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我的终点!”康成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句话,每重复一次,脸上的疼痛感似乎就减轻一些。
“决不能死在这儿,哪怕是断一只胳膊,折一条腿,也好过一个失去自由的完整躯体!”对前段时间有过的自杀念头,康成此刻感觉十分幼稚。
“一定要逃走,就像纽赫那样!”他想起曾被自己活捉的那只雪狼。
纽赫被捕狼夹子夹住前爪,在挣脱无望的情况下,它毅然将被夹住的爪子咬断以便脱身,后来被康成捕获。
雪狼的行为极大的震撼了康成,也让他真正重新认识了狼这种动物。
“为了自由,竟然能咬掉自己的爪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这个世界除了狼以外,恐怕没有什么生命能够做到,包括人。
看着浑身血迹斑斑的白狼,康成竟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那是发自心底的尊重,抛开贵贱之分,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敬慕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狼性!视自由为生命,野性又冷酷无情,无论对敌人还是自己!”康成不仅没杀那只狼,还将它带回黄旗堡疗伤,并给它起了个好记的名字——纽赫。
纽赫在蜿蜒语中就是狼的意思。
在康成的精心照料下,纽赫渐渐恢复了健康,但她从不愿意同人接近,每当康成的朋友前去看她,纽赫要么直接躲起来不露面,要么就恶狠狠的龇牙,同时发出威胁性的低声哮吼,而且无论用什么样的美味,都无法换取纽赫的一点儿善意。
其实不要说别人,就是康成,纽赫也只是勉强表露友好,戒备心始终没有放松过。康成曾幻想有一天能像逗狗那样逗纽赫玩,但直到最后也没能如愿。
纽赫从恢复健康的那天起,就千方百计的尝试着逃跑,直到一年后,终于成功脱逃康成专门为她打造的豪华狼舍。
得知纽赫逃跑的消息后,康成并没有感到难过,相反还有些开心,替纽赫重获自由而高兴,一直没放她走,一是康成有点舍不得,再有就是担心三条腿的狼是否能在野外生存。为此,康成故意将狼舍建造的特别坚固,如果这样纽赫还能逃脱,那么她在野外生存肯定没有问题。
狼属于山林和雪原,再豪华的狼舍对于它来说都是牢笼,自由是狼的生命。
康成被关进先前关蜿蜒仲实的那间牢房,虽说比其它牢房稍大些,但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失去自由,想必当时纽赫也是这种心情吧。
然而世道轮回,身陷牢笼的转眼换成自己。
康成一度觉得这一切只是个噩梦,只要睁开眼,便会看见一名美女伫立在眼前,就像那次在承仙楼一样。但脸上的剧痛无情将他拉回现实,时刻提醒他正被困在终北人的地牢里。
黎冒东知道康成的价值,所以对他进行了特别关照,不仅将康成的手脚同时锁住,手铐脚镣还用一根手指粗的铁链连在一块儿,每当康成活动时,便发出阵阵响声,地牢前堂的狱卒听得一清二楚。
康成的脸和脖子被羊汤烫得惨不忍睹,大块皮肤被烫烂,随后脱落下来,开始那几天疼得康成整夜无法入睡。
于是他扯开嗓子嚎叫,大声咒骂,但没有人理睬,他所在的这处地牢里只有他一个人,被他救出去的那些囚犯,全部死在地牢门口。
前堂的狱卒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喊了两天,康成终于将嗓子喊哑再也发不出声音。“继续唱啊!”一名狱卒嘲弄到,“听惯了羊大人的歌声,你冷不丁停下来咱还不习惯呢!”
康成听后几乎要崩溃。不久前自己来这儿救别人,如今,谁能来救自己呢!
有个狱卒在给壁炉添柴火时,阴阳怪气的告诉康成,他留在速末屯附近的接应人马当晚基本全部被歼,只有少数几个逃走了。“哈哈,跑得比兔子还快!”狱卒边说边笑,“不对,像黄羊!”。
“多遗憾啊,要不你就有伴了,说不定你在这里还能给他们当头儿!”这名狱卒嗓音有些沙哑。
留守在南六方屯的那些兄弟下场更是悲惨,全部成为终北人的俘虏,马胡子将他们剥光衣服,徒步押回速末屯,结果当天便全部冻死在无情的靺鞨大烟儿炮中。
不同的声音告诉康成,共有四名狱卒负责看守他所在的这处地牢,两人一班,每两天轮换一回。
几名狱卒的日常大体相同,白天在前堂喝酒吹牛,有时会有别的同伴过来赌博,晚上康成则能听到整宿的鼾声。现在是北疆最严酷的时节,终北人相信,刚遭遇挫折的蜿蜒人绝不敢再来。
康成还发现,声音沙哑的狱卒最好色,
在烟支巷,姑娘们管这样的损种叫“长白”或“窑皮”!为所有人所痛恨,更让康成觉得不耻。
狱卒找女人来地牢时,也是康成最难耐的时刻,外面发生的事,从来都是他做主角,可如今却只能当听众。这不由让他想起烟支巷的快乐日子,不知道自己的突然失踪,圣城那些朋友有谁会记得他,大概一个都不会有,康成悲哀的想。要说想念自己的人,最有可能的或许只有烟支巷的某个姑娘。
除去哑嗓子,其他几名狱卒对康成干脆不理不睬,送饭时只是将饭盆重重一顿,弄出点响声让康成听见,连一句话都不说,在狱卒眼里,康成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
脸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后,记忆渐渐复苏,康成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想起额其克、斯日古楞,还有巴图和那二十名弟兄!全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他自己!
可虽然眼下自己还活着,但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黎冒东说得对,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刚被关进来那几天康成一心求死。
但要怎么个死法呢,他想起到手上的镣铐,康成费劲的举起手臂,猛力往头上砸,铁链哗哗作响,声音撞上牢房的四壁然后冷冰冰的反射回来,没有丝毫改变。
血从额头缓缓流下,越过脸颊流到嘴里,咸咸的带着温润。可只砸了几下,康成就没有力气了,他眼前一阵阵眩晕,“竟然连自杀的本事都没有!”无助和悲伤结伴儿涌上心头。
“真是废物!我连个男人都不算!真正的男人绝不会和我一样,他们宁可战死也不会被俘虏!”康成彻底绝望了。
牢房里冰火两重天,康成背靠着火墙,两眼望着对面屋顶和地面交接处的通气窗,透过小窗能看见外面的一线天光,寒风呜呜作响的从窗口掠过,偶尔会飘进来一片雪花,落在脸上引发针扎般的刺痛,那是失去自由的滋味!身后火墙烫却得让他无法长时间倚靠。
这是火与冰的洗礼,极端的温差,让他不停萌生各种极端的念头。
这大概就是报应!康成想起因他轻生的姑娘。要是她们知道自己此刻的遭遇大概只会觉得解恨吧!会有人替自己惋惜吗?如果有朝一日重获自由再去烟支巷,自己还会像以前那样欢迎吗?现在的康爷可是个十足的丑八怪!
其实康成一直都特别讨厌那种娘娘腔的男人,包括自己的曾经那张脸。现在变成丑八怪其实也不全是坏事,这样反而有爷们味儿!
康成并不是特别在意脸变成什么样,男人又不是靠外表去吸引女人的,雄性动物才会那么干。其实,这个世界很奇妙,动物都是雄性拥有美丽的外表,只有人例外!
或许,这才是任何动物最大的区别吧!
伤口愈合后,脸又痒又难受,康成艰难的用手指搔抓,日子一天天过去,旧疤脱落,新伤结痂,康成的心态也渐渐平复。
“早就看你这张脸不顺眼了!”康成耳边响起黎冒东猖狂的笑声。
总有一天我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我要让你知道,蜿蜒人不是羊,我发誓!
仇恨在康成心中开始燃起怒火,击退颓废,点亮生的希望。
这里不是我的终点,我不能死!康成想起阿牟其临终前的话,“自杀是懦夫才干的事!”
“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他绝对有资格去藐视全世界,去毁灭对手,而不是自我作践!”那一刻,康成像猛然获得重生,“对!这里不是我的终点!这里是我新的起点,我要报仇,我要亲手杀死黎冒东!”
环视着黑漆漆的牢房,康成并不气馁,他盯着通气窗处的亮光,机会总是会有的,天神怎么会抛弃康爷呢!他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挪到牢房门口,然后艰难的端起地上的饭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食物冰凉难以下咽,但康成坚持吃完全部饭菜,若想逃跑,必须先填饱肚子,就像纽赫那样。
那天是他被关进地牢后第一次吃光全部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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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冒东抓住康成后更是十分得意,这个送上门的肥羊,比先前那个瘸子价值大多了,抓到这个小白脸,等于将半个蜿蜒部落都装进了终北口袋。
黎冒东断定,懦弱的蜿蜒族长肯定愿意为这小子付出丰厚的赎金和成群的牛羊,不过,黎冒东如今的兴趣可不再是勒索点东西那么简单,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具体打算,不过暂时还没公布。
捉住康城后,那些终北将领也纷纷献计出策,马胡子建议趁机出兵蜿蜒部,直接消灭蜿蜒人。
蛤蛄琭却反对这么干,“如果想源源不断地有羊肉吃,就不能将羊群赶尽杀绝。”蛤蛄琭故作高明的说。
“要是一下子将羊群赶尽杀绝,那么以后就没得吃了!”见马胡子不服气,蛤蛄琭得意的解释到。
黎冒东没有表态,只是捉住康城后,他又下令在速末屯欢宴三天,期间,自然又有许多蜿蜒俘虏遭秧。
酒足兴起时,黎冒东下令将康成带到席间,以便让大伙见识见识他的杰作。
“这就是蜿蜒部的少主人,未来的蜿蜒大族长!”黎冒东牵着铁链放肆地大笑,“喔,原来他长得不这样,我帮了点忙,羊汤喂羊人!”说罢,他将康成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撩起来,好让大伙看清楚。
“像煮烂的羊肚子!”
“像母羊肚皮!”有人尖笑着说。
“要我说更像公羊没长毛的蛋蛋!”这话在席间引发一阵阵哄笑。
“不知道蜿蜒大人的蛋蛋长没长毛!”
马胡子更是借着酒劲,残忍的从康成脸上硬生生揭下一块疤,“羊嘎巴!”他大笑着向众人炫耀。
康成咬紧牙关默不作声,任由终北人取笑,真正的强者不会被语言伤害,就像狼不会被绵羊的叫声所干扰。
我早晚会让你们知道我是只狼!狼不会嘲笑羊,它只会咬断羊的喉咙,我会亲自拔出这些恶毒的舌头!
康成默默将马胡子那张笑脸铭刻在心中,想象着自己剥这张脸皮时的血淋淋景象。
活捉康成的消息传开,在终北人心中大大提升了黎冒东的威望,连最偏远地区的血部族也派人送来贺礼。
还有阿希格,再次给黎冒东送来惊喜,上次离开时,阿希格曾许诺,称过几天会送几名烟支巷的女人过来,白脸汉子还神神秘秘的告诉黎冒东,烟支巷的姑娘个个是女人中的极品,只有亲自尝过才知道,否则简直枉为男人。
黎冒东原以为就是个客套话,但没成想阿希格真就送来了,同时又给黎冒东带来几盒恤慎膏。
为了将姑娘安全送到速末屯,阿希格也是下足了功夫,特意为此打造了个流动木房子,木房子装在一个大个的铁爬犁上,虽然行进缓慢,但终于将几名姑娘带到黎冒东的地宫。
那一刻,黎冒东竟然有些感动,当时连他自己都吓一跳,自打记事儿那天起,黎冒东就不曾被什么事感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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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下定决心后,康成便开始苦思冥想如何逃跑,可一连数日,除了吃睡外他始终无计可施。
镣铐磨破了手脚,伤口反复地流血又愈合,直到最后结成一层硬痂,每当他站起来走动时,伤口就痒的钻心。
康成每天都坚持在牢房里锻炼,他不想有朝一日机会真正来临时,自己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不久前他解救的那些人一样。
除了那次宴席遭到羞辱外,康成没能再走出牢笼,有时他甚至开始怀念那次被辱之行,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不知道阿玛会不会派兵来营救自己,就像自己救额其克一样。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想起就连他此次出兵救额其克,也是额娘偷出来的兵符才得以成行。
当时除了斯日古楞和巴图两人支持自己外,甚至连慕阿青和木仁也不赞成,而如今自己失败了,还身陷牢笼,说不定阿玛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从前那个康成的确己经死了,现在牢房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蜿蜒康成,无论是容貌还是内心。
脸上的痂已全部脱落,康成感觉更像是自己在蜕变,脱去曾经的过往,迎来崭新的开始。
纽赫断了一条腿都能逃脱,自己是四肢健全的人,难道还不如一只瘸狼吗!
漫长的煎熬让人难以忍受,但康成坚持着不放弃,狼一旦下定决心从不轻易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天神最终还是显灵了。
一天夜里,康成突然被轻微的开锁声惊醒,牢门打开后,进来一个衣冠不整女人,这回,他确定不是做梦。
昏黄的灯光下,女人惊魂未定,双手带血,对方是白旗屯俘虏,到速末屯后成为终北人的营妓。上次在宴会上见到康成后,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救康成,直到今天。
地牢前堂,两名狱卒全部倒在血泊中,其中一名狱卒旁边还躺着个女人,赤裸的尸体上沾满血迹。
康成终于见到那张嘲讽他的脸,此时已完全没有了生机,两眼微睁,盯着地牢的棚顶,一脸不解与诧异。
如果死亡注定来临,其实这倒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死法,前一刻飘飘欲仙,后一刻转眼丧命,没有预见,没有临死前的恐惧。
“大人,把这件衣服套外边。”女子浑身颤抖,拿起狱卒沾满血迹的熊皮衣裤。
“记得回来救我!”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康成瞪大了眼睛。
“带着我谁也走不成!”女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门口有头驯鹿,记得回来找我!”说罢,女人推开地牢的门。
康成以最快的速度套上狱卒的衣服,然后使劲地拥抱了一下女子,“我一定会回来!”康成确定这是他头一次对一个女人如此认真的许下承诺。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牢。
外面雪虐风饕,天地间一片迷茫,猛烈的北风发出阵阵呜咽,这是北疆最狂躁的大烟儿炮。
康成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气,冰冷清冽,他想起纽赫逃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