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勒大人一如既往的早早出门,眼下是北疆最寒冷的季节,清晨更是透着彻骨的寒气。
出了乌尔苏堡厚重的包铜柞木大门,右转不远就是议事厅,中间有个小花园,如今呈现一片洁白,每天到议事厅前,苏勒总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即便严冬也不例外。路面的积雪被堡内杂役清理的干干净净,黝黑的青石板上,薄薄的覆了一层浅黄色的细面江沙防滑。
其实苏勒更喜欢直接走在雪地上的感觉,在他听来,那声音简直如同天籁。
花园座落在一个小土坡上,站在花园的凉亭里,整个圣鸦堡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圣鸦堡是一所规模庞大的建筑群,高墙守护着五座城堡,为几位族长的府邸。五座城堡又分别自成一体。四位族长的城堡位于四个角落,中间最宏伟的是大族长的塔克图堡,议事厅位于塔克图的正前面,对着圣鸦堡的城门。
几只花栗鼠正机警的蹦蹦跳跳四处寻找食物,为雪地增添许多情趣。苏勒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心里却不停思索着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寒冷能让他思路清晰。所以,每当对某件事犹豫不决时,苏勒就到外面走走。
丧子之痛已慢慢消退,圣城民间的议论也逐渐平息下来,并被新的热点取代。如今那些百姓每天热衷讨论新近发生的少妇失踪新闻。
不久前,圣城不可避免的发生了第十二起儿失踪案,冷金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可直到眼下仍没有一点儿头绪,这一系列案件除了失踪者年龄相似外,并无任何规律可循,发案地点更是不确定,就拿最近的两次来说,发案地点整整跨越整个城市。
偌大的圣城,若想靠守备队士兵人盯防守,肯定不现实,所以,最要紧的还是要直接抓住嫌犯,以便在长老会议上有个交待。
对于冷金树的表现,苏勒近来感到有点儿厌烦,不消说大族长觉得他有点儿德不配位,就连苏勒也是这种感觉。可这家伙对自己却绝对忠心,这对苏勒来说特别重要。
随着岱钦的回归,苏勒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近来他反复琢磨失踪案的事,眼看大族长规定的期限一点点过去,却一直没什么进展。
但阿希格却再次给他带来惊喜,第二次终北之行是偷偷进行的,阿希格以老家有事为由告假,所幸并没引起大族长的怀疑。虽然这次会面,黎冒东向上次一样,仍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根据阿希格对黎冒东反应的描述,苏勒觉得,他的惊天计划应该已经成功了。
不要说本来兽性就大于人性的黎冒东,就是普通男人,又有几个能禁得起那种诱惑呢!
大族长已开始着手准备过完年出使终北部的各项事宜,苏勒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大张旗鼓的安排,想象着届时的场面,心中一阵阵窃喜。
事情进展至此,苏勒已可以肯定,两个部族的这场全面对抗,纳喇部其实已稳操胜券,现在只等最后的摊牌时刻。
自家内部,最近也传出意外喜讯,前不久,儿媳富察金凤羞答答的宣布自己已有了身孕,高兴得哈吉兰比每天围着儿媳问长问短,生怕出什么闪失,整个乌尔苏堡都沉浸喜庆的气氛中。
消息传回苦叶城,富察女王则马上派人给女儿送来整车的补品和礼物,自然又引发街头巷尾的热议。
议事厅的幕僚们纷纷向苏勒道贺,只有舒禄果好像毫不知情,苏勒凭直觉感到他是刻意而为。
还有黑水人的事,不出苏勒意料,大通河的情报很快便送回圣鸦堡,并在议事厅引发震动。
除了苏勒,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想不明白,那帮穷鬼如何在一夜之间突然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的。之前对黑水人的动态,圣鸦堡始终都能够及时掌握,据各种情报分析,凭黑水人现在的水平,想组建一支成规模的骑兵,至少要等五年以上,因为他们的牧场狭小贫瘠,每年出产的战马更是少的可怜。
今年,乌拉人原本打算向月氏部继续订购战马,但舒禄果不满月氏人开价太高,所以想冷落对方一段时间再说,没想到被黑水人斜插一杠子。
随后,舒禄果派去月氏部的使者很快空手而归,说月氏人今年已无马可卖,让大族长徒生数日闷气。
大通河的情报传回后,几位族长也表示不信,几人经过商议,当天便派人去大通河驻地认真核查,舒禄果命令使者,此去一定要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情况再回来禀报。
苏勒对此喜忧参半,就目前看来,形式完全对自己有利,如果一旦舒禄果证实黑水人情况属实,势必会慎重考虑处理汪志斌的事,这样无疑会为纳喇部挣得面子。苏勒只是担心以后,从各个方面分析,黑水人都不一个可靠的盟友。
同二儿子玉文的关系,近来也有所缓和。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苏勒正一个人在客厅喝茶,玉文罕见的主动到客厅陪他。
苏勒当然知道二儿子绝不是来陪自己喝茶这么简单。
果然,玉文帮苏勒倒了一杯茶后便直接质问苏勒:“和卓的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苏勒听后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热茶:“我问你一个问题,”苏勒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把话摊开了说,“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坐上大族长的位置?”
玉文听完有些吃惊,他没明白这句所问非所答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勒用表情示意他回答。
“没有、没想过!”玉文有些茫然。
“呵呵!”苏勒笑着摇了摇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只想着追漂亮姑娘,每天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玉文感觉很稀奇,在他印象里,一直霸道强势的阿玛大人竟然说出这种话,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到。
“我那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城里的普通人家女子,那个女子也喜欢我,我们只有同彼此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开心,但你的玛法(爷爷)却坚决反对,他早就给我订好了一桩亲事,是北疆一位贵族家的千金,“
“就是额娘吗?”玉文站起身自己倒了杯茶。
“当时我同对方连面都没见过,所以说啥都不同意,”苏勒并没有回答只管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当时就觉得你玛法特别残忍,我根本不认识的一个人,却要我和她同床共枕,如果那样,我岂不成了没有情感的野兽了!”
“可反抗没用,后来你玛法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出去,于是我就想出各种方法同你玛法对抗,晚上我从窗户跳出去,然后溜出城堡同那个女子约会,”苏勒面露得意,“你玛法阻挡不了我,我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溜出城堡!”
“然而有一天,“苏勒神色有些黯然,“我晚上去找她,可她已经走了,只给我留下一封信,大意是说她同我在一起,原本就是为了我们家族的金钱,但后来发现我并不同其他的富家公子哥一样,她不想再继续骗我了,她告诉我不要找她,还说就算我找也不可能找到。”
苏勒一脸怅惘地喝了一口茶。
“我看完信后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圣鸦城的每条街几乎都找遍了,然后我又骑马追出城外找,你玛法也不拦我了,我独自在北疆各地游荡了一年后才回到城堡。
后来才知道,其实你玛法派了好几名武士,一直在暗中保护我!”说到这苏勒竟然有些动情。
“那后来找到了吗?”玉文有些好奇。
苏勒一听笑了,“找到不就没有你了吗!”
“后来慢慢长大些,我才渐渐懂得什么是人生!”苏勒两眼盯着玉文,“真正有志向的男人,没一个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你看历史上那些风云人物,哪一个不是将事业放在首位!”
玉文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杯里的茶水反射着亮黄光泽。
“和权利相比,什么都是次要的,其实这社会就是一个狼群,你要想法当上狼王。动物靠的是蛮力,而天神给了我们这个,”苏勒指了指自己的头。
“这个世界只要你拥有权利,就什么都有了,包括你想要的爱情!”苏勒语重心长地说,清瘦的脸庞在烛火下有些红润,但两道目光犀利坚定。
“你知道吗小子!”见玉文不说话苏勒继续说到,”后来你玛法告诉我,其实那个女子是他派人给威胁走的!”
玉文看着苏勒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玛法亲口告诉我的!”
“你恨玛法吗?”玉文表情复杂地问苏勒。
“我只恨为什么我没生在普通百姓家庭!”苏勒的回答让玉文有些意外。
“我也恨!”
苏勒听到儿子的回答却不觉得意外,反而赞许的笑到:“那就珍稀这个机会,继续恨下去!”
到今天,苏勒仍常常回想起这一幕,他知道自己同儿子的紧张关系已经成为过去,儿媳的怀孕,更是孕育着整个部族的希望,让纳喇部和富察部更加紧密的捆绑在一起。
苏勒进入议事厅时,大殿静悄悄的,只在月牙台前伫立着一个身影,是委二爷,正看着月牙台上的根雕墙出神,直到苏勒站到身旁他才发觉。
“是什么让委赫大人如此着迷?”
委二爷忙转身施礼,然后继续盯着那那复杂的图案说:“我在想,其实,我们不过都是这庞杂根系中的一棵小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缠绕,浑为一体,可归根结底,所有的根儿都是为上面的树干服务的!”
“说得好!”苏勒对委二爷竖了竖大拇指,自从那次在望江楼后,这是两人第一独处。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嗯!”苏勒一边赞许的点着头,一边也同委二爷一起望向根雕墙。
“为树干服务!可有时候,上面的树干并不在乎多一根杈或者少一根杈呢!”
“那是自然!”委二爷马上就听出苏勒的言外之意,“所以说小细杈要时刻留意,想法让自己变得重要,以免被树干淘汰!”
“哈哈哈哈!”苏勒听后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然后他拍拍委二爷的肩膀,“委赫大人是大好人啊,这点,我没说错吧?”苏勒脸带笑容看着委二爷。
“唉,好人!”委二爷叹了口气,“回族长,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又算坏人呢?”
苏勒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人前,特别在舒禄果面前,委二爷从来都是称呼自己为“二族长!”可只要没有别人,他就叫自己为“族长”,一字之差,充满玄机。
“看来这家伙还真不好弄呢!”苏勒端详着委二爷那张和蔼的胖脸,心里暗暗思討到。
“哦,我倒是想听听委赫大人如何界定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呢!”苏勒轻松的就将皮球踢给对方。
委二爷并不推脱,沉思片刻开口到:“在下觉得,其实这世上很区难分什么是好人和坏人的!”
“喔!”这回答让苏勒感到意外,同时也引起他的兴趣。
“人其实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存在,很难简单的用好和坏来区分!”委二爷继续到,“那些被吹捧上天的英雄和伟人们,难道就从来没做过见不得人的坏事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而有些罪犯的人性中同样存在着闪光点!可人们总爱习惯性的将人简单分成好人和坏人,这是不对的。只要是人,就同时拥有善和恶的两个面,不过看善的比例大,还是恶的比例大罢了!”
“恕在下无礼!”委二爷转身看了一眼苏勒,然后朝月牙台上努努嘴,“不说别人,就说我们的先辈,哪一位没杀过人?他们就能保证被杀的那些人都是坏蛋?错杀好人这该算好还是坏呢?”
苏勒盯着上面,不懂声色的聆听委二爷的高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对自己来说都是好人,而对某些人,则一定是坏人!”
“是啊,最坏的人,就是强迫别人说他是好人!”苏勒帮委二爷补充到。
苏勒的话显然有点出乎委二爷意料,他迟疑了片刻,转脸看着苏勒,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