。
“冰凌花!”阿希格说,“看来风雪也不是无敌的!”他趁机给同伴们鼓劲儿。
但随着进一步深入冰原,情况变得越发严苛,风雪也更加猛烈,驮载货物的矮种马浑身结了一层冰痂,好像能工巧匠精心刻成的冰雕,人也全都变了模样,成为一个个活着的雪人,温暖,更似乎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
路越来越难走,随着地面积雪变厚,众人不得不下马,迎着风雪艰难的徒步前行,所有人都排成一队,每人都低着头尽量紧贴在前人身后,以便最大限度避开风刀的威力。
阿希格紧裹着狼皮袍走在队伍最后,他顽强地忍耐着极北之地的无情酷寒,头上的狐皮帽落了厚厚一层雪,白桦树皮脸罩下的毡绒护面早就冻成一个硬壳,磨得脸颊生疼。人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冻住,凝结成帽子毛边上的霜花。
有一阵子阿希格十分担心,他怕还没见到终北人便被冻死在这茫茫冰原上,几次四处观望,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下,是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好像一潭浑水倒悬于头顶。太阳似乎狠心的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不肯露面。脚下已没有明显的路,只有一道不停被雪檩子阻断的浅沟断断续续,以及偶尔被风吹露雪面的驯鹿粪球和骆驼刺。
宜里布走在队伍最前头,一整天都不吭声,只有在傍晚指导大家在雪地里安营扎寨时才偶尔说句话,凭感觉阿希格知道他们一直在向北行进。
宜里布是蜿蜒永庆为阿希格指派的向导,据说他年轻时曾做过终北人的奴隶,后经九死一生逃回黄旗堡,此次重返故地,也是鼓足了相当大的勇气,当然,还有蜿蜒永庆的赏金。宜里布生性沉默寡言,两天前有人问他还要多远才能到,宜里布面无表情的回答:“才走了一半!”
结果今天有人再问,他还是那几个字,“才走了一半!”这回答瞬间让众人的情绪跌倒谷底,同眼前的严寒相比,不知尽头的旅途更容易让人产生绝望。
几天前,阿希格拜别岱钦进入靺鞨冰原,临行前,岱钦为阿希格的队伍每人配备了一个白桦树皮面罩,当时就连阿希格都在怀疑有没有这个必要。
“北风刚刚吹起,”岱钦表情严肃,“这个季节去他们那,正好一路顶风,再厚实的毡帽也会被打透!”现在看来,幸亏当时没有拒绝岱钦的好意,要是没这张不起眼的树皮,队伍大概在昨天便会折返。
岱钦的军营建在一处高岗上,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北地的动静,冬季来临时,军营自然格外受北风青睐,营房常常完全被冰雪覆盖,连乌拉人引以为傲的金乌旗和蜿蜒人的绿色三羊开泰旗也被冻结成冰,与旗杆粘结一起。
自从几年前圣鸦堡将防守重点转为终北人后,岱钦一直就驻扎在北岗,狼堡附近只留守一支骑兵小队,两个兵营离得并不算远,有事可以互为呼应。
见到岱钦的那一刻,对方的变化让阿希格暗吃了一惊,只是几年的功夫,岱钦看着苍老了许多,以至阿希格刚开始甚至有些不信,眼前醉醺醺的胖子就是曾经勇猛无比的百夫长。
岱钦不但人胖了,肚子也鼓了起来,自来卷的褐发变得灰白,而且还有些斑秃,虽然岱千骑始终一身轻裘缓带装束,但庸倦的眼神里却再难见从容,那是他为贪杯付出的代价,烈酒是对付寒冷的唯一有效手段。
反观阿希格,白净的脸庞活力十足,完全看不到长途跋涉的痕迹,还有他那标志性的浓眉大眼,三绺黑髯,无不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年富力强。
虽然两人年龄相仿,但站在一起的那刻,看起来好像整整差了一辈儿。
“在这个鬼地方,这两年几乎无事可做,冰雪是唯一的敌人,好在有酒可以打败他们!”见阿希格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岱钦自嘲到。
阿希格听后爽朗的笑了,“嗯,我给你送援兵来了!”他指了指随从正费力搬进帐篷的几个酒坛子。
两人对视一下哈哈大笑。
阿希格不但带来了美酒,还给岱钦带来了好消息,鉴于终北人最近几年一直比较安分,舒禄果决定缩减北地的驻军,这个想法立刻得到其他几位族长的一致同意。
“那年一仗早就把北贼吓破胆了,撤回来也好!要不开支确实有点大!”三族长说。
“嗯,就是的,狼堡那边我看也是虚张声势,都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那些畜生作出来多大的妖!”赫舍文道,“顶多祸害点牲口!”
“是时候让岱千骑换换岗了!”苏勒面带微笑看着舒禄果。
选个恰当的时机让岱钦回圣鸦堡,是舒禄果的本意,不仅是为了岱钦,也是为了舒禄果自己。苏勒最近两年的活动舒禄果早有耳闻,这让他十分紧张,尤其是自己家连出两桩不幸,更是让对手趁机占尽便宜,虽说舒禄部的地位暂时牢不可破,但眼看着对手日渐强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最让舒禄果忌讳的是圣鸦城守备队司令一职,如今仍被冷金树占据,但对方这几年始终尽职尽责,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将其撤换,那样太不得人心,而岱钦在圣山的失误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舒禄果需要一步一步来,既然对手在悄悄的布局拉拢人心,那么他也要积极应对,任何削弱对手的机会他都不肯错过。
所以,除掉相柳后,舒禄果正式下令让岱钦在北风刮起前撤到附近牧场,北岗兵营同狼堡附近驻地一样,只留守一只小队驻防即可。再过一年,便可以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岱钦调回圣鸦堡,至于冷金树那家伙,舒禄果已经派心腹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只等其出现失误。但那厮近来居然成功戒了酒,让舒禄果失望不已。
“是不是有劳阿希格大人去终北人那走一趟?”传达完决定,舒禄果转脸看着苏勒,“既然决定撤兵了,我们有必要摸摸那边的底儿,据说那头野兽前不久把他老子给整死了!”
“嗯,确实太有必要了!”没等苏勒回应,三族长和四族长异口同声的说,“正好相柳也除掉了,阿希格参从一向足智多谋,这一趟北地之行,除了他没人能完成任务!”
苏勒微微颔首:“承蒙族长器重家臣,他该感到荣幸才对!”
舒禄果轻捻髭髯给了苏勒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嗯,那最好不过!”
离开北岗军营后,阿希格正式踏上靺鞨雪原,一路上他始终在思索即将面对的场景,没人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北疆自有文字记录以来,从没有其他部族同终北人正式打过交道,当然,除了被抢掠,几千年来一直如此。
圣鸦堡使者到黄旗堡传达命令后的第二天,苏勒便悄悄遣去一名心腹,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阿希格,让他要多动脑筋随机应变,此趟出使虽然凶险难测,但亦存在着不可知的机遇,抓住机遇或许能起到决定全局的作用,但不管如何,必须要安全归来,这是原则,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够同对手交锋。为此,苏勒绞尽脑汁想象着黎冒东会喜欢什么东西,随从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吃的、穿得、用得,一应俱全。
见主子这么细心,阿希格打心眼儿里感动,他让来使转告苏勒不要担心,自己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就像那次苦叶城之旅一样。
临行前,阿希格特意向蜿蜒永庆哥俩详细询问关于终北人的一些事,但那哥俩一提北贼除了抱怨就是咒骂,并没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对于老酋长乌尔登,哥俩还稍微熟悉一些,但对乌尔登的儿子黎冒东哥俩同样完全不了解,甚至为什么爷俩的名字竟然完全不相干都不知道。
阿希格知道这趟出使只能完全靠自己了,他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反而有些兴奋,阿希格历来喜欢尝试新事物,尤其是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挑战性越大,他就越觉得刺激。
“再凶猛还能凶猛到哪去!”阿希格对下属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人,还能比老虎黑瞎子可怕吗?”
在有些人眼里,黎冒东确实比老虎可怕,不久前,他亲手宰了亲老子乌尔登,现在已成为终北人新一任酋长。
原来,黎冒东平日里仗着蛮力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直作得速末屯(白色村庄的意思)乌烟瘴气,终于连乌尔登都觉得他有些过分了,老头儿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勇无谋,除了凶悍狠毒外,并无长处。
因而,乌尔登想把酋长大位传给小儿子,没成想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黎冒东当即率领手下包围乌尔登的地宫,先杀死了亲弟弟乌兰图,然后将一杯毒酒推到老爹面前,让他自行了断。
乌尔登死前开怀大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面对黎冒东连声称赞:“好小子,算你有种,是爹看走眼了,没想到你又狠毒又有计谋,爹为你高兴!”说罢,乌尔登端起毒酒一饮而尽,黎冒东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亲爹七窍流血而亡,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
终北人不给圣鸦堡进贡,终北人唯一敬畏是雪神,在白毛风呼啸之际,终北人会裸臂赤身在风雪中起舞,以表达心中的敬意。
对此,蜿蜒人感觉十分庆幸,因为只要有所敬畏,就说明这个民族还不至于完全没有底限,要是没有任何顾忌,那样的民族才最可怕。
在雪原上行进了五天后,在第六天下午,阿希格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终北骑兵。
那时队伍正艰难行进,突然远处传来异响,众人驻足观望,只见在灰白相间的天幕里,一帮黑乎乎的不明生物怪叫着急驰而至,远远看去,像雪原上凭空刮起的一阵沙尘暴,场面怪异震撼。
眼前景象让大家感到胆颤心惊,“那是什么?”众人惊恐的盯着远处,“是妖还是兽?”不管是什么,反正没人会以为来的是人。
当那群黑色怪物怪叫着冲到跟前时,经过仔细分辨,大伙最终看明白,来的是一群骑着驯鹿的骑兵,不用问,一定是终北人无疑。
终北骑兵从外貌上看起来确实同野兽无异,他们身穿兽皮衣,头戴皮帽,下身穿皮裤和兽皮靴,每人脸上都抹着一层厚厚的荤油,上面沾满锅底灰,那是对付寒冷的终极手段。两只眼睛泛着凶光眨动不停,呼吸间却不停喷出一股股白气,视觉效果惊悚邪谬!
在这荒凉之地见到外族人,终北骑兵也觉得特别意外,像见到猎物的野兽般亢奋异常,食物居然主动送到嘴边来了,这大概是他们的强盗生涯中头一次遇到。
“把你们脸上的擦腚布都给我摘下来!”一只野兽吼到。
见对方确实口吐人言,阿希格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但他身后的一名随从看着那黑漆漆的脸突然露出两排黄牙,却吓得差点坐在雪地上。
“哈,一群羊脸儿!”众人将面罩摘掉后,另一名终北骑兵兴奋的大叫起来,其余几人纷纷将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过头顶,不断挥舞怪叫着庆祝。
随后,打头那名终北人翻身跃下鹿背,圆睁双眼,围着众人转了两圈,然后他大摇大摆的走向队伍后面的驼马,矮种马显然不具备人类的分辨能力,立刻吓得惊恐不已,不停嘶鸣着想避开眼前的不明生物,要不是缰绳被人抓着,马儿大概早就掉头跑逃跑了。
“那是给黎冒东大人的!”
当那名豹眼络腮胡子的小头头打算用弯刀挑开矮种马背上的货物时,阿希格说。
小头头听后显得有些意外,他手持弯刀慢慢走向阿希格,“你刚才说什么?”他瞪着一对大眼睛问。
“那是送给黎冒东大人的礼物!”阿希格平静的重复一遍。
小头头听清阿希格的话后,脸上现出一副错愕模样,他表情夸张地环顾自己的手下,然后怪声怪气的说:“他说是送给黎冒东、大人的!”
那些人好像见到了滑稽表演一样,一下子齐声怪笑了起来。
“大人!”“大---人!”有两名终北骑兵重复着这个词笑得直不起腰,险些从鹿背上栽下来。
等笑够后,一名瘦高个骑兵驱鹿走到阿希格跟前,然后一本正经的问:“那么哪些是给我们蛤咕琭大人的?”
瘦子的话音一落,终北人再次齐声怪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